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微風
明月清涼地，佳茗在握時。 淡淡微風起，停杯欲語遲。
朋友在blog裏跟帖，和我開玩笑說：不知道你小時侯有沒有被大人修理過。大約是因為我寫東西總是半死不活的吧，連帶著看文章的朋友也都以為我是個“八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主兒，我雖然不是那種到處大放厥詞的人，卻也不是“老蔫兒”。
其實，那多半是文章給人的假象，坐在電腦前，萬緣放下，自然心境會風生水起，飄逸出塵，實際上人心如何，卻不是隻憑文章就看的出了。奉勸那些以為“文如其人”的朋友，還是要慎重些，雖然“文如其人”的情況很多，“文不如其人”的情況也不少，憑一麵之詞判斷人，往往會失之偏頗的。
其實我小時侯很頑皮，從來就不是個聽話的孩子，鄰居都叫我“飛賊”。這個外號倒不是真因為我幹了什麽壞事，而是形容我比較不老實，喜歡上躥下跳，附近能翻的牆，能鑽的洞，都被我帶著一幫小夥伴兒處理過，無一漏網，更別說誰家的陽台這種小兒科了。
為了我的頑皮，不知道被我媽打了多少頓，當然大部分情況下，她也不是真打，疼不到哪裏去。一旦她真生氣了，我就跑的沒了影兒，要不然那頓死揍，非脫層皮不可。
她老人家愛麵子，護短也都是躲在家裏的時候，在外麵，別管誰的錯兒，隻要有人告狀，她都是先修理我。我呢，雖然不服氣，卻沒什麽辦法，隻好聽她的——誰叫她是我媽呢。
其實有時候是做好事兒，比如誰家鑰匙掉屋裏進不去了，我就三下五除二從陽台爬進去，給人把門開了。當然那是改革開放前，現在家家都裝上了防盜網，再想象以前那麽玩兒，可就難了——除非您真是專業。
本來呢，我這幫忙也沒什麽，可這中國人民覺悟高啊，當麵兒他說你好啊感謝啊什麽的，背後就不一定了。備不住議論些“說不定哪天他就偷偷爬進去了”之類，讓人一點兒脾氣都沒有。您又不能當麵兒問是不是人家說的不是？！我媽聽到了傳聞，不消說，又是修理我——我這個冤那！
媽媽那時侯脾氣不好，生氣了就拿我開練，大概是因為我是男孩兒，比較禁打吧，沒辦法。父親因為工作，常年不在家，家裏家外的事情，幾個孩子，再加上爺爺，都是她一個人操扯，每天都是累的夠戧。小時侯我並不明白，長大了以後，自己過起了日子，才明白“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道理。再回想她當年管那麽一大家子的事情，我不但不替她分擔，還老給她惹事兒，才愈加的體會到了她的不容易。小時侯對她的怨氣，早就化成了內疚，後悔沒有早點兒懂事兒，給她老人家分憂了。
北方長大的朋友也許知道，那時侯都是用把小掃帚打掃床鋪啊桌子什麽的，撣撣灰掃掃塵，我們稱之為“掃帚疙瘩”。這東西方便稱手，一頭是硬的，打人疼，又常在手邊，用來收拾我這不聽話的孩子正好合適，於是就成了媽媽對付我的“常規武器”。
當然我也有對付她的辦法，一旦發現她生了氣，四周張望著有尋找武器的跡象，我就趕緊躲到什麽東西後麵跟她繞圈子，讓她抓不到我。實在躲不開了，我就跑出門到街上去。一般來說，她好麵子，就不好意思再追出去了。但這辦法在她氣急的時候，就不再靈光，她也會拿著“掃帚疙瘩”，高聲罵著“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小私孩子”什麽的，大步流星的追將出來。在她冷靜下來的時候，我一直提醒她：您不能那麽罵，您那麽罵，那您自己成了什麽？我爸爸又成什麽了啊！她想想自然對，但是真到了氣頭上，還是照罵不誤。
這個其實沒辦法，都是從小學的，改不了。就象現在我生氣了，也是小時侯那幾句罵人話，並不因為多年不操練而生疏。您真讓我改成洋鬼子的方式罵街，那就別扭死了。小時侯學的東西印象之深，還有對國家的態度，我並沒有因為看到祖國那麽多醜惡的事情而不愛國，沒辦法，都是小時侯的教育。所以說，愛國也要從娃娃抓起，隻是現在似乎做起來不太容易罷了。
被她老人家打的多了，我就有了鬥爭經驗，整理出了一整套應付辦法，她就很難再在這件事情上得手。隨著我越來越大，跑的越來越快，力氣也越來越大，到了後來，她基本上打不著我了。終於有一天，她追的我氣喘籲籲也沒追上，徒勞的罵了我幾句，一下子就蹲到了地上。我嚇了一跳，趕緊跑回來，卻看到她眼淚一滴滴的往下掉。我叫一聲“媽媽”，她抬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的幽怨無助我至今記得。她一邊念叨著“好不容易養你這麽大還不聽話”一邊哭，我嚇壞了，說“要不然您打我幾下子出出氣吧”，媽媽斜我一眼，卻被我逗笑了。一場風波，自然也就煙消雲散。
媽媽平時挺嘮叨，關鍵時刻卻言簡意賅，往往一句話就說到點子上，這讓我一直佩服。她對爸爸和我的事情的預言，無一不中。到現在想起媽媽的一些話，還是深深的為她的眼光深刻獨到欽服不已。後來我常常說，要不是因為爸爸的原因耽誤了，媽媽一定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可小時侯並不明白媽媽的本事，因為她脾氣不好，對她還是頗有微詞的。
第一次佩服媽媽，是考大學那年。考試那天，雖然我不想讓她送，卻知道她不會放心，也就由她。去考場的路上，她一言不發，直到快到了，她停下來，看著我，說：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去吧。記著，別緊張，考成什麽樣算什麽樣，多大的事兒有媽媽。就算考不好，以後也有的是別的機會，男子漢大丈夫，一輩子呢！
