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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父母1

(2011-03-14 16:49:35) 下一個

馬敬業,男,碩士學位,某大學任教。四十歲得女。

吳國英,女,學士學位,某大學圖書管理員。三十六歲生女。

馬愛蕪,女,馬敬業和吳國英之女,七十年代生人。

 

做父母是自己做人的延續,摘下青春的玫瑰眼鏡直麵人生的開端。自己那頭如果還沒拎得清楚,卻指望做父母時大有作為,未免非常孩子氣。我們有很多弱點、缺點,甚至人格上無法彌補的黑洞,都會在人生最大的挑戰麵前暴露無遺,這個挑戰就是哺育下一代。中國的父母有中國的特色,用這一家人來講中國父母的故事,他們當然不能代表所有中國父母,卻絕對是中國的產品。回首往事,恩愛因為正常而記憶淡薄,傷痛卻曆曆在目,也許人的記憶真的很偏頗,不公正,但也激發了原諒的學問和能力,使兩代人之間越發糾葛、纏綿,故事多多。鑒於馬愛蕪生孩子之後腦力更加退化,年代和事件也許不能絕對吻合,但她相信人性的相通是不受時代阻隔的,所以沒有刻意核對史實。她的回憶實實在在是為了警醒自己的育兒方式,所以寫下心得來督促自己。

 

 晚婚晚育

 

十月一號一聲炮響,新中國成立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就沒有泥腿子的後代進京讀大學。馬敬業和吳國英熱愛新中國和毛主席,熱愛他們獲得的新生命。吳國英更是加倍地熱愛,她同時還得到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權力。

 

馬敬業牛氣哄哄,上北京讀了大學和研究生。誰說女子不如男,吳國英也夠牛掰,同時期在北京讀大學。這二位雙雙畢業前夕,各自都為一生的另一半尋尋覓覓起來。因為是同鄉,又有同鄉熱情地穿針引線做紅娘,兩位就相親了。

 

馬敬業父母已經去世,又沒有個兄弟姐妹,找老婆就是找親人。之所以遲遲未找,因為學業尚未完成,加上個性也癡,單身加讀書的生活最適合他。平常自己爬爬山,照照相,再學一學手風琴,跳一跳交誼舞,生活過得蠻愜意,好像用不著打擾自己的情趣來結婚。可是年紀漸長,同齡人早當了爸,孩子都滿大街跑了,再自我感覺良好,也架不住上哪兒都隻見合家團圓而自己孑然一身。最難過的非春節莫屬,學校放了假,人都跑光,鬼影子也看不見一個,馬敬業沒地方去,還住宿舍,那個寂寞壓抑就別提了,簡直能真魂出竅。導師請他上家裏過年,熱鬧是人家的,孤獨還是自己的。馬敬業不是跟誰都能隨著瞎參合的人,擠在一大堆不相幹的人中間那感覺隻有一個累字可以了得。既不能真心實意地參合進去,又無法平心靜氣地自娛自樂。大家笑,他也得笑,木雕泥塑一般無動於衷實在抹不開麵子,可是不想笑而笑著實把臉部肌肉折騰得太慘。馬敬業痛下決心,不再做春節裏受人憐憫恩惠,坐在別人家裏的一座大山。找個老婆不就能解決這個實際問題了嗎?

 

吳國英遇見馬敬業之前暗自做過決定,不結婚,不生孩子。這種毫無意義的決定既有青春的悶騷作祟,也有她自己難言之隱,這些年怎麽過來的她自己明白。痛經死去活來之後又添了個偏頭痛,一痛可達數月,生活自理都難,更不用說積極上進。一年之中十二個月,她加起來能好好過六七個月就算幸運。即使這樣,吳國英心中的空還是好大,誰也填不滿。本來想學醫,要治好自己的病,可是病占了上風,醫沒學成,病更加厲害。

