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1972年2月21日,美國總統尼克鬆的專機抵達北京。打開了中美關係正常化的大門。
1972年2月21日至28日,美國總統尼克鬆對中國進行了七天訪問,這被國際輿論稱為“改變世界的一周”。
從紀錄片中可看到:
還沒完全走到舷梯下麵,尼克鬆就遠遠地朝周恩來伸過雙手——然後,翻譯冀朝鑄替尼克鬆翻譯出了那句有名的話:“我是跨越太平洋與中國人民握手。”
1972年2月21日的這一瞬間被無數鏡頭定格
“你的手伸過了世界上最遼闊的海洋——我們25年沒有交往了!”
——周恩來
“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尼克鬆
圖 1972年尼克鬆訪華乘坐的紅旗防彈轎車
圖 此車現在黑鷹博物館 (Blackhawk Museum)展覽
而我,1972年的春節期間,正好在北京。翻閱50年前的往事,卻仍曆曆在目。
尼克鬆是1970年代初第一位到訪的西方國家元首,中國如臨大敵,政治保衛的內部規格更為嚴厲和細化,甚至明確提到:“對帝修反的間諜、特務和五類分子,加強偵察、控製”,周恩來總理他以中性的標準製定接待尼克鬆的總方針:“不冷不熱,不亢不卑,待之以禮,不強加於人。”
北京的上上下下,各機關廠礦直至各街道以及中小學都被學習傳達,整天都是內部教育活動,下發多種學習材料,組織宣傳,步步設防,以嚴苛的紀律來控製北京市民。
那時唱得很響的一首歌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現在美帝到北京來了,人民和美帝真不知是誰怕誰。北京市裏數次進行規模很大的治安大清查,出動公安幹警、部隊和街道小腳偵緝隊沿街盤查,深入住戶。傳達的文件上是要為尼克鬆總統的訪問做準備。首先要鏟除所有社會不安定因素.
當時美國的先遣隊駐在民族飯店,據在新華社工作的舅爺說,他們接到通知,把朝向民族飯店那一麵的窗戶全部用黑布擋住,因為美帝的偵探儀器很厲害,防止美帝拍照到文件。(我當時怎麽也想不通:什麽儀器這麽厲害,可以從長安街拍到宣武門窗戶裏的紙張)
春節是二月十五號,我在節前二天回到了北京。
那年,我在山東的一家大型石油化工企業當工人。知道爸爸也回北京看病,我早早請好假,要回北京過春節。調休假加探親假,可以在家呆20天呢。
車站買票時有規定:沒有介紹信不許進京。我提心吊膽,幸好挺順利地買到票,因為我有工廠的介紹信:回京探親。火車上也挺鬆快的,有座位。(因為限製賣進京的火車票)我隨身攜帶了兩個沉甸甸的大提包,裏麵是在自由市場買的兩捆大蔥和十斤花生米。北京已經多年沒有見到過花生米了,媽媽讓我多買幾斤可以送人。
大年三十夜裏,睡得正香,被呯呯的敲門聲吵醒,我沒動,好像有不少人進來,“查戶口的”,聽見媽媽說:…我女兒,探親回來…;有人推開屋門,手電筒的光往我床上晃了幾下,後來希裏嘩啦的人走了,聽見樓道裏又傳來敲門聲。
第二天上午,睡個大懶覺的我去刷牙,看見爸爸站在廚房窗前往下看,我湊上去看到三樓王家的叔叔阿姨推著自行車,送女兒走。爸爸罵道:“太不像話了,連閨女都不許在家過節”。我那時不懂事,體會不到爸爸的心情,但卻清清楚楚地記得他淒楚的神情。
我家是69年才搬到這個院的,我已下鄉,因此並不認得院裏的大多數人。我知道三樓王家二個女兒一起去了北大荒,小女兒並不是應屆生,因為家裏想兩個女兒可以在一起相互照應,就和姐姐一起走了。有一年北大荒山火,姐姐上山救火遇難,被永遠留在了那片黑土地。王家父母從北大荒回來,帶回來小女兒,把她轉到河北省的農村插隊。那年春節,妹妹回來探親,卻被北京市以尼克鬆訪華,知青要就地過節,不許回京的理由驅逐了。
媽媽說來查戶口的人沒有刁難我,是因為認識她。因為媽媽會打針,自己給自己打。家裏爐子上總有一個大鋼精鍋,煮著針筒針頭。院裏老有人帶著小藥瓶和孩子來請媽媽給他們打針。(膽子真大,她曾想教我打針和針灸,我不敢)
爸爸告訴我,前二天黎伯伯被以“有海外關係”的罪名送出京,不許在家過節。
黎伯伯和爸爸是同事,五十年代就在一個所裏工作,62年又一起調到這個部委(見:我的蟹爪蓮情懷一文。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32232/202112/7520.html)。文革中,他們是可以在一起討論時事,不必擔心被告密出賣的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密談,我在家時也坐在一旁靜靜地聽。
黎伯伯是孤兒,在武漢孤兒院時被路易艾黎收養。黎伯伯在上海聖約翰大學上學時,被路易艾黎送到延安,還擔任過白求恩的翻譯。
(路易艾黎是新西蘭人,早年來華從事慈善救濟事業。他熱愛中國,一貫同情和支持中國人民抵抗侵略和爭取解放的鬥爭,是“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他一生從未成家,曾先後領養了六個中國孤兒。並終身居住在中國)
那天黎伯伯在我家,樓下大嗓門喊有我爸爸的傳呼電話(全院隻有一部傳呼電話),是黎伯伯女兒打來的,叫黎伯伯趕快回家,政工組的人在家裏等他。黎伯伯匆匆離開。爸爸不放心,第二天到黎伯伯家探詢,李阿姨說黎一回家就被政工組的人帶走了,要送出北京,因為他是路易艾黎的養子,有海外關係,在尼克鬆訪華期間屬於不安定因素,不允許在京。李阿姨說要給總理辦公室寫信,問問為什麽他們屬於有海外關係?路易艾黎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嗎?