媽媽個子很小，那時侯，她已經隻能打到我胸口了，和她說話我都是要俯視。可在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她是那麽的高大，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侯，要仰視著才能看她。
後來考試的時候，我沒有緊張，卻因為其他的原因，並沒有考上理想的學校。成績下來後，我覺得對不起爸爸媽媽，沮喪的很，媽媽自然也失望，卻一句話沒有批評我，隻是告訴我，哪裏都能出人才，然後給我做了頓熱氣騰騰的餃子。
上大學以後，雖然不再是逆反心理的年紀，但出門了，校園裏看到很多新東西，免不了“一年土二年洋”，和爸媽有很多意見不同的地方，總覺得自己大了，什麽都明白了。其實現在看來，自然是孩子氣的很，也幼稚的可以，但那時侯就是覺得自己對，並不因為老人家擺事實講道理就服氣。偶爾還是會和媽媽吵架，雖然每次放假前都和同學發誓：這次回去一定不和媽媽吵架了。但是到了氣頭兒上，還是忍不住要氣她老人家。現在回想起來，不是一般的內疚，可惜沒有辦法再補償。
我小時侯不知道“撒嬌”的意思，直到大學也不明白，又不好意思問同學，隻好憋著，查詞典看書，卻沒有個直觀的概念。這應該不能怪我，我小時侯眼中的媽媽，實在是和溫柔無關，讓我哪裏去明白“撒嬌”的意思啊：）
記得有一次，工作以後了，為了一件小事，又和媽媽起了爭執，我們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媽媽氣的很又說不過我，說：“你就知道氣我！”
我好象忽然良心發現醍醐灌頂，冷靜下來，看著媽媽瘦弱不堪似乎一把就能握過來的身體，心一下子酸酸的。我走過去，從背後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的說：媽媽，您就別生我的氣了，反正氣了還是要好的。我還是您兒子啊。
媽媽本來顫抖掙紮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一瞬間，我靈光一閃，明白了撒嬌的意思。
從那以後，媽媽再沒和我生過氣，頂多是抱怨我幾句，翻我一眼。而我，多半兒也是抱著她又笑又鬧，直到她笑起來為止。
那年她病重，我接到大姐的電話，用最快的速度趕了回去，她已經是彌留狀態。知道我回去了，隻說了一句：你回來了啊。就又昏睡了過去。
我路上好幾天沒怎麽合眼，和親戚家人說完了話，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媽媽卻已經很清醒的在等我了，還笑話我：你還以為能瞞著我啊，你一進家門我就知道了，我就是沒說話就是了。
唉，我這好強的媽媽啊！
後麵的幾天，媽媽跟換了個人似的，精神的令大家都產生了錯覺，以為她有了恢複健康的希望。後來醫生說：她肚子裏全都爛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媽媽的大小便都已經失禁，為了不麻煩護士，都是我們幾個孩子給媽媽清理。我第一次給媽媽換紙時，媽媽還有些害羞。我笑著說：我都是從您這裏出來的，小時侯還跟著您洗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澡，您還不好意思什麽啊。
為了讓媽媽以為她還有希望，我們都沒告訴她真實的病情，媽媽一輩子憑著堅強的意誌，度過了多次生死難關，使她對自己的命有著迷信般的信念。我們也希望，憑著這樣的信念出現奇跡。所以每次媽媽問起，我都笑著告訴她：我還準備等您病好了，接您去國外住幾天呢。您著什麽急啊。
開始媽媽總是不置可否，有天她忽然歎了口氣，說：你們也別騙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媽媽是過不去這關了，我能看到你，就心滿意足了。
我無言以對，我們自以為聰明，其實哪裏瞞的過精明過人的媽媽。我們隻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後來有天，姐姐拉我出去陪她逛街，我為了給媽媽造成她身體還好的假象，就想跟著出去。媽媽瞪我一眼：我都這樣了，你還不老實點兒，還貪玩兒！——其實，我哪裏還有心思玩兒呢，平時我也沒興趣逛街啊。姐姐在旁邊就笑話她，我想了想，還是跟著姐姐出門了。
現在想來，那是媽媽最後一次生我的氣了。
那時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打我了。
我生日的那天早上，刷牙的時候，失手摔壞了杯子。
我趕緊跑到房間，媽媽已經走了，眼睛卻沒有合上。
我俯在她的耳邊，跟她說：媽媽，我是你兒子，就在你旁邊，我們都大了，都很好，你就合上眼好好的走吧。
我用手一拂，媽媽的眼睛就合上了。
我知道，她還是放不下我們，卻再也沒有辦法為我們操心了。
在給朋友跟帖的回答裏，我說：
“小時侯我是被打大的，一直被媽媽追的滿街跑。。。現在真想再被她老人家打一頓，罵一頓，打的再痛我也不跑了，一定讓她追上我，抓住我，不再笑話她老了。。。”
我自己都沒元宵吃，怎麽請啊。。。
這樣吧，你不怕等，就先記著：）
元宵節早上害人家眼睛紅。
罰你請吃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