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這個話題,免不了會想起老李。
我還欠老李一個承諾。
有一次他到我的茶室喝茶。
喝著喝著,他忽然說:要不然,我們換個地方住吧。到郊區租兩個相鄰的院子,你一個我一個,裏麵想怎麽裝修怎麽裝修,可以放上假山水池,這樣的環境,就更合適喝茶了。村裏的租金很便宜,我們租上十年二十年,比鄰而居,喝酒喝茶都方便,多好。
我很心動,卻隻能不置可否。
如果他早一兩年提起這個想法,也許我會欣然從命,故所願爾,莫敢辭焉。
可惜,時間變了,一切都變了。
那時候我已經考慮離開北京,正在斟酌到哪個國家生活,到京郊搞個院子這樣的想法,隻能拋之腦後了。
那時候,豈止琢磨過院子——還琢磨過幾個人一起租點兒地,搞個大棚,再雇人給種菜,這樣就可以吃上放心菜了。
國內各種汙染各種動不動冒出來的農藥啊蘇丹紅啊醬油啊油啊出問題,讓人各種不放心,於是,就有了各種自救式的應對方案了。
到郊區租院子,已經是有些人的常規操作。
還有些京郊的村子,村領導高瞻遠矚,已經做大,整個村子都成了各路人馬聚集地,比如畫家村和香堂村,好幾個朋友都在那裏建了樓,有一位甚至是四層樓,還造了兩棟聯通起來,說是要搞修行中心。
還記得當時他誌得意滿雄心勃勃的樣子。
當然,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至少當時。
可惜,後來政策變了,一夜之間,都夷為平地。
這就是中國最大的問題,朝令夕改。一切都是政治掛帥,平常沒事兒都挺好,一旦上麵有什麽決策了,你的一切努力與理想,都可能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我不知道那位蓋了兩棟樓的朋友,後來的感受如何。
想必跟經曆封城解封的那些人類似吧。
有一段時間,經常跟老李在一起混。
一起吃飯喝酒喝茶,滿京城的逛,見他那些著調不著調的朋友,其中頗有些曾經名聞遐邇的人物。
京城臥虎藏龍,誠不我欺。
某種程度上,他填補了老韓離開後的空窗期。
老李愛酒也愛茶。
酒不要說了,還是說茶。
有一次帶了茶來找我,讓我泡。
我一看,是綠茶,他說是明前的龍井。
我對綠茶怎麽說呢,敬謝不敏吧。
有一次,因為拒絕喝某位高官秘書帶來的一泡據說是最高當局專用的龍井,還深深得罪了他。
——唉,年輕真好,什麽傻叉事兒都敢幹啊。
所以後來某位大姐的老公看著我直搖頭:還是太年輕了。
不在體製內的好處就是可以任性,但是任性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喝自然就不會泡,所以我泡不好龍井。
於是就直接跟老李說,龍井我泡不好,還是你來。
他看著我也是直搖頭:還有人泡不好龍井的?
但是沒辦法,隻能自己上。
你還別說,老李泡的龍井是真不錯,我也喜歡。
好聞的香氣,誰不喜歡呢?
其實我沒有亂說,做任何事情都是看火候,火候是要很多的經驗練出來的。
對人和對茶一樣,都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你隻有接觸的久了,才能把握那些微妙之處。
百樣茶有百樣好,不同時空有不同的處理方法,你隻有對那個茶熟了,才能把控好細節。
與其讓我一個沒經驗的人泡壞了,還不如讓有經驗的人皆大歡喜。
我並不知道那泡綠茶的來路與價值,隨手應付,不但是對茶的不尊重,也是對人的不尊重。
讓合適的人做合適的事,才是佳構。
記得有一天,也是一個雨夜。
他忽然說,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我笑:哪裏啊?
