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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父母8

(2011-03-21 16:51:27) 下一個


交友誤事


 


年終,單位發了些雞鴨魚肉之類的東西,馬敬業將一部分收好,準備請兩個老同學及其家屬來家裏吃個飯。這是一年一度的事情,而且輪流做東,每家三年才準備一次。馬敬業提前兩個星期發了通知,寫好菜單,把菜名在菜譜裏找到,折好那幾頁。雖然做菜是最後二十四小時,頂多四十八小時之間的事,籌劃卻耗了兩個星期的心思。這兩個星期裏馬敬業的情緒亢奮,一生唯二的朋友,聚一聚,當然高興。馬敬業父母早就沒了,親戚也斷了聯係。至於吳國英的情緒,與馬敬業的亢奮比肩而立的,叫做惡劣。我最討厭這種事,拉拉扯扯的,沒完沒了,幹什麽?她臉色鐵青地說。


 


馬愛蕪小的時候還知道鄉下有外婆。她剛出生時外婆來幫忙帶過幾個月,後來身體不好,幫不上忙,又回去了。回去沒多久就半身不遂,鄉下幾個舅舅照顧著。跟吳國英鬧得很不開心,大概因為吳國英把母親累病,自己不承擔責任,反把負擔扔給鄉下的兄弟,錢也匯得不多。吳國英這邊以為仁至義盡,錢不能再多寄了,孩子又小。後來外婆去世,吳國英就再也沒有回過鄉下,跟那邊斷了似的。這一家三口就這麽孤立於世地過著小日子,與世界並沒有什麽瓜葛。


 


到了那一天,豐盛的菜擺了一桌子,馬敬業還請大家喝點小酒。吳國英幫襯著,挺給麵子。酒足飯飽後,客人離席,馬敬業送客回來還滿麵紅光,回味著剛才回蕩在房子裏的人情味。麵對滿桌滿廚房的狼籍,吳國英癱倒在椅子上呻吟:我就怕這個。


 


馬敬業自知應該上陣表現,拿東拿西的,平時練得不夠,一下子上這麽大的場麵,不由得滿頭大汗也扯不清楚。忙了好一陣子以後,場麵即使沒有變得更狼籍,也可以說沒有任何改觀。吳國英的頭痛加劇,馬敬業的表演又令她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好沒用的男人。她恨不能立馬起來,把那一桌子加一廚房的狼籍連同那中間亂轉的男人包在一個大袋子裏扔出去,這樣,她的頭痛才能消失。她閉上眼睛來平息內心的恨與煩躁,等著它們一點一點溜走、消失。最終還是她來收拾這房子。


 


同事中,馬敬業在本單位跟同一個辦公室裏的老張平常還能聊一聊,說說對方的孩子,各自的大學經曆,算一個概念模糊的朋友。新一輪工資晉升的機會來臨,不是說相同資格的人都可以晉升,偏偏隻有幾個名額,分明故意製造人民內部矛盾。而且都是暗箱操作,沒有民意,也不靠學術成就,全憑領導決定。領導決定的標準模棱兩可,誰難纏給誰。


 


老張拉著馬敬業去跟領導談,領導不露口風;又組織十個副教授聯名請願,馬敬業也是其中之一。吳國英在家裏就是軍師:你跟著他跑幹什麽?他攪渾水好摸魚,你攪了渾水,他在摸魚。


吳國英跟馬敬業這麽分析。


馬敬業沉思地說:老張平時對我還是不錯的。


吳國英站起來丟下一句話:這種時候沒有誰對誰不錯,每個人都想拿到那一級工資。


 


隨著事情發展的白熱化,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老張既到校長辦公室裏摔了椅子,又被人看見夜裏拎著東西到負責此項的副校長家敲門。所有的活動都變成獨立自主的,聯合體已經完全瓦解。馬敬業既不敢到校長辦公室摔椅子,又實在拉不下臉來給人送禮,隻有幹著急。


