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權在握
馬敬業冬天一般天黑以後才下班。宿舍樓離辦公室舉步之遙,他溜達著就能回家。夏天如此之長,馬敬業也熬不到天黑,就在校園裏閑逛。碰見住校的女生,他就笑眯眯地,見人家提著塑料袋,就問她們買了什麽東西。女生如果買了衛生巾之類的,往往笑而不答,馬敬業偏要刨根問底,一直把姑娘們問得撒腿就跑。這邊廂馬敬業還挺滿意,小小地玩了一把心跳。
有一日,馬敬業出來遛得略早,偏偏趕上一位冬烘之氣極濃的老教師訓斥一幫孩子。這幫孩子不過小學一年級,校園門口夏花開得如此絢爛,孩子們一人摘了一枝。冬烘先生指著花壇上“不得攀折花木”的牌子嘮嘮叨叨講了半天,突然見馬敬業走過來,更有精神:馬教授,這是令千金吧。你看你看,愛護公物,令千金是如何愛護公物的?教授的女兒,不做榜樣,至少不能損壞公物啊。
教育女兒的現場就擺在麵前,老先生提及教授的頭銜,且不加副在前頭,真是給足了麵子,令馬敬業的自我意識瞬間龐大,所謂惺惺相惜,馬敬業義不容辭,跟冬烘得配合一把才行。他上去就給馬愛蕪後腦勺上來了一下子,厲聲道:從小就教育你愛護公物,越大越不聽話。回去寫個檢查,交給學校領導,看你還犯不犯這毛病。
老先生頻頻點頭,對馬敬業的合作態度及表現非常滿意,能與他聯袂演這一出戲的,舍馬還有誰?
馬敬業把女兒拉走,其他孩子也就勢撒丫子逃之夭夭。敢情馬愛蕪做了回靶子,讓父親的同事可以得逞。
為什麽你馬敬業的女兒就成現行反革命,被揪出來批鬥了?吳國英一邊摘菜一邊罵:他一個糟老頭子活膩味了,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就等著抓個什麽由頭好掰活兩句,要不然他嘴都憋臭。跟這種人你較什麽真啊?拿咱們的孩子配合他表演,全院也隻有你這個笨蛋會吃他這一套。
馬敬業舌戰從來不是吳國英的對手,僅以簡單句型回應:我教育女兒不需要你幹涉。
吳國英從鼻孔裏響亮地哼了一聲:這時候你想著教育女兒了。是你教育女兒,還是那老頭子教育你啊?
馬敬業氣急敗壞,衝吳國英吼道:你給我閉嘴。又轉身對馬愛蕪凶道:檢討一定要寫,現在就開始寫。一麵張羅紙筆。
吳國英在一旁冷笑:孩子會幾個字?寫了又交給誰去?你要給我,我還嫌你麻煩呢。
吳國英這次是自言自語說的,馬敬業縱然聽到,也隻能裝沒聽見,免得又生口角,怕在孩子麵前敗下陣來。他實際上心裏一咯噔:是啊,這檢討交給誰呢?管校園基建的李副校長?人家李副校長精明能幹,說一不二,常常一句話能把人嗆死。他沒空玩什麽小孩遊戲,馬敬業可不敢拿這種事去自討沒趣。他平時跟人家連招呼都打不上,李副校長走路如風,馬敬業還沒決定好跟人用什麽笑臉,人家就已經過去了。難道交給園丁紀老頭?切,馬敬業又一心的鄙視,堂堂一教授,給一花農交檢討?隻怕他還讀不懂。這回馬敬業自己忘了加“副”。把檢討交給那發難的死老頭子,的確有些八竿子打不著。過幾天碰見他,把檢討交給他,他掏出那副缺腿少胳膊的老花鏡看個半天,還弄不明白出了什麽事都有可能,那是個老糊塗了。
淫威之下,馬愛蕪已經開始寫檢討。為交給誰愁得不行的馬敬業幹脆把這當做教女兒認字的機會吧。基本上是馬敬業說一句,又寫一句,馬愛蕪照抄,完成了檢討:我,馬愛蕪,於6月24日在校園前花壇摘花一枝,係損害公物之錯。我認錯改錯,決不再損害國家、集體的任何一物。敬請大家監督。
