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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父母9

(2011-03-23 00:32:37) 下一個


唯有讀書


 


讀書是好事,馬愛蕪從小愛讀書,從識字起就讀書,越讀越厚,讀完了還寫讀後感,一個暑假就能寫一大本。生活在大學校園裏,什麽書沒有?馬愛蕪隻看文學名著。初看是艱難些,看到後麵餘香滿口,很是養人。教科書誰也不愛讀,馬愛蕪用責任心、進取心去讀,讀完了考試第一,也頗養人。


 


這個家庭裏讀書段位最高的當然是馬敬業,不讀書這一天算是沒過,也不知道該幹點什麽別的。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還挺自豪,以讀書人、腦力勞動者自居。這種優越感和攫取優越感的責任從幼年就洗進了馬愛蕪的大腦。馬愛蕪情願放棄在外麵玩的時間,一個人枯坐在家就為了解幾道數學題。那幾道題,她一道也解不出來。輪流試了好幾圈,七竅都堵著。她沮喪,直至麻木,覺得自己笨,沒有優越感。其實那幾道題都是她所學課程以外的,屬於智力題,馬敬業拿來考察她的智力。她由此發現自己沒有智力,挫敗感使她久久坐在那裏,越坐越沒有智力,卻又不願意認輸。這麽小的人,生活剛開始就讓她承認自己輸在了起跑線上,她以後還怎麽活?每個人都要數學好,你沒有選擇。數學不好你完蛋、笨蛋了,沒有前途。馬愛蕪沒有出去玩一玩換換腦子的打算,她倔強而又絕望地跟題目對視了一個下午。馬敬業下班的時候,見馬愛蕪走的時候坐在那兒,現在還在那兒,挺高興,這孩子一直在學習啊。問她題目解得怎麽樣,馬愛蕪幾乎要哭出來:都解不了。


一道也沒解出來?馬敬業的高興全跑光了:真夠笨的。他忍不住給了女兒這麽一句。馬敬業可真明白女兒,這句論斷恰恰是馬愛蕪當時最需要的,足以將她徹底擊垮。


 


校園裏的宿舍樓成片地連在一起,樓與樓之間的間距不過一條窄路。冬天門窗緊閉還好,夏天大家開窗開門(那時還沒有空調),家家的菜味兒都絞在一起,什麽人家聽什麽音樂,看什麽電視,練哪支曲子,都在眾人耳際。知識分子夫妻吵架多半靠冷戰解決,家庭故事一般都聽不到。政工幹部也夾在這裏麵,風格略有不同,菜香一些,電視音量也高些,更要命的是卡拉ok漸漸流行,進入尋常百姓家。如果有人肆無忌憚地要把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知識分子們往往選擇忍受,忍受慣了,還跟著哼起來,都是熟悉的曲子。嗓子太左,大家搖頭,偶爾有唱得不錯的,大家免費欣賞。吳國英雖然在生活中曆練得比較潑辣,馬敬業當縮頭烏龜時常常挺身而出,但這種時候,集體沉默中她也不想做那出頭的鳥,畢竟馬愛蕪隻是考中學,考大學的還沒出聲呢。最後終於沒沉默得住的還是一位政工幹部的家屬,在別的單位上班,得罪了誰不是要命的事。隻聽她大嗓門炸道:誰家音響關小點。這幾棟樓裏也不止我一家孩子要高考啊。看在孩子的前途上,諸位高抬貴手十天半個月,高考結束了,你們唱我們聽。


登時音響就沒聲了,連電視的音量各家都不約而同關小了好些。都是有家庭的,聽了那一番懇求,很難不動心。高考是供起來的牌位,懸在普通人家頭上的上方寶劍,再橫的人也不能不給人活路,高考就是打通活路的那道關。


 


對於馬愛蕪來說,考上重點中學勢在必行,馬敬業、吳國英二人根本沒有考慮其他可能,隻在全市最好的三所中學裏斟酌。有遠的,有近的,馬敬業主張隻取最好不管多遠,現實是最好的也是最遠的。吳國英考慮孩子一天花兩個多小時在路上有沒有必要,馬敬業認為學校好就值得。為此事,全家開會,馬愛蕪堅決反對路遠,她認為時間就是分數,把分數拋在路上太可惜。馬敬業的意見遭到兩個女人的反對,尤其馬愛蕪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剛剛十二歲的孩子就這麽不把父親放在眼裏,令馬敬業又驚又懼:不知何時起,自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又一點辦法也沒有。


 


吳國英自從馬愛蕪進入小學六年級後就大氣不敢出,全家進入戒嚴狀態。從馬敬業開刀,新聞聯播一結束就關電視。馬敬業喪失人生頭等樂趣,隻得退而求其次,看書打發漫漫長夜。吳國英每天給馬愛蕪做三餐,豬心補心,豬肝補肝,就差豬腦補腦了,一概小炒,極精致的隻有一小碗,端給馬愛蕪吃,加上人參蜂王漿一支。不但一切的家務勞動從馬愛蕪身上免去,連自理都變成代勞。


 


