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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父母 11

(2011-03-24 16:42:14) 下一個


做女人難,做男人更難


 


馬愛蕪看見吳國英哭了,她目送表哥和母親走遠的背影,似乎看見那個卑賤的生命從地球上蒸發掉,連一縷煙或者一抹影子都留不下。她用一個少年迷茫、冷漠的表情麵對令她心碎的生活,她其實憤怒,對造物主憤怒,為什麽這麽艱難不公?既然這麽艱難,又何必存在,難道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遊戲?


 


她來到她的隱蔽之地,躺下,攤開四肢。良久,什麽也沒有發生。再也不會發生了,也許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那種感覺,那個男人都是夢,造物主開的一個玩笑,隻為讓她迷惑、憂鬱。


 


因為表哥而產生的慶幸、幸福感很快消失在日複一日單調無望的生活中。醫生認為馬愛蕪得了憂鬱症,分配一些白色的小藥片給她吃。這回她徹底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連圖案也沒有力氣去畫。分明是精神的崩潰,肉體卻合作得天衣無縫,渾身癱軟到連胳膊都舉不起來。吳國英跟馬愛蕪對視半分鍾後決定停藥:什麽憂鬱症,什麽精神病原理,理論一套一套的,沒有辦法解決任何問題。


馬敬業說:老張說,不如讓孩子閑著,什麽負擔也沒有,無為而治,等奇跡出現,說不定還好了。


他說得輕巧,又不是他遭罪。他兒子怎麽樣,是不是也有憂鬱症,找到女朋友了嗎?


你說的什麽呀。人家兒子考了哈佛的獎學金,全獎,要去美國了。馬敬業有氣無力的。


去美國又怎麽樣。照樣得憂鬱症,西方人最先發明憂鬱症。


笑話,憂鬱症是發明的。


就是他們發明的,活得太滋潤了,沒事找事,搗鼓出新鮮名稱來嚇唬人。


老張好像幫兒子找了個老婆呢。


吳國英眼睛一亮:準備帶出去?願意嫁他的女人肯定不少,出去了再說。長的怎麽樣?


挺漂亮的,也是個應屆畢業生,比他兒子高一頭。


成天誇自己濃縮的精華,其實恨自己矮恨得什麽似的,非找個高個子媳婦改良基因。你看見了?


老張說的。


留不住。還不如找個老實普通的,照顧好他兒子,國外學習壓力挺大。我覺得這事辦得又是那個於是真的風格。


背後都這麽說,好像是老婆的主意。兒子出去之前就結婚,同房,出去以後再辦陪讀,等孫子生出來了全家到美國團聚。


這算盤打的,還不到婚齡吧。


老張有本事辦到。


那個婊子養的,什麽便宜都要占。


 


兒子還沒上大學,於是真的博士就拿下來了,全院第一個女博士。代價是明顯的,全家吃了好幾年的食堂,就因為做母親、妻子的咬牙切齒要成就自己。吳國英比於是真還小五歲,不要說讀博士,連一本言情小說都看不下來,頭痛。於家世代書香,祖上有中過進士的,遺傳基因就偏重讀書。隻是個子小點,全院的人都說他們家乃濃縮的精華,身體上該得的全長腦子去了。於是真把這玩笑當奉承,表麵上挺受用,反說個子高是傻大個,智商高才是高人一等呢。偏偏吳國英就是高個子,個子那麽大,又不修邊幅,於是真個子小小的,還挺講究,雖然不華貴,還算精致。兩個女人站在一起,吳國英就是傻大個。


 


吳國英看見於是真就渾身不舒服,因為於是真說話拿腔作調的,到處呈現一副才女姿態。滿臉都是褶子,那姿態做得是有多少褶子就有多少智慧。吳國英則破罐子破摔,我窩囊,我貧下中農,你拿我有什麽辦法的架勢。縱然於是真讓她堵心、惡心、傷心,她也不能把人家的罐子怎麽樣,還得天天看她作秀。


 


吳國英本來就是跟著馬敬業進的大學,專業不對口,不知道該把她塞到哪裏,結果就塞到圖書館。拿著幹部的工資,做的是中學畢業生都能幹下來的活。吳國英樂得如此,已經沒有精力和腦力去做任何實打實的腦力勞動,何況還要跑前跑後伺候一家人。圖書館裏清一色的婦女,見了學生個個好似戴著木雕的麵具,猙獰談不上,絕對沒有任何麵目表情,真不知道她們過的是什麽日子。按理說,學生的存在養活了這一批家屬,她們倒好,在自己的上帝麵前沒個笑臉不說,非要晚五分鍾開門早半個小時叫人收拾,誰要是拖拉一點,婦女們簡直就覺得自己的權益被侵犯了。


 


吳國英不是這些人中工作態度最惡劣的,可是領導就是不喜歡她,可能她的工資級別太高?可能她跟其他婦女們關係不怎麽樣,背後有人打小報告?