及至成稿,馬敬業又喜上心頭,既然已經說服自己這是馬愛蕪的一次練習,練得如此文采,字也有長進,怎能不喜?他甚至把手放到了馬愛蕪的頭上,語重心長地說:檢討寫得不錯,字也越來越好。我早就說過你像我,像我,這些都不會錯的。
至於那張寫了檢討的紙命運如何,隻有馬敬業知道。對馬愛蕪來說,最忿忿不平的是,都摘了花,其他孩子逃之夭夭,不了了之,隻有她被大卸八塊,動了筋骨。馬敬業是這個事件的幫凶,他不但沒有保護女兒,還和敵人站到了一個立場上來整治女兒。馬敬業的沾沾自喜好自作多情更加重了馬愛蕪的別捏,她把頭從馬敬業的手掌下抽出來,跑到吳國英那兒去了。
馬敬業和吳國英都靠讀書翻身,從農村來到城市,從中國最底層晉升到天之驕子、精英階層。鄧小平把他們捧上了天,馬敬業乘機膨脹到自己的幾倍大。平時讀共產黨領導人的個人傳記時,他長籲短歎,一會兒為他人生命的豐富,一會兒為自己懷才不遇的處境。在現實生活中,跟學院食堂的工人都不知道怎麽多要得一個肉丸子;在夢想的世界裏他狂想,如果他得到了毛澤東的機遇,誰又能說他馬敬業不能馳騁疆場,做開國之君呢?他就這麽熱脹冷縮,周而複始。
論到成績,馬愛蕪得了父母的基因,既有他們嚴肅認真的態度,又具備了清晰準確的思路。讀書翻身的思路貫徹在她的身上。從踏入校門的第一天起,馬愛蕪就小腦子繃得緊緊的,上課,做功課,自覺得不得了。語文課小測驗她有兩個詞沒默寫出來,就一直哭到放學,放學那一刻也是哭著出教室的。班主任還雪上加霜:這回學到教訓了。
要強到這種地步,父母就該省省心了,可是馬敬業和吳國英因為不能像其他父母一樣常常有聲色俱厲的機會而失落,所以就像模像樣地開了個家庭會議。會議決定,馬愛蕪所有的考試成績都必須在95分以上。馬愛蕪堅決擁護這個決定,任何95分以下的決定都有辱她的智商。小學一年級的馬愛蕪當然經驗不足,她哪裏知道生活、命運如此多變、難測,再努力,考個94分也是可能的。等到馬愛蕪悲痛萬分地拿回94分時,馬敬業和吳國英正襟危坐。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問題的根源是什麽?必定是馬愛蕪不夠努力,粗心大意,或者智商不高。解決問題的方式呢?馬敬業和吳國英都很緊張,有點不知所措。也許這麽接近的分數可以大事化小,孩子已經努力了,不是原則上的問題。兩人對看了一眼,會意:不能放過,這次放過了,還有下次,那以後還要不要那個決定了?於是馬敬業發話:沒有考過95分,你要記住這次的失敗,把失敗化為成功之母。這次打三下屁股,下次會更多。
說完,重重地打三下屁股。馬愛蕪在這嚴肅的氣氛裏還是能覺察某種荒唐:父母即使在體罰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麽,為什麽幹,幹了以後預期什麽效果。
馬敬業做父親心裏十分沒底,事情來了往往沒有應對之策,胡亂抓個什麽家什用了再說,自己也知道很失敗。可是有一個方麵他很堅決,就是簡樸。出身農村,馬敬業跟吳國英在這個方麵步調一致,馬愛蕪沒有回旋的餘地。父母二人都窩囊地穿戴,互相理發,吃的東西決不浪費,馬愛蕪耳濡目染,不可能講究什麽。她小小的心若是欣賞了什麽漂亮的衣飾,都會假裝鄙視一下自己。輕浮,吳國英對修飾打扮的女人下了這麽個定義。可是當母親出現在同學麵前時,馬愛蕪多麽希望母親能苗條一點,甜美一點,穿得體麵一點。她為自己這個希望而慚愧,偷偷地在心裏向母親N次懺悔。兒不嫌母醜是公理,馬愛蕪不敢當唯一一個嫌母醜的人。