 


老張在吳國英的嘴裏成了“婊子養的”。罵得馬敬業都不好意思聽,人家老張個人奮鬥而已,雖然適應形勢骨頭賤了點,也用不著冠以“婊子養的”極盡貶損之能事。吳國英是急火攻心造成的,覺得人家的男人比自己的略勝一籌,生氣。等到老張果然成為晉升人員之一時,吳國英在家裏罵:我早就跟你說過,老張不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對手,跟他跑,他跑到前頭去領了工資,你還不知道他幹了什麽。


 


馬敬業輸了這一局又被老婆罵,自然恨得牙癢,卻又沒有目標,恨誰呢?老張的成就馬敬業也想得,得到了也不會顧惜老張,領導的決定恨也沒用。加入其它失敗者牢騷一頓,請願不準,打報告駁回,絕食隻打雷不下雨無人理會。鬧騰了幾個月,文件下來,同資格的其餘人等都晉升一級,皆大歡喜。但是人家老張就是贏家,那幾個月的提前就不是其餘人等撈得到的,需要某種素質。錢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在眾人麵前施展了身手,並且向自己證明,在食物鏈上他老張屬於前麵的,上麵的部分,不屬於被魚肉宰割的大多數。馬敬業甘拜下風。


 


風波後,老張又開始跟馬敬業不錯。馬敬業在飯桌上感歎萬千。馬敬業吳國英二人都不避馬愛蕪的耳目,單位裏的事當著孩子的麵盡情宣泄。吳國英這回叫馬敬業別理那婊子養的,馬敬業說一個辦公室低頭不見抬頭見,不理怎麽活得下去?吳國英說那就這麽回事吧。馬敬業說同一單位無好友啊。正說著,副館長在樓下大叫:吳國英,吳國英在家嗎?


吳國英探出頭去:在呢。


明天八點半的火車,七點在校門口上車。說完拔腿就走。


吳國英坐回來笑:熱得她,兩個胳膊張開著,跟隻母雞似的。平時都是人家通知她,今天她跑來通知我,你看她怨的。


怎麽不打電話?馬敬業問。


她不正好順路回家嗎?又是個土八路,腦子轉不過來唄。


 


馬愛蕪在交朋友上跟馬敬業的風,自以為情種,其實心癡意軟,本性輕薄。首先,她非常需要朋友,為了得到、留住朋友,不惜委曲求全;其次她挑挑揀揀,非知己不成朋友,一旦認定對方為知己,便窮追不舍。小女孩的友誼與愛情有某些相似,激烈、專一、排他、以貌取人。


 


馬愛蕪五年級的時候在班上形成了鐵三角的小團體,她的朋友們成績差強人意,相貌卻都可圈可點,其中一位甚至可以說是風姿卓越,小小年紀就有了曲線。馬愛蕪的輕薄就在這裏,她和成績優異相貌平庸的女同學無話可說。對那位風姿卓越的女生,馬愛蕪可能有一種賈寶玉愛蔣玉菡的情愁,並非同性戀,少年的感情是豐富而又難以捉摸的。三人中,馬愛蕪算是有腦,小小年紀就看了《紅樓夢》,從此神不守舍,自比黛玉,說不盡的惆悵。這心中一股悶騷無處排解,逮著誰都跟人說《紅樓夢》,而且在心中堅定下一個條款,跟馬愛蕪做朋友的不能不愛《紅樓夢》。可是那麽大一點的人中有幾個真正看過這書?於是要打造夠資格的朋友,她跟朋友們天天上課,專講《紅樓夢》,一講講一路,都是書裏的故事,加上馬愛蕪自己的點評。兩個朋友挺崇拜她,回去不免告訴了家裏馬愛蕪如何如何,其中一位受到了教訓,日後過來鄭重其事地說:我爸媽不讓我聽你講《紅樓夢》了,他們說現在看《紅樓夢》太早,對我們沒有好處。


馬愛蕪聽了,高傲地說:你爸媽中學畢業,我爸媽教大學,誰說得對?