尼克鬆訪華隻有短短的幾天時間,中國卻因國家形象、外交觀瞻的政治麵子需求,吹皺了一池原本封閉封鎖的靜水,深深地觸動了京城的方方麵麵。
而我,卻因在家休假,沒有單位管轄,是自由人。不用參加政治學習,不用上街掃雪。渡過了一個舒服的假期。
那年春節期間,街道幹幹淨淨,街頭逛的人大都是穿著藍色棉大衣的便衣,我每天都騎車去一次西單菜市場。眾所周知,那會兒市場短缺,肉蛋魚禽、肥皂火柴、針頭線腦,一律憑券供應。菜巿場突然擺上各種鮮菜,應有盡有,買肉居然不用票,敞開供應,隻要排隊就能買上。當時全國保京滬,京滬居民生活水準比外省高出一大截,但這樣的“敞開供應”與“琳琅滿目”還是頭一遭。為向美帝顯示“一片繁榮”,北京巿政府拚足全力布置“窗口”,規定凡是外賓所到之處,所有商品免票供應。不過,有些東西不是真賣的,如果恰好碰上高鼻子的記者在,你可以買,但不許拿走,人老美走了,你還得退回去。
我買到過黃花魚和豆腐(那以前和以後是一來豆腐就排長隊,常常是快排到了豆腐賣完了)
那會兒的街頭,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穿了件有補丁的衣服,見一位美國人要給他拍照,他就拚命地跑,美國人拚命地追,最後跑進了西單菜市場(那一陣,菜場裏的貨架比平時豐富得多)。小男孩跑到水產櫃前,售貨員非常配合地給了他一條十多斤的大活魚,他抱在胸前擋住補丁,咧開嘴笑著說:“照吧!照吧!你拍下我們天天吃大魚大肉。”
本來回到北京,是有同學和朋友玩的。可那年,插隊的回不來,回來的也要送走;在北京當工人的,不許放假,關在單位裏政治學習,要不就是上街掃雪。我就天天騎車上西單,琉璃廠,王府井轉。西單商場擺上了散裝的巧克力,我買了好幾斤。最喜歡的店是王府井工藝美術商店。那些精美的絲綢,漆器,景泰藍看不夠。店裏也有不少老美,我羨慕地看著他們買的那些東西,又不敢叮著看,怕便衣懷疑我,看倆眼就走了。店裏的竹簾畫,手絹,絲綢圍巾上都是吳作人畫的熊貓。我看見老美也買了不少。吳作人用潑墨寫意的畫法,寥寥幾筆將大熊貓的活潑可愛畫得栩栩如生。多年後我在Palo alto的一古董店淘到一套6個的大熊貓盤,是中國出口的工藝盤。了卻了我的小小心願。
圖 吳作人繪的大熊貓盤。
尼克鬆28日離開北京,又去了上海。並發表了聯合公報。尼克鬆離開中國的那個晚上,尼克鬆舉行答謝宴會。中方在每人麵前擺放了一盒“熊貓”牌香煙,香煙盒上憨態可掬的大熊貓立即引起了尼克鬆夫人帕特的注意。她拿起香煙盒,連聲讚歎:“真是太精美了!我太喜歡大熊貓了!”坐在旁邊的周恩來聞聽此言,不動聲色地說:“總統夫人,我們送你一些吧。”尼克鬆夫人不解地問:“送我什麽?香煙嗎?”周恩來說:“不是,是送你們大熊貓。”兩個月後,中國的一對大熊貓定居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國家動物園,成為尼克鬆帶回去的又一件大禮,也成了中美兩國友好的特殊紀念。
春節期間,有來串門拜年的和我陪爸爸去拜年的。他們談論著誰誰有消息了,誰誰已經放出來回家了;都是自文革開始時即被關押,杳無音信的,但“九一三事件”後有消息了。鄭伯伯也來串門,爸爸告知他黎伯伯被作為“有海外關係”被送出京,鄭伯伯和黎伯伯是在延安就認識的老朋友。鄭伯伯感慨道:美國是真民主的國家,基辛格是猶太人,卻可以做美國的國務卿,得到極大的認同…。我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心裏卻受到極大震動。以我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經曆,對美國的認識極其浮淺。第一次知道美國的國務卿是猶太人。後來我請爸爸給我找些書看,爸爸給我找來一套“第三帝國在興亡”。