晚上,馬愛蕪在房間裏學習,吳國英就在客廳坐著,什麽也不做,卻是一副伺機待發的警惕狀態。她的空虛因為女兒的目標暫時填滿,即使一個人坐在孤燈獨照的客廳裏也不再寂寞,她是焦躁而又充實的。四十八歲的女人還有一點情愫,模糊,不可捉摸,一拂即逝。晚飯後到睡覺的兩三個小時,沒有精力再去學習,連看書都很累,獨坐的清淨就很好,讓所有心和腦的碎片在昏暗裏飄,不去看生命的終極。


 


家裏若有什麽節外生枝的事,必令吳國英暴躁不堪。僅有的幾個親友也斷絕往來。錄音機壞了,馬敬業一邊敲敲打打,一邊嘀咕:看樣子修不了,得買個新的了。


吳國英皺著眉頭炸道:買什麽買?等愛蕪考完了再買。


馬敬業看著吳國英滿屋子亂轉的身影半天自語:莫名其妙。


 


這段時間,吳國英像一隻充滿氣的球,紮她一下可能完全爆掉,馬愛蕪不明白母親比她自己更緊張,她以為這種時刻隻有她自己才有資格渲染緊張。她吸著一支蜂王漿,站在吳國英背後矯情地說:考不上重點怎麽辦啊,我去跳崖得了。


吳國英沒回頭,惡狠狠地說:那你一定得跳死,缺胳膊少腿地回來,我可伺候不了。


即使隔三差五地被暴力語言轟炸,馬愛蕪還是受傷了。她嘴裏含著吸管,停止了吮吸,挺尷尬。本來指望被安慰、鼓勵,卻被兜頭潑了一盆鮮血,在血色模糊中,她看見自己缺胳膊少腿,從懸崖底下爬起來,母親看著她冷漠地說,我可伺候不了。


馬愛蕪不傷心,可是胃痛,那剩下的微量蜂王漿怎麽也喝不下去了,已經喝下去的化作毒液刺激胃。她不由得坐下去,抱著胃。吳國英說得有道理,活著必須做強者,弱者、殘缺者不如死了。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命運的毒手就降臨在馬愛蕪頭上了。可能是慢慢來的,又好像突然一天她頭痛了。一種奇怪的痛,大腦仿佛浸滿了水,沉重不堪,在空蕩的腦腔裏晃,飄無所依。這種痛使她不能跑,連快走都怕,怕那顆大腦在腦腔壁上撞壞撞疼。漸漸地,睡覺也成了問題,痛壞了,累壞了的大腦在夜晚卻拒絕休息。她的身體躺在床上,精神卻四處遊走,盲無目地,疲憊不堪,卻身不由己,好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因為無處容身而奔波。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害怕,以為過幾天就沒事了。持續了十幾天,一個月,老師講的話像風一樣飄過去,進不了她的耳朵;看書,不管看多少遍,書上的字都認識,卻不知道它們合起來是什麽意思。


 


時間一天一天地掙紮著過去,終於有一個早上,馬愛蕪喪失了會好起來的信心,她賴床了。她是一個學校號召晨跑就認認真真六點半起床跑一個冬天的孩子,吳國英從來沒見她賴過床。吳國英來到她的床邊,見她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半天才遲緩地將眼光移到吳國英的臉上,眼淚就像兩條溪流汩汩地湧出來,流到臉頰上,又灌倒耳朵裏。吳國英在刹那間就明白了,她的眼淚也流下來,她拉著馬愛蕪的手說:頭痛對嗎?痛了多久了?


馬愛蕪啜泣得說不出話來。


吳國英用手背擦著眼淚:我就怕這一天,我一直在擔心。本來我不想生孩子的,我怕。我也頭痛,可我是先熬過來才痛的,上大學以後我幾乎門門都要補考才過關。你怎麽這麽早呢?我就是怕這樣,才從小給你買黨參、當歸燉在肉裏,可你不吃,你不吃還偷偷丟掉。那麽貴的東西,我都撿回來,重新煮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身子,不考上大學怎麽辦呢?頭痛的人更不能去當工人,手讓機器切掉了還怎麽生活?可你從小就不肯吃啊。


 


娘兒倆一個哭一個又哭又說,累了就一個躺一個坐地沉默著,眼睛和臉浮腫著。


那為什麽要生我?馬愛蕪紅腫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奇怪的光。


吳國英不看她:因為你爸爸要。吳國英想起馬敬業忿忿然扭身離開的樣子。


我根本沒說過要來,你們硬要我來,因為你們自己。。。馬愛蕪想不出詞來,腦子空蕩蕩過了一陣子電波,良久才緩過來:你們以為我可以讓你們快樂。


吳國英重新直視馬愛蕪殷切地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要讓你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


 


老張知道中考來臨,馬敬業出乎意料地沉默,其中必有蹊蹺。先擺上一副關懷的笑臉,他問:給孩子最後衝刺增加營養了嗎?