那孩子無話可說,而且氣一銼,隻得乖乖地跟著。


 


馬愛蕪自己為有兩個容貌鮮亮,個子高挑的朋友十分自豪,帶到家裏來玩,卻被馬敬業事後教導:這兩個朋友,你的班主任都說沒腦,對自己也沒有要求,連暑假作業都不做。你為什麽要教這種朋友?班上學習成績好的,當班幹部的,好同學多得很,跟他們就不能交朋友嗎?


馬愛蕪詫異道:交朋友還講條件?合得來才能做朋友。


你跟這種人怎麽合得來?你要做作業,她不做作業;你要學習,她不要學習;你要考大學,她將來當工人。


成天學習已經夠累的了,交朋友換換腦都不行嗎?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成績好的人跟我沒什麽不同,我喜歡她們的不同,我沒時間玩,聽她們告訴我怎麽玩總可以吧。


跟她們講穿講玩,這還得了?


主要還是我講紅樓夢。


明年就要畢業,趕快給我收心。交朋友隻能是在學習上互相幫助的。


哼。


哼什麽哼,小心我給你一下子。


 


馬敬業關於那一下子的威脅把馬愛蕪禁了聲,卻無法改變她朋友的格局,天性中的一股子矯揉造作使馬愛蕪無法為了目的去親近某種人,她隻是拉長了回家的時間,盡量跟朋友在路上多聊聊。其實馬敬業自己何嚐不知道交友的艱巨性,他遺憾自己不能趕上優秀者的腳步,無法跟他們比肩而立,談笑風生,指點天下。這種遺憾投射到女兒身上,因為女兒的麻木不仁而更加錯愕:女兒居然連遺憾都沒有,自甘墮落,與輕薄者為伍。


 


進入小學六年級後,跟朋友在路上的時光也被剝奪。吳國英親自測量了馬愛蕪上學放學需要的時間,指著鍾向馬愛蕪提出到家的時間。回家以後做功課、複習,一直到睡覺,中間有晚飯和半個小時新聞聯播的穿插算休息。星期天也不能全天休息,隻有中午一段時間可以到外麵玩一玩。考上重點中學勢在必行。


 


星期天,馬愛蕪在自己房間裏關起門來學習,吳國英在衛生間裏洗衣服,機器轉得嗡嗡響。對於馬愛蕪這樣的孩子,精力不可能那麽長時間地集中在學習功課上,人坐在那裏,神早就走了,她實際上正抄著紅樓夢詩詞,很投入地抄。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往後一望,吳國英的臉正貼在門上方的玻璃窗外。玻璃窗挺高,吳國英肯定站在一把椅子上。馬愛蕪嚇了一跳,吳國英也嚇了一跳,可是她不露聲色,那冷峻的眼神也沒有變,她從容地從窗口隱沒下去。馬愛蕪想起《紅樓夢》裏麵說女人老了簡直就是魚眼珠子,吳國英的眼神就是死魚眼睛的味道,無神、冷漠。曾幾何時,吳國英年輕時的照片讓馬愛蕪感歎,原來母親也算個美女。美女變成魚眼珠子都是男人的錯,馬愛蕪這麽想。


 


照例,吃完午飯,馬愛蕪可以出去玩一趟,她叫了同一個院子裏的女孩坐在草地上聊天。天氣好極了,太陽暖暖的,兩個女孩子聊著聊著就忘記了時間,吳國英出現在她們的麵前,她站在那裏,擋著太陽,像一座大山,遮住陽光,陽光為她勾了個金邊,使她的身影輝煌奪目。大山沒有說話,她沒說話比說了話還可怕,馬愛蕪連氣都喘不過來,太沉重了。馬敬業輕如鴻毛,吳國英重如泰山,馬愛蕪如此總結。為什麽是我的父母出現,難道我是要人跟著管的嗎?馬愛蕪壓抑極了,像個犯人似的被押解回去,重新踏上苦作的舟,泛舟學海。這就是中國人的境界,苦中求生,從開頭就教育你千萬別享樂人生,苦的好,苦多了才能嚐到那一點甜,最後的甜。頗有宗教的精神,活著沒什麽好,您死後去極樂世界吧。