 


吳國英從來不是任何女人的閨蜜,她不談打扮,因為她不打扮;她不談老公,老公好壞她全認了,自己回家發泄,要留要走,行動就是了,何必跟一群女人罵老公罵得豬狗不如,等人家勸她離婚時她又火冒三丈,好像誰挑撥離間似的。吳國英不明白,一般女人都需要一個途徑來發泄她婚姻的挫折感,在外頭發泄完,回家就能應付正常的夫妻關係。吳國英在外頭守口如瓶,回到家要麽扮演牆,又冷又硬,要麽演巫婆,恨不能將馬敬業貶為癩蛤蟆。她以為她跟一般女人不一樣,頗為高傲地守著自己在別人眼目中的形象。其實努力皆枉然,她就是一般女人,一般女人也都把她的挫折看在眼裏,她唯一區別於一般女人的地方隻是她失去了分享的機會。


 


吳國英還有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原因就是她的骨頭太硬,跟領導沒有一句多話好講,跟守門的、賣菜的挺親熱。她就是一副絕不攀附權貴的架子,春節時送一點禮物給領導就是有辱她的人格,給守門的大姐送一條魚倒是一件挺爽的事。她願意扮演強者、施者。沒有什麽能讓她軟下來,溫柔順服地微笑,更別提讓她當眾哭泣,那她寧願死了。


 


明明大腦半殘如馬愛蕪,吳國英的雄心不減,看報看見哪個年輕女人發達了,對她依然造成毀滅性打擊,整整一天想著那女人,隨口就提到那女人的名字,“又怎麽樣,還不是離了。”有必要找尋那女人的一點不幸才能些微平衡。報紙上的還算遙遠,眼不見心不煩,一看見於是真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吳國英才真正氣不打一處來,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吳國英的臉色越難看,於是真還越發笑吟吟的:我一直想著愛蕪那病,又給她找了本中醫雜誌,你看,這一頁就是關於頭痛的。


吳國英低頭一看,自己圖書館裏的,兩三年舊了,虧得老妖婆還能找到。吳國英皮笑肉不笑地說:看過了,不關痛癢。得了病的才知道這些雜誌都是放屁的。鴻宇要結婚啦。聽說老婆個子挺高。


二月份走,想讓他元旦結了,走得也放心。


當媽的這就放心了。


免得他給我找個洋妞兒回來。說完於是真嫵媚地一笑,扭身走了。


吳國英冷笑,心說:做夢吧,就你兒子。


 


晚上馬敬業回家時目露凶光,嘴唇烏紫,渾身微微顫抖。吳國英趕快上去給他遞了一杯熱水,風雨同舟的夫妻平靜的時候大吵大鬧,一旦暴風雨來臨又蜷縮在一起互相慰藉。馬敬業喝了熱水,緩和下來,不由自主拉著吳國英的手,啞著嗓子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久沒有過肢體的接觸,吳國英的手被捏在馬敬業的手心裏,剛開始有點別扭。馬敬業的痛苦使她逐漸忘記了別扭,曾經的愛情也順著手爬上來,久違的溫情填充著她的心。她甚至想到用另一隻手去撫摸馬敬業的頭,鼓了半天勇氣,手就是沒伸出去。歲月就是這樣把過去的戀人變得如此生疏。吳國英整個軟下來,她輕聲問:發生什麽事了?


士可殺不可辱。馬敬業依然很激動。


嗨,到底什麽事啊?


張光平那狗日的,才升了係主任就拿我開刀。我的課題他從來沒參與過,居然要把他的名字寫在最前麵。這是我升正教授的重要成果啊。我,我要絕食抗議,我要到他門口靜坐。


吳國英疲軟地說:現在你知道他是個婊子養的,他升係主任你還捧了場。這一家人怎麽就這麽亨通,恐怕還是你說得對,弱肉強食,爭不過就認命吧。


馬敬業把吳國英的手一扔,掙紮著站起來說道:認命?這次絕對不行,我豁出命去跟他爭。


吳國英說:也好。吃飯吧。


 


接下來的幾天,馬敬業帶回來的消息皆是據理力爭,狗日的在係裏開會時不點名批評某些老同誌鬧情緒,馬敬業硬著脖子不理之類。馬愛蕪站在陽台上看見馬敬業走向他們這棟宿舍樓,穿著極肮髒的羽絨衣,前襟黑得發亮,頭上戴一頂陳舊的鴨舌帽,因為禿頂。他步履有些蹣跚,頭向前抻著,情緒飽滿、焦慮,而又緊張。這個微腫的男人已顯老態,和馬愛蕪早已不再對視,可他就是父親,馬愛蕪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搞掂,無暇顧及女兒,而女兒早年就拒絕了他,因為失去信任和尊敬。馬愛蕪歎了口氣,挺可憐他,非要弄到絕食不成嗎?年紀一把了。又因為他是父親而可憐自己,不知道女兒命運能好多少。這一家人真是被詛咒了。