大學最後一年,好些人都靠三十了。求學年齡那個時侯都偏大或者說參差不齊,著急完成婚事的大有人在。班上有一位印尼華僑向吳國英示好,邀請她在那麽艱難的時代下館子。吳國英記得這些華僑子弟是怎麽跟他們“同甘共苦”的,印尼反華,這些人投奔祖國,祖國人民忍饑挨餓的時候,他們接到境外空運來的罐頭食品,鎖在旅行箱裏藏在床底下。吃飯的時候,他們低著頭拿出一盒罐頭來,在饑腸轆轆的聲音裏眾目睽睽之下獨自享用,不敢抬頭,否則整個宿舍裏饑餓的眼光都能把他們那罐頭裏的肉消滅掉。

 

不能說此次赴約就為了吃頓好飯,不吃白不吃,但並不堅定的獨身主義者吳國英沒客氣,給自己點了一斤三鮮水餃。她專心致誌一個一個慢慢吃,不一會兒的功夫,那一大堆餃子就消失了。從出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吃飽過,餓了一輩子的人爆發力驚人。華僑本來就吃不慣北方食物,論斤買飯更是聞所未聞,光看著吳國英吃他也飽了一半,於是不怎麽吃的嘴就有空說話。他絮絮叨叨地報了家譜,說父母乃下南洋的第三代,早已有莊園土地,到他這一代隻有更發達。他是長子,下麵還有十五個弟妹。吳國英一個餃子剛塞進嘴裏,不由得頓住,腦子裏運算道,十五加一等於十六,一共十六個孩子。她驚恐地抬頭到華僑眼睛裏尋求證實,華僑點點頭,微笑著說:對,十六個,這裏還有一張照片。

 

一張人頭攢動的照片遞過來,十六個孩子從大到小,從高到低,一溜排過去,最後一個還是嬰兒,女傭抱著。前麵父母坐著,已近老年。吳國英看看嬰兒再看母親,不由得歎了兩聲。這一排人衣著整齊劃一,像木偶一般地嚴肅,父母大人自然領了嚴肅的先鋒,瘦削的父親根本不打算流露哪怕是一丁點的慈祥。吳國英一邊不停地吃餃子,一邊在腦子裏過電影:某縣,皇帝選妃,年輕女子盡割發,不裝飾,使形容醜陋不得入選,已過此劫。

 

跟這一大堆人在一起生活的前景恐懼得吳國英完全喪失了對莊園和良田的想象力。她從出生就貧窮,窮了一輩子,可是從來沒打算為錢犧牲過什麽。性格決定命運,她這種金錢誠可貴,自由價更高的性格使她在豪門初開的一刹那就拔腿而逃。她不知道,金錢的積累訓練人隱忍,為完成大業能把一輩子的欲望和時間都付出去,簡直可以稱為犧牲。吳國英縱有清秀的臉龐和高挑的身材,這個不識時務的華僑長子沒有看到,她缺乏大家閨秀顧全大局為家族甘擔責任的素質,她還缺乏為了長遠大計而隱忍的謀略和決心。

 

吳國英吃完餃子後抹一抹油亮的嘴唇,甚至輕輕地含糊地打了個飽嗝,她既不好意思也頓覺輕鬆地對華僑說,走吧。吳國英放了華僑一馬,使他的家族免去一劫,也放了自己一馬,什麽人什麽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約會引發了情思,也增長了自信,吳國英回來修改初衷,把不結婚不生孩子改為結婚但不生孩子。痛苦不必傳給下一代,但自己的生活質量還得維持。女生宿舍的監管就是老處女,為讀書而不嫁,書讀了,教書而已,生活還是一盞孤燈相伴至老。前車之鑒,吳國英知道自己不是能和孤燈四壁為伍的人,一想到這一宿舍的人很快就要做鳥獸散,各自躲到獨立的房間裏去,而且五湖四海,天各一方,吳國英就覺悟到,找對象乃是人之常情,不可違背。可是這個對象的條件一定要想清楚,腦海裏晃著那張近二十個人的全家福,吳國英定下如此條件:男方父母已不在;(伺候公婆乃天下最難之難事,新一代受過教育的女性吳國英首先唾棄的就是這一條)男方沒有弟妹。(這一條隻能說明那張照片對吳國英打擊過重,她對無止境的生育天生反感,而且懼怕長兄如父的責任)

