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清晨,2003年,多倫多。
“砰”!
桌上的鬧鍾在一聲巨響中散了一地,我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了起來,腦子裏一片漿糊。用力甩甩腦袋,依稀記得昨晚隔壁的羅絲蘭妹妹帶回了個西班牙口音的帥哥,嘿咻了整整一夜,這加拿大木結構的房子隔音效果還不是一般的差,弄得我起來洗了兩個冷水澡,清晨好容易才算睡著,可又被這萬惡的鬧鍾鬧醒啦!
正在胡思亂想,樓上又是一陣大亂,年邁的木質樓梯一串呻吟,又是咣璫一聲,顯然是一個人躲門而出,接著廚房裏傳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痛苦地倒在床上,拿被子捂住了腦袋。
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鬧鍾的聲音大得離譜啊!我滿腹狐疑地從被子裏探出了頭,伸手拿起了鬧鍾的屍體,一顆彈頭赫然嵌在鬧鍾的殘骸裏!順著牆壁向上看去,天花板上一個明顯新添的窟窿正在冷冷地看著我。。。。。。
20分鍾後,警車姍姍而來,先是不由分說,用黃色的警戒隔離繩把現場隔離起來。幾個吊兒郎當嚼著口香糖的警察下了車,煞有介事地又是錄口供,又是拍照片。沒過一會,房東謝太太也被叫了過來。樓上住的博士林泉和臉色蒼白的莫小文,也在一旁無可奈何地接受調查,聽博士在安慰莫小文,
“這純粹是小概率事件,如果這樣也讓咱們碰上,那離中六合彩也不遠了。”
我抿著嘴笑了——真是欣賞林博士這副革命樂觀主義態度!不過莫小文顯然沒怎麽聽進去,披著單薄晨褸的她有點發抖,林博士還要侃侃而談,我拿著自己的外套遞給了莫小文。
我們租住的兩層屋子離開地鐵不遠,交通便利,不過這個叫蘭斯頓的地方名聲可不怎麽樣,因為警察老轉悠,用老外的話說“是個很有趣的地方”。租客多半是我們這樣的新移民,我是出來乍到,不知道打工好,還是做點小買賣好,尚處在剛出國的新鮮勁頭裏。年輕的林泉不同,他是博士畢業卻報國無門——兩個國家都不待見他——回中國,憑他的破專業隻能當“海待”;加拿大的用人單位看到他這樣資深的學曆和約等於零的實際工作經驗,紛紛免戰高懸——弄得林博隻好去打現金工,混在多倫多。沉默寡言的莫小文又不同,她是家境普通的“小留”(國際學生),她學習倒也勤勤懇懇,可是來了一年多還在一個COLLEGE的英文預科班混,聽說身負的家族使命是找個有錢人嫁了,但是看她那個沉默內向的勁兒,估計這個事兒啊,是好萊塢那部電影——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過今天鬧的這個事情居然就是她整出來的,我聽警察問了半天,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不知道這個模樣乖乖的孩子昨天怎麽帶了個中越混血的壞男孩回家過夜,據說早上不知道說什麽,那小子居然拿出了把槍來炫耀,不成想走了火,把我的鬧鍾給崩爛了!離開那鬧鍾不遠,可就是我的腦袋!我想想,這個後怕!
警察問這姑娘也問不出個頭緒來,一來她英文不好,二來她沉默寡言,三來她說她也就是在打工的PUB裏認識的這個家夥,不知就底,再說了加拿大這幫胖警察也天天碰到這些事情,這也就是個槍支走火,既沒找到槍主,也沒什麽意外後果,打死的也就是我的一隻鬧鍾罷了,沒過多會,他們也就收兵回營了。
罵這個發抖的小姑娘是沒用的,該發生已經發生了。拿回我的外套,安慰她的事情,還是留給林博士好了。我這幾天自己也挺忙的,主要是看著存折上的存款在一點點向反向流動,還是按照原定計劃,去找個酒吧工打打,順便學學酒吧的知識,準備盡快當小老板吧!
要學習酒吧知識,當然要去酒吧中學習,革命導師怎麽說來著?在戰鬥中成長!我決定勇敢地去找個西人的酒吧練練, 說不定人家老板看到我一見如故, 喜不自勝,立刻引為員工呢? 也未可知不是? 我沒想到,正是我這樣一個決定讓我闖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踏著多倫多第一場雪, 出發!
<在多倫多找酒吧“勒脖工”(LABOR工,就是體力工)的套路基本上是:第一步,通過網絡報紙和朋友介紹, 得到了數條信息,第二步,先打電話去聯係, 在電話裏,別人覺得你還算合用, 就會有第三步,就是叫你去當麵談談,沒大問題就來上班吧.聽起來很簡單,但多數新移民總被卡在第二步,就是聽電話,講電話, 英文是個攔路虎,不是別人說的你不懂,就是你說的別人不明白. 我找到隔壁住的白人妹妹羅絲蘭,又送甜點又送咖啡,在她誤會我要追她前,告訴她我想跟她練打電話,苦練了兩天,開始四處打電話,總算找到幾個願意聽我中國腔英文的, 但給機會的也就一個, 而且在一個極北的地方,多倫多地鐵南北線坐到頭,還要再坐20分鍾的車.>
雪越下越大,等我暈頭轉向地找到那個叫”鐵杆球迷”的運動型酒吧的時候,已經是快傍晚了,雪沒過了腳麵,門口撒了雪鹽, 我猛吸了口鮮冷的空氣, 拿著簡曆踏入了酒吧.一陣溫暖的氣息湧來,讓眼鏡全給霧上了,我撥了兩下才看到這個典型的北美酒吧,和電影中的差不多,中間一個巨大四方吧台,四周放著幾張桌球台,幾台遊戲機,不少的火車座,零散坐著幾個酒客,好奇地打量著我這個東方麵孔.