見馬敬業懶洋洋的,又說:練兵千日,用兵一時啊,最後的表現才是成敗的關鍵。


馬敬業幾乎要哭:我堂堂一個副教授,怎麽會有個女兒連重點中學都考不上呢?將來有人指著她說,有個當教授的爸爸,自己當掃大街的工人,難道會丟我的臉嗎?我不丟臉,教授的女兒也可以當工人嘛,那是她自己的事。


老張的好奇心膨脹起來:難道。。。愛蕪這是。。。?


馬敬業低頭半晌說道:要考試了,她倒頭痛起來,書都看不了。


哦,是這樣。可惜啊。愛蕪那麽懂事又聰明的孩子,我從小看她長大,我們都說她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老張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差點沒爽朗地大笑起來。馬敬業長歎一聲,老張也長歎一聲:盡量找好一點的中醫治吧,這病我看還是中醫比西醫強。我幫你打聽著,有好的介紹給你。


 


老張回家跟於是真一說,兩口子一起歎可惜:本來挺好的女孩,弄成這樣,都是那兩個人逼的。吳國英逼完了老的逼小的,一家人讓她弄成什麽樣兒了?俗語說得好,家有賢妻萬事興,家裏有個怨婦,不得安寧。


哪像咱們的孩子啊。老張微笑道:百戰不殆。這才中考呢,他們就垮了。


夫妻幸福滿意地對視:就是。


 


中考前的家長會馬敬業不去,丟臉的事讓給吳國英做。他自己滿腹愁腸,先感歎命中無子,再歎女兒不濟。日光下孤影綽綽,自覺命運坎坷,恨不能化作一縷清風,隨緣飄散,什麽吳國英,什麽馬愛蕪,皆不去管它,那才瀟灑無忌呢。這等挫折,叫誰遇上也打點不起精神來麵對啊,為什麽偏偏要叫我馬敬業承受這種。。。馬愛蕪門門勉強及格的成績,人何以堪?


 


折騰半日,結果既沒有化清風,更沒有飄散,馬敬業以濁氣逼人的凡夫肉體出現在娘兒倆麵前。馬愛蕪在看電視,她現在隻能應付這種簡單被動的腦力活動。與其整日橫臥在床上默默哭泣,不如分散一下精力。吳國英還是買了魚做給馬愛蕪吃,馬敬業皺眉:還買魚幹什麽?


吳國英冷酷地看他一眼:我女兒還沒死呢。


接下來一家人吃飯,馬愛蕪見母親如獻祭一般將一小碗魚放在自己麵前,一如平常。她慢慢地將其推到中間,吳國英堅定地推回她麵前:你要吃,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再這不吃那不吃。


馬愛蕪含淚搖頭:沒有用,不會有用的。


你怎麽知道沒有用?沒有人知道。你不能放棄,我還沒有放棄呢。吃完飯喝中藥,給你熬好了。


那中藥吃得我惡心,腦子裏更加木木的。


惡心也得喝,至少喝二十付。沒有進展我們再換,已經是名醫的方子了。


馬愛蕪沉默。馬敬業搖頭歎氣,塞進一口飯。


吳國英瞪起死魚眼睛:歎什麽氣,隻會歎氣。


歎氣都不行?馬敬業嘴裏的十幾粒飯噴到桌子上。


不行!這種時候不能歎氣,你不該歎氣。是個男人,你拿出男人的膽力來維持這一家啊。一有困難,你王八脖子一縮,你裝沒事,你他媽的還來跟我歎氣。


吳國英抹著眼淚罵。馬愛蕪慌得把碗放下,眼中噙著淚,一邊看父母兩個人完全投入地互相對付,一邊想找機會溜走、消失。


馬敬業氣得哆嗦:你,你這個人,怎麽可以這麽說話?你罵人啊,你。


我罵的就是你。我怎麽跟了你這個龜孫啊?我瞎了眼,我一輩子完了是我自作孽。我可憐愛蕪,有我作母親;我更可憐愛蕪,有你作父親。


吳國英淚如雨下,不可收拾。馬敬業搖頭亂顫,一個食指指著吳國英道: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馬敬業長歎一聲,摔門進入自己的房間。馬愛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溜進了房間(那一年他們分得三房一廳)。隻剩下吳國英頹然坐在吃了一半的餐桌前,黑夜壓在身上,無力動彈,對餘生的恐懼使吳國英毛骨悚然。


 


吳國英去參加了馬愛蕪的家長會,會後跟班主任談了一會兒。班主任建議留級,等一年再考。吳國英搖搖頭:還是考吧,考到哪兒算哪兒。


班主任沉吟道:恐怕有些學校不好呆,馬愛蕪是個心性蠻強的孩子。


都殘了,心性就不會那麽強了。


班主任無語,目送吳國英舉步維艱的背影。


馬愛蕪上了附近一所普通中學。


 


點評:


讀書成為唯一的出路恐怕緣於這群人局限、狹窄的生活,沒有創新,沒有能力,沒有想法去過不同的生活。在重壓之下,如蝸牛一般背著不知哪裏來的殼,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因為那條路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別人都走,我也走,肯定安全。至於另辟蹊徑,對於一般人來說就太高難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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