他也笑:到了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沒去過,肯定喜歡。
於是我們就去了香山。
隨著路越來越熟悉,我就樂:你不會帶我去哪裏哪裏吧。說不定我還真去過。
真到了地方,我就樂了:你不知道吧,我原來也在這裏住過,他是我的鄰居啊。
去的地方是賣古琴的,主人是一位道家——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打扮形象,都是道人情狀,但又不是道士。
所以隻能稱之為道家了。
他做古琴彈古琴,一副仙風道骨模樣,形象是極好的——後來好像在一些影視劇中客串過道士。
有一段時間,我們比鄰而居,倒是蹭了他不少茶和古曲。
可惜的是,那時候我既不懂茶也不懂琴,頗有些對不住他。
高山流水,卻未得知音,對牛彈琴了。
現在我算是有些心得了,卻已經山遙路遠,難得再見了。
那時候他那裏很少人去,每次去,都是他一個人靜靜的在那裏。
見到我去,就微微點頭,然後給我燒水泡茶。
那時候是真清淨。
於是我們可以安安靜靜的喝茶聽琴。
後來我們搬離了那裏,就再也沒去過。
畢竟香山實在是太遠了。
去一趟,路上就要一兩個小時。
這次與老李再去,已經是賓客盈門。
大家圍坐在茶桌旁,品茶的品茶,聊天的聊天,好不熱鬧。
我們相視一笑,算是招呼。
人一多,就不方便說話。
我本待大家都散去了以後,再與他敘舊。
沒想到大家談興正濃,不但沒有離開的意思,還越來越多。
於是就慢慢的喝著茶,就那麽喝著。
忽然又進來一個人,看著有些麵善,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老李卻輕輕的碰碰我,小聲的說:我們走吧。
我微微錯愕,不明所以,但是沒有說什麽,就跟著他離開。
走之前,我跟主人打招呼,也跟剛剛來的人點點頭,表示一下。這時候才想起來,他是某集團的頭,名人了。
今時不同往日。
出了門兒,老李解釋:我不喜歡那個人。
我沒有多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各種江湖恩怨,是是非非,哪裏搞的清楚。
夜晚的香山褪去了白日的喧囂嘈雜,反而顯得格外靜謐。
空氣清新清涼,似乎有新鮮木葉的香氣氤氳。
我們漫步在石板路上,腳步聲與風聲一起,仿佛應和,有著微妙的韻律。
我們沉浸在這情景的美妙裏,一時間都沒說話。
就那麽靜靜的走著。
我經常遊山玩水,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無數的小路石板路,夜晚一個人散步或者走山路也很多。
但是,如那晚一般的環境與心境,並不多見。
如今想起來,依然回味悠長。
回憶,有時候也有長尾理論的。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忽然,老李說,左近有一家麵館不錯,老板娘尤其不錯,不知道還開沒開著,咱們去看看。
我自然沒有異議。
去了,果然不遠,也就是幾分鍾。
老李熟絡的跟老板娘打招呼:來兩碗麵。
老板娘去後廚忙活的當兒,我們倆站在簷下等著。
剛道夜涼如水,雨水就傾盆而下。
下的一場好雨。
熱氣騰騰的麵,就著水花四濺的大雨,端的是一番好吃食。
國外清淨,少了很多俗人俗事的叨擾,卻也沒了這樣的人間煙火氣。
得失之間,隻能說是冷暖自知了。
後來我匆匆草草的出國,沒有跟所有人打招呼,包括老李。
還記得離開的那天,還在跟一些學員講茶道。
隻不過,本來兩天的課程,隻好壓縮成一天半——因為機票是下午的——將將把基本內容講完,最精彩的部分,卻是有心無力了。
人生在世,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遺憾。
有的有機會彌補,有的就隻能在匆匆草草中遺憾了。
出國沒多久,就得知了他離世的消息。
有那麽巧嗎?!
看到他的一位故人,在朋友圈裏張羅著給他開追悼會。
我隻能怔怔的看著,卻沒辦法去見他最後一次。
腦海中卻一幕幕的閃回,與他的各種過往。
相識滿天下,知交有幾人。
我們短短的一生,會認識很多人,也會與很多人有各種接觸。
能真正入腦入心入魂的朋友,卻寥寥無幾。
大多數人,都會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聲無息的消失,不會有半點兒漣漪。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遇到下雨的日子,常常會想起來與老李一起吃麵聽雨的時候。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再也沒有機會與老李一起吃麵聽雨了。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那已經是我見他的最後一麵了。
相識滿天下,知交有幾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