一個豐滿得走平路怕是也要跌跟頭的漂亮紅發姑娘迎了上來, 大概是問我想坐哪兒喝點什麽,我的臉騰的紅了,我說想來找工,能跟經理談談嗎? 她笑眯眯地把我帶到廚房, 說,
“佛雷得,你的中國朋友來了。”
一個運動家體型的中年男子一個轉身, 微笑地說,
“非常感謝你可以過來.可我正在準備今天晚上的雞翅,請你等我一下好嗎?”
我立刻用中國式的思維說,
“我可以幫幫你的。”
他卻很嚴肅地說,
“不,如果我雇用你, 你為我工作,我就必須為你的工作付薪水,現在我還應付得來,所以還是請你去等等我吧。”
我被帶到了一個VIP包房等著,這裏被布置的象一個冰球博物館,很多的小紀念品被陳列在牆上.等佛雷得進來的時候,我已經把所有東西看得差不多了。
“怎麽樣,你也喜歡冰球嗎?”
“我的故鄉沒有這個,不過我覺得非常有意思, 這個“斯坦利杯”是北美最大的賽事了吧?” (網上說,找工最好以攻為受掌握主動,控製話題,而且,看佛雷得的體形一定是此道中人)
果然,下麵5分鍾,他在我不斷推波助瀾下,說了好多冰球的事情,我也似懂非懂。但我明白了一點,就是這個運動吧中, 員工起碼得是個準球迷,才可以“醉能同其樂,醒能伺候客人”。
所以當他讓我說說我自己的時候,我把會說的運動都說了一次,佛雷得笑了,然後問我有沒有“加拿大經驗”,
“如果沒有的話,我恐怕不能給你正常的薪水。”
這個該死的問題,卡住了許多人,我也隻能老老實實說沒有,但我補充說,
“加拿大經驗我是沒有,可中國經驗我是大大滴,我過世的爺爺就是大廚啊(爺爺在天有靈一定不介意換份工作吧)。 中國菜和其他的菜比起來, ”
我故意停頓了一下,
“你知道,還是各有千秋的。”
果然佛雷得說,“何止是各有千秋?!好吧,我給你7塊加小費一個小時。明天上班。”
真是高明的老板,根本不跟你談價,直接通知你。
可是我要不說點什麽就辜負了人家羅絲蘭妹妹的教誨,就說,
“隻要是一個公平的價格,我非常樂意接受,可是兩個星期後,等我上了手,希望可以有升薪水的空間。”
佛雷得滿意於這種談判技巧,
“好,到時給你漲點。”
在回去的路上立刻高高興興地打電話給遠在南京的新婚妻子小桐,
“老公有工作啦.雖然是個勒脖工,可總算是個開始啦。”
小桐說,“那棒極了,不過我們財務部現在有個年度會議,過會給你打來好嗎?”
我聽著電話忽然傳來的嘟嘟音, 臉上的笑容嫋嫋散去,巴士也到站了。
上班後,佛雷得把我帶到廚房,告訴我這位大廚叫做阿合拉什,和他一樣都是伊朗人。這位阿兄比我矮半個頭吧,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用下巴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看他那個眼神,我心裏就咯噔了一下, 佛雷得笑眯眯的說,
“在廚房裏,阿和拉什是老板,我也就是搭個下手,在吧台呢,昨天那位紅發姑娘珍妮說了算,酒保也歸她管,我也就是收個錢。”—-瞧人家這老板當的, 用人不疑啊, 一番話說的每個人都體驗到了主人翁的感覺。
正說著呢, 珍妮把老板叫走了, 阿兄踱步過來, “我說那個誰啊,”
我客客氣氣地說,“叫我肖恩好了。”
“好,肖恩, 弄桶水把大門的玻璃擦擦吧。”
兩分鍾後,我的手被粘在了大門上—-當時的氣溫大概是零下三十多度, 對於這個數字,我這個從中國煙雨江南出來的人,顯然是缺乏足夠的認識, 沒想到潮濕的手連同抹布動作慢了點,就一下子被牢牢地粘在了門把手上, 掙了兩下沒掙脫—-這下子糗大了.更糗的是,正在這個時候背後傳來了一陣高跟鞋的腳步聲,隻好趕緊連著抹布給人家拉開門讓道。
腳步聲在我身邊停下, 一句俄式英腔的問候傳來,
“請問你是門童,還是門把手的一部分?”
一個渾身裹在白色大氅裏的女子笑眯眯地看著我。
你是門把手的哪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