 

這個條件列出來,對男方本人沒有什麽過分要求,卻把他身邊肅清得一幹二淨,明擺著就在尋找戰爭孤兒。打完了那麽多仗,找一個家裏都死絕了,苦大仇深的還不容易?這種人班上就有一個,吳國英還心儀了一陣子,可惜現在人家已經名草有主。也難怪,這位同樣從印尼回歸卻一無所有的孤兒有這麽一個信念:我沒有了親人,所以我要加倍愛我的妻子和孩子。女人們在這個信念麵前紛紛酥倒,管他有沒有產業,管他是否英俊瀟灑。他挑了一個柔弱不堪、嬌滴滴的女生,好最大程度地履行自己的信念。

 

那麽接下來就是馬敬業了。馬敬業看見高挑的吳國英從對麵走來,非常悅目,穿著雖是極普通甚至簡陋的,掩飾不了青春的光澤。馬敬業專攻理科,卻也算文藝青年,平時在學校裏發表個廣播稿,抄一副黑板報,還給校報做一點攝影,順手牽羊地把學校相機揣著到處跑。這次為了相親,也暗地裏帶來相機以便見風使舵,如果值得就把相機拿出來討好對方,展示自己的魅力。

 

在北京深春的和風麗日中漫步,天是藍的,雲如輕紗,水清澈碧綠。放眼望去,古北京的城牆還有頤和園的回廊,美不勝收。貧窮,但是清潔、清爽,交通靠人力完成絕大部分,空氣能見度極高。馬敬業和吳國英都喜歡這樣,簡單的生活,自由自在的身體和靈魂。他們開始試探對方的家鄉話,居然非常地道,於是在北京街頭用鄉音暢談,別添了一番風味。

 

馬敬業出錢,兩個人在路邊的小攤上一人吃一碗麵,光頭麵,隻有醬油和蔥花。馬敬業吃得稀裏嘩啦,吳國英吃得嘻嘻哈哈。投契的感覺就是這麽回事,內心有說不出的愉悅。吃完飯,馬敬業給吳國英拍照。第一次見麵就那麽自然自信,吳國英覺得也奇怪,她搔首弄姿地在樹下、花前,歪著頭、扭著頭,手叉著腰,或者放在身前,回眸、淺笑。她不是一個慣常在男人麵前展示女性特征的人,但那一天她想嫵媚,她也嫵媚了。

 

拍照的好處是接下來有許多後期處理工作可以繼續把兩個人捆在一起。馬敬業邀請吳國英一同進暗房衝洗照片,兩個人一起把照片掛在繩子上,等幹了,又一起來到日光底下共同欣賞,這張背景好,那張表情不錯,嘀嘀咕咕說個不休。吳國英何曾有機會照生活照?馬敬業這一招真靈,以小資的情調,才子的麵貌進攻一個姑娘內心深處對美的向往,展示自己青春的渴望,他完全俘獲了吳國英的心。

 

臨到分配,兩個人已經確定關係。本來就是老鄉,雙雙分回本省。結果是雙喜臨門,結婚和分配都在願望之中,兩個人還分到了同一個單位 省城裏唯一的文理綜合大學。年輕夫妻都住筒子樓,一間房,廁所浴室公用,還是大學的食堂,開水房的開水,跟讀書時似乎沒什麽分別。隻不過在自己那間房的牆外麵走道上可以架個煤爐子煮飯,煤爐帶來蜂窩煤,日子就這麽積累起來。

 