總地來說,馬愛蕪順從了父母簡樸的要求,可是馬敬業越線了,而且越得太多。原來馬敬業不知道什麽時候囤積了一罐進口奶粉,自己不舍得吃,也沒拿出來給老婆孩子吃。他那個打算,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好東西留著比消耗掉了好。
放著放著他也忘了,偶然的機會讓他發現了個漂亮的罐子,似曾相識。打開一看,裏麵滿目瘡痍,盡是白色的肥蟲,還絲絲連連地牽著掛著。馬敬業後悔心疼得眼前一黑,想了半天,決定和家人分享這罐奶粉。
用開水衝泡了之後,肥蟲都雪白僵硬地浮在麵上。一家人麵對這美食,很緊張,也很嚴肅,馬愛蕪幾乎瑟瑟發抖,她看了第一眼就不能再看第二眼。馬敬業大義凜然地喝了一大口,鎮定地咽下去,然後盯著馬愛蕪,堅定地說:喝下去。
馬愛蕪低著頭,輕聲問:為什麽要喝?
馬敬業頓了一下,道:奶粉是好東西,有營養,而且是進口的。
長蟲了還是好東西嗎?
長蟲了更好,蟲也有營養,廣東人還煎蛹吃呢。馬敬業急了:你喝下去。
我喝不下去。
你一定要喝。馬敬業逼著馬愛蕪。吳國英也沒喝,坐在旁邊看,馬敬業不敢逼她。
幾個回合下來,馬愛蕪發抖的手握住了杯子,她閉上眼睛,卻反而更在腦海裏把幾條浮起來的肥蟲放得老大。她手裏杯子掉在地上打得粉碎,奶水四濺,肥蟲遊走。馬愛蕪幹嘔著,頭發散亂,麵紅耳赤。
馬敬業驚呆了,他賠了奶粉又折杯子。這孩子這麽複雜?不喝就把杯子打了?他站起來有些氣喘:你,你打算把杯子砸了就不用喝了?
吳國英拍著女兒對馬敬業說:算了,你看她這幅樣子。
劇烈動蕩之後,馬敬業偷偷把奶粉倒了,留下精致的罐子以作紀念。
點評:
做父母的是不是應該在自己心裏把關於人生的理論道德體係整理清楚再考慮生孩子?等孩子出來了,以不變應萬變,而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把教育孩子這事做得很沒有頭緒。孩子雖然小,眼睛是雪亮的,心裏跟明鏡一樣。大人稍不真誠地做事,孩子馬上就能明白。唯一能讓孩子信服的就是誠實的愛。
"這種很極端的父母類型,能代表廣大的中國式父母嗎?"
樣本量是小了點,您以為這是中國式父母的人口普查報告?
lucky you, 你沒有這樣的父母,我出生在1968年,父母也是知識分子,(研究院的工程師和翻譯),我也是獨生子,在馬愛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媽是因為身體不好,長的又美,做不了家務。我爸不會做。我就被差去買過肉。大肥肉真是沒法吃,記憶是慘痛的
當然代表不了中國父母,也不打算否定中國父母。隻是這類典型給人警醒,讓人難忘。一個故事不能麵麵俱到。好父母都讓哈佛女孩的媽寫盡了,我也就別參合了。
但有一點,這種很極端的父母類型,能代表廣大的中國式父母嗎?
我感覺,中國父母在給孩子的愛上不比西方父母少,甚至更多,但他們給的愛太多就成了溺愛,在教育做人方麵因為中國的特色而無所適從,讓孩子在心靈上和生活獨立方麵欠缺一些指導性的意見和以身作則的能力。
這一對兒代表不了中國父母,而且他們隻有一個孩子,那個年代少,這個年代多,但一個特點是都非常溺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