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舊金山黃昏有些蕭颯而清冷,我把外套的領子豎起一點,曼迪的小房間裏亮著燈,溫暖的橘黃色,那種橘黃色,讓整棟房子明亮起來,像一隻小小的手伸過來,在冷風裏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頰,莫名的,讓我非常想知道曼迪此刻正在幹什麽。風越來越大,我站在街頭,對著那盞燈看了一會兒,默默地轉身,走回去。
曼迪被那個老太太炒了魷魚的消息,是同學告訴我的。“我表哥那個人…是很風流,”他藍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一點歉疚,“我奶奶在愛達荷長大,這方麵思想很保守…”同學的大表哥是他家孫輩裏最沒出息的,仗著家裏有錢,在舊金山開了家小公司,向來有些吊兒郎當。他帶曼迪出去買了幾次東西,有一次被老太太發現在家裏擁抱,老太太勃然大怒,找了個借口,叫曼迪“下周末不必來了”。
我和曼迪在海德碼頭望著落日,棧橋的那一端,夕陽把大片的金光抖落在水裏,海鳥在我們頭上飛來飛去。
曼迪看著海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裏真美啊。”
“是真的嗎?”
“什麽?”她把著欄杆,轉過頭來看我,像是不明白我在問什麽。
“你真的和他……”我咬了咬嘴唇,“約會過好幾次嗎?”
她點點頭。
“還有呢?”
“沒有了,”她聳聳肩膀,“然後我就莫名其妙地丟了工作,”她抿抿嘴,臉上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微笑,“看不起人,就直說好了,找那種幼稚的理由,說我買的牛奶過期,那一瓶明明不是我買的。”
靠近黃昏,海灣邊的風漸漸大起來。我們沉默一會,曼迪突然低下頭,背過身去,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能感覺到她仿佛是在啜泣。我猶豫一下,走過去,把手輕輕地放在她肩膀上,她的肩頭猛然一顫,又平靜下來。
“算了,”我盡量鎮定地說,“那種人家,你走不進去的。何況,我聽說那個人很花心。”
她默默地推開我,過了許久,“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的聲音裏冷冷的。
“知道,你為什麽還那樣?”一股莫名的火氣從我的心底升起,語言也不知不覺跟著硬了起來。
“哪樣?”她的聲音逼問著。
“那樣…看見誰有錢就…”我有些語不擇詞起來,“人盡可夫!”
海灣裏的帆船紛紛靠岸,水天交接處,款款罩上了一層淡紫的霧靄,對麵,沙索麗托的點點燈火若影若現,一隻胖胖的紅嘴海鳥站在欄杆邊的柱子上傻乎乎地看著我們,嘴上滴答滴答往下掉著口水。
曼迪背身對著我,久久沒有說話,突然轉過身來,兩隻眼睛紅紅的,“人盡可夫…我人盡可夫,你說說看,我不人盡可夫,還能怎麽樣?你有學曆,有前途,有個會一心為你打算的女朋友,你們的未來光輝燦爛,可我呢,”她用力吸吸鼻子,眼睛牢牢地盯著我,“你知道和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在雜貨店挑蔬菜水果,把番茄的柄一個一個摘下來,洋蔥皮剝掉一圈,就為了稱重量的時候稍微輕一點,那是什麽心情嗎?你試過一天隻吃兩片麵包,趁減價買了一個火雞連續吃幾個星期,萬聖節後去別人家門口偷南瓜的心情嗎?”她的話像連珠炮一樣飛過來,小小的肩膀微微顫動,柱子上的海鳥也像受了驚,“呱”地一聲尖叫,曼迪順手撿起一塊石子扔過去,嚇得它撲簌簌立刻張開翅膀飛入半空。
我們不約而同抬起頭看那隻海鳥,一陣強風從水麵上刮過來,天邊的雲靄已經散去,整個城市沉入暮色。
“許諾,你,你不知道 ……”曼迪抬起眼睛,看看我,又移開視線,“你不知道天天為錢發愁,一點看不到希望的感覺…”她的聲音平靜下來,輕輕地歎了口氣,眼光投向遠處,仿佛我在她麵前是透明的,“你去送比薩餅,心裏明白自己不會送一輩子比薩餅,而我呢,去端盤子撿垃圾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以後一輩子就是這樣了,將來哪天… 嫁一個餐館的廚師,在唐人街哪個角落裏租間閣樓,男人拿著孩子的奶粉錢去賭馬,贏了還好,輸錢了回家就拿老婆出氣……”她用力地搖搖頭,像是要把這種可能的前景徹底從腦子裏消滅。
【待續】
溫莎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