小日子剛站穩腳跟,吳國英的父親就得癌症,花費當然向吳國英要。全家的男人都沒出息,隻有這個女兒成了金鳳凰,飛出村莊,落在省城,一個月五十多塊呢。沒有女兒對父親見死不救的,吳國英向單位工會借了好幾百給父親住院治療。明明知道救不了,陸陸續續,出了院又熬一陣子,花掉近千元。那一年隻能靠馬敬業的工資來維持兩口子的生活。馬敬業說沒事沒事,都是一家人,何必計較這個。但吳國英就自覺地矮下去了,一年之中什麽衣服也沒做,全是學生時代的裝束。吃飯的時候,連吳國英的筷子也畏縮一些。兩口子大部分時間到食堂打飯,買一個菜就著飯吃。馬敬業的筷子橫衝直撞,見到為數極少的肉絲便俯衝下去,逮個正著。有時他也說吃肉,或者把逮到的肉往吳國英的碗裏送,吳國英感激涕零地接過來,馬敬業呈現大義凜然狀。

 

年深月久,吳國英吃飯變得很緊張。那頓飯就等著馬敬業給她夾肉,馬敬業不夾,她就不吃,不吃還傷心,怨馬敬業不疼她。入冬以後,身體需要能量,對蛋白質及高能量的食品產生強烈渴望,偏偏這種食物稀缺。馬敬業開始自豪地享用他應得的部分,這一切都在心照不宣的形式中展開。吳國英像舊式的小媳婦靠丈夫養活,她必須小心伺候著,否則可能丟了飯票。她開始明白,婦女解放運動道路長遠,她那一大家子人永遠會拖在她身後,成為沉重的經濟負擔,使她永遠無法在馬敬業麵前獲得真正的平等。她知道他們有多苦,常常獨自為他們流淚,不管當然做不到,她寧願吃點苦,也不能忍受良心上對自己家人的背叛。

 

營養匱乏使吳國英病倒,甚至月經也幾個月沒來。馬敬業開始顯露他那種天塌下來砸不到我就沒事的本色,對於妻子的艱難他反應遲鈍。叫他出差他就出差,不管吳國英是否能起得了床。表麵上都是為了幹革命幹得沒人性,全怪毛澤東把人逼成這樣。其實這種人什麽年代都有,他就是癡,根本不疼人。吳國英又個性好強,不肯直抒胸臆,一邊覺得自己沒人疼,一邊暗自怨恨馬敬業。這馬敬業倒無緣無故落得人恨,還不自知。

 

社會運動極多,吳國英身體不好,加上她對自己基因的不確定,生孩子的事業被一擱再擱。其實馬敬業也不上心,他沒那麽喜歡孩子,看到別人的孩子他躲都來不及。他真有點怕這種小動物,他說的話他們聽不懂,他們一哭一鬧他就不知所措,完全無法以禮相待的物種。四十大壽的迫近使馬敬業突然產生一個靈感:為什麽不生個孩子呢?我這麽優秀的人,沒有後代對人類社會是個遺憾,何況馬家傳宗接代靠的就是我一人。說老實話,傳宗接代的責任以前都不是那麽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四十了,過了這村就沒那個店,所有的理由都找上門來要形成一個馬上生兒子的理論基礎。

 

說了也巧,吳國英過了最艱難的歲月,身體漸漸恢複。工作以後,生活穩定,事業無成,內心空虛浮上來,不自覺地開始思考生命的終極問題。也許,孩子可以填補這空虛。她體內的生物鍾也響得厲害,該生個孩子啦!用理性壓下去,就在理性稍弱的任何一個時機彈上來。單位裏的女人七嘴八舌自不用說,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中國女人受教育程度再高,不生孩子也天理難容。她自己這兒正在生還是不生地爭論,馬敬業斬釘截鐵地跑進來說:我們得生個孩子,給社會做貢獻。

吳國英猶猶豫豫:做貢獻?像我這樣的人?

你是大學生,我還是研究生,我們不生,誰有資格生?

我們是最優秀的?

當然。

也許孩子像爸,沒事。

什麽?

沒什麽,那就生一個吧。

 

二位的決定導致馬愛蕪的降臨,毫不隆重,如任何一個嬰兒,她嚎哭著來到人世,隻有母親的懷抱偎依。

 

馬愛蕪點評:自己不到中年,還真不相信父母曾經年輕過,拿著照片都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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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chel5 回複 悄悄話 中國的父母很大一部分都是變態的。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good arti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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