 


狗日的硬把大名塞在馬敬業的前麵,否則整個課題就通不過他這一關。作為懷柔政策,老張答應馬敬業晉升正教授的機會就在下次。馬敬業鬆了口氣,不然這場持久戰他再也堅持不下去。除了白日的緊張,還有黑夜乃至睡夢中一人飾演兩個角色的論戰。完全超負荷的心理戰爭把馬敬業拖垮,他多麽希望能早日結束,而這個空頭的許諾也成了停戰的理由。當然,在吳國英的麵前他必須把這個許諾裝飾得更實際一些,才能阻止她的冷嘲熱諷和“婊子養的”傾盆而瀉。


 


吃完晚飯,馬愛蕪一邊和吳國英在廚房收拾一邊幽幽地問:做什麽樣的人才對呢?好人還是壞人。


吳國英冷峻地說:沒有好人和壞人,做聰明人才對。


馬愛蕪扭頭看母親:怎麽樣才能做聰明人呢?


吳國英垂著眼皮說:我不知道。


那就是說我們都不聰明了。馬愛蕪的臉上漾著自嘲和悲傷。


。。。


聰明人是天生的吧,怎麽可能做呢?馬愛蕪說。


 


馬敬業刮了胡子剃了頭,把戰爭時期沒顧得上的形象又整回來。他的心情大大地愉快了,還是沒有戰爭的好,他受不了這個。做課題研究何等愉悅,駕輕就熟,一碰上這該死的人際關係馬敬業就一籌莫展。清高二字,真正害死人。


 


吳國英看著馬敬業那輕鬆的模樣恨得牙癢,明明讓老張把屎拉在頭上了,鬧了半天,屎還在頭上,隻是因為習慣了而不聞其臭,倒又愉快起來,阿Q精神演繹到了極處。吳國英一邊摘菜一邊自己悲愁,這股子悲愁在內髒裏躥,漸漸變成憤恨,等到飯做好了以後,啞著破鑼嗓子大吼一聲:吃了死的,來吃飯啊。


馬敬業慌慌張張地跳出來,不知怎麽那麽心虛,他滿臉笑容,搓著兩手說:今天有什麽好菜啊?


分明沒話找話,每餐都是豬肉燉根莖蔬菜加米飯。吳國英當然不買賬,一口惡氣噴在馬敬業的臉上:什麽好菜?你也配吃好菜?老張給你什麽你就吃什麽。差點把“屎”說出來。


別提老張好吧。上班要見他,回家還提他,活不活呀。馬敬業一反常態地跟吳國英溫和求饒。


 


馬愛蕪從房間出來,剛剛睡了一覺,頭發淩亂,衣衫不整。個子躥得比吳國英還高了。傻大個,吳國英心裏冒出個詞來。馬愛蕪其實是她自己的翻版,理性上應該憐惜,感性上卻是恨,恨老天,恨自己,恨自己的影子,偏偏是這個樣子。


長成大姑娘了,還是這副樣子。沒頭沒腦的,天天挺屍,挺完屍也不收拾。吳國英惡狠狠地數落,更年期嘴臉畢現。


馬愛蕪不理她,照樣吃飯,半天才回一句:收拾幹嘛?等會兒還接著挺屍,再也不起來才好呢。


那還吃什麽飯?吳國英心裏的烏雲籠罩上來,她嘀咕著,幾乎坐不住,要倚在桌上。


不能做餓死鬼,聽說餓死鬼在陰間要餓一千年才能轉世為人。馬愛蕪開始胡攪蠻纏起來。


吳國英平靜下來,喃喃地說:幸虧你是個女孩,將來還可以靠丈夫。你要開始盤算將來了,自己讀不了書,可以找個會讀書的男人,總能有口飯吃。


馬愛蕪頭也不抬地說:就像你一樣?


吳國英被狠狠地刺了一下,抬頭正視馬愛蕪道:你還不如我呢。


馬愛蕪幾口扒完飯,把碗一放,起身就走。吳國英喊道:收拾桌子!


馬愛蕪的門摔得山響。吳國英站起來,全然挪不開步。馬敬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溜回自己房間去了。


 


點評:


在人與人的鬥爭和拚比中,我們的父母不可能永遠是贏家。他們自己的顛沛流離在人前努力把持住,往往一回家就崩潰掉,失敗的嘴臉給孩子帶來絕望的情緒。挺住,哪怕在家裏。撒潑或者崩潰竟然是哪裏都不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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