 


對於馬愛蕪找張鴻宇借書,馬敬業一直舉雙手讚成。因為在一個單位大院裏,雖然兩個孩子年齡差了一截,總是能碰見。張鴻宇念高中的時候馬愛蕪就去他家逛過,他家的藏書和圖書館不太一樣,馬愛蕪雖不懂,也能看得出來,這一家人真能讀書,且精且泛,跟馬敬業不可同日而語。現在張鴻宇入了大學,一點驕傲也沒添,略帶靦腆地拿書給馬愛蕪看,新買的,新出的,文學的,思想的,如數家珍都拿出來,很看得起這個小姑娘。馬愛蕪不由得自重起來,說話盡量文學,盡量有深度。張鴻宇聲音輕輕的,眼睛從來不看人,隻看手裏的書,白頭發從黑發叢裏鑽出來,馬愛蕪盯著他看,心想:天才都是這樣的,獨立於世,無人理解,有誰能與他狂歡?有誰能長久地聆聽他細語?馬愛蕪也走神了。


這本是剛剛介紹進來的南美作家集,跟傳統西方文學又不一樣。張鴻宇以為她是誰呢。


哦,我爸媽不讓我看閑書了,我得借點輔導書什麽的。


小學畢業的輔導書?我沒用過啊。


馬愛蕪臉紅了,天才怎麽會需要輔導書呢?而且是小學級別的。空手從張鴻宇家出來,心裏卻是滿滿的,多有意思的一個人啊,那麽地與眾不同,那麽地孤獨、寧靜。她的心被攥得緊緊的,好像是一種蒼涼,一種深不見底的引力,她尋思自己是不是愛上張鴻宇了,想到這兒,她又笑了。


 


至於馬愛蕪的兩個美女朋友,家裏非官則商,沒有被施加考重點的壓力,馬敬業說得對,人以類聚,她們加入了其他團體的遊戲人生,在課堂裏馬愛蕪聽到她們津津有味地談論班上十幾個同學在其中一個的家裏打地鋪過了一晚,她的父母是如何熱情地招待夥食及地鋪。馬愛蕪瞠目結舌,她怎麽也想象不出自己的父母會有如此壯舉。可她是羨慕的,跟十幾個孩子一起熱鬧一晚,她從來沒有經曆過,真想經曆一下,但永遠不會經曆的。


 


後來嘛,美女們都沒有考上大學,一個嫁了富商,一個自己闖蕩深圳,日子過得都不比馬愛蕪差。馬愛蕪總結:有路子的人條條大道通羅馬,沒路子的人唯有讀書。


 


點評:


小時候管得極其嚴格,不讓幹這個不讓幹那個,隻要死讀書。剛剛長大,又指望孩子成為社會活動的佼佼者,獨立思考的先鋒。這不叫做教育,這是一盤毫無套路的棋,棋子和下棋的人全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走一步算一步。這倒也罷了,最糟糕的是下棋人還指望能大獲全勝,沒勝隻怪棋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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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Quarx 回複 悄悄話 the China society as a whole get changed, mostly due to 'upper-level politics' you, me, author don't know or can't understand it. Most born-in-70's generation may grow-up in this type of family. "也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

Keep going! nice article!
雪花不語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好極了!感覺很像王安憶。
幾篇追下來,欲罷不能!
翠花69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太好了,特別是點評。夫妻兩就象我的姐姐和姐夫,
我也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感覺不再孤獨。
加油啊,等待下麵的精彩。
蘇顏坊 回複 悄悄話 門上方的玻璃窗子這一段寫的太傳神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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