鄭伯伯是朝鮮族人。抗戰時期在延安。他是著名的作曲家,是“延安頌”和“解放軍進行曲”的作曲。他曾回到朝鮮,擔任過朝鮮人民軍宣傳部長。由於是屬於中國延安係,一直受排擠。周恩來總理訪朝時,又把鄭伯伯和太太丁雪鬆要回來了。回到中國後,鄭伯伯隻被安排到中央樂團,看到基辛格,他是有感而發。鄭伯伯是有不少作品流傳下來,旋律雄壯激情的第五套廣播體操配曲就是鄭伯伯而寫。有一次,廠裏的技術員到北京出差,我托他們帶兩條“琥珀”煙給我爸爸,他們回來後興奮地說:在你家看見了我們山東大學校歌的作曲家。原來那也是鄭伯伯的作品。
春節過後,我陪爸爸騎著自行車去了黎伯伯家看李阿姨。李阿姨身體不好,氣鬱不順。她說已給總理辦公室寫信了,女兒也去幹校看了黎伯伯,給他送衣服和日常用品。黎伯伯當時什麽都不讓帶,就那樣被孤身押送出京了。
我結束休假,回到山東。(回去第二天,就被送到黃河入海口的軍墾農場勞動了二個月)。我請師傅們吃巧克力,一個師傅吃了兩口就吐出來了,說“什麽味兒,咋一股爛地瓜味兒呢”。
50年過去了,滄海桑田。我也到美國三十年了。翻閱這些往事,恍如隔世。美國總統訪問一個沒有外交關係的國家,是曆史創舉,改變了世界格局。在隨後的幾十年裏,中美兩國之間的文化和教育交流,以及不斷深化的商業聯係,從接觸,交流又走向對抗。Nixon goes to China也成了一句俚語。
半個世紀過去了,尼克鬆的願望能否實現,仍然沒有答案。
寫於2022年2月21
“尼克鬆在中國”或“尼克鬆到中國”(英文:Nixon in China或Nixon goes to China)是美國的政治譬喻,源於美國總統理查德·尼克鬆1972年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之行。現常用來比喻某政治人物因擁有廣泛的支持和雄厚的政治資本,可以采取一般政治人物所不願或不敢采取的高風險、代價大的政治行動。尼克鬆由於其一貫的強硬反共立場,在美國右翼擁有強大的支持,所以可以展開對華外交而不受媚共的指責。若換上一個左翼溫和人士,則斷然沒有資本采取同樣的行動。所以此短語有時也被說成“隻有尼克鬆才可以去中國”(Only Nixon could go to China),或“去中國的必須是尼克鬆”(It takes Nixon to go to China)。
又記:按朋友所說,2022年的詞應是:尼克鬆竄訪大陸。
又回到半個世紀前的態勢,不同的是:現在監控人民的手段更加嚴厲和先進。
2022年十月
精僻。類似文革語言,表達生動許多。
你說得對。
還記得在書中發現希特勒演說中所用的詞匯和思想竟然與當時中國流行的詞匯和思想是非常接近,是我們所熟悉的。希特勒說他自己也是一個無產階級,他要為德國的工人,農民階級的利益而奮鬥。
而猶太人和斯拉夫人是最劣等的,他們的財產都是剝削而來,充滿罪惡,要把他們掃地出門,關到集中營去,他們甚至沒有在這個世上存活的權利,下場隻能是槍斃或毒氣殺光!
謝謝。當年的經過,50年後就是走過的曆史。真實的記錄下來吧。
謝謝指正。
因為文是匆匆寫就,發上去後發現很多錯字,漏字。想修改又不能改了,因為上了精選。
我記憶中的書名是“第三帝國在興亡”,也許不對,但還是準備按記憶中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