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芬克斯預言》之最後獨白 斯芬克斯: 你,俄迪浦斯,正向我逼近,可是,我的生命在你到來前已然結束。我死後, 你順順當當地當上英雄,殺父淫母之臂,卻仍舊有當英雄的資格。 你的眼光遠遠地向我投來之前,我正驚惶地向美華莊方向張望。 ……莊外的沙土上,一灘灘的鮮血,幹成滿地落花的模樣。身負重傷的伊人, 倚靠在露台的石柱旁邊,她的腳邊,有一隻斷臂,她的白袍,浸透了血水。眾多子 弟兵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開爾和冰清兩人陪著她。 她們身邊,一條紅色引信從裝滿炸藥的木筐伸出來,有如蛇舌,正嘶嘶地燃燒 著。她們明明聽到,卻不當一回事,默默地看一眼閉眼養神的伊人,又看看鉛一般 的天空。一場廝殺以後,天地如晦,一直沒放晴過。 忽然,眼前一亮,原來伊人掙開了眼睛,她捂了捂手臂,竟微微一笑。她在向 我微笑。 ……三個月前。 那是秋天,但草木蓊鬱的美華莊,沒有多少落葉,並沒顯出蕭瑟來。反常的是 這季節,在伊人樓前,竟開滿胭紅的桃花。害得湖邊那些楓樹──它們為了響應時 令,有的金黃,有的火紅──手忙腳亂,不知該不該飄下枯葉。這麽一來,秋林吒 紫嫣紅,美不勝收,直把美華莊一群女子襯托得更加水靈,更加招惹人眼。元氣充 沛的女子們,還嫌不夠熱鬧,看,小園香徑和秋水無塵、懷宇、虎斑貝等美人兒, 一起辦起“女子作坊”來了。 偏偏這個時候,伊人病了,據說,病得不輕。 桃花樹下,一身皓白衣裳的伊人,強打精神,和一襲湖水色長裙的秋塵閑逛。 秋塵:伊人,這次佛山封禪聽說你占盡風光? 伊人蹙著眉,沒有說話。秋塵繼自顧自說下去:“如果你來我這裏,你可以繼 續維持美華莊,否則,美華莊的劫難就在眉睫。” 伊人一驚,頓了頓腳步:“你那麽肯定?” 秋塵望著她蒼白的臉:“看吧,本來一片肅殺的秋氣,竟爛漫到極致,這難道 不意味著盡頭嗎?凡美麗,到了高峰,下一步就是衰亡。” 伊人望著湖底漫起來的嵐氣,把衣服裹緊,歎口氣:“去佛山封禪之前,我就 知道了。是的,在近日必有一戰!” 秋風猛然刮起來。桃花如雨,楓葉如雨,轉眼間,繁華消散。 那個日子終於來了。 這一天大早,少莊主愛華和明玉撞進伊人樓,腳步噔噔,伊人正在病床上喝藥 的,不但從腳步聲聽出是誰,還猜到他們的來意。不等他們進來說話,她便丟下藥 碗,縱身跳下床,“咣”的一聲抽出長劍,命貼身丫環到外麵傳令:你們邀集各路英 豪。 伊人問愛華:“來了多少?” 愛華心情有些沉重,低聲回答:“美華莊已經被重重包圍。” 伊人的臉掠過一陣鐵青色,馬上複原,她大喊:“還呆著幹啥?快帶幾個人去 老莊主那裏,別讓人劫了他去當人質!” 說罷,披上白色戰袍。 她正欲出門,卻在屏風前停下腳步,手上的劍 “當”一聲落在地上。因為,愛 華在身後,沒跟上來,回頭看,他站著,一動也不動。 她沒責備他,隻彎腰,撿起佩劍,低聲問:“還有誰?” 愛華吞吞吐吐地回答:“還有……” “別說了!”伊人揮了揮長劍:“都是美華莊的兄弟姊妹啊,不要說下去了!” 伊人沒麵對著低頭的愛華,怕他看到眼睛冒出的淚花。 一直沉默在旁的明玉終於說話:“我已經把美華莊的婦孺集合好,準備突圍吧。” 伊人三人走出大樓。 樓外的校場,一片肅靜,旗幟獵獵飄揚。兩隊人已經站好,一隊是美華莊的五 百壯士,一隊則是美華莊的婦女孩童。 伊人徑直走到文取心麵前:“現在,請先生保護他們突圍出去。” 文取心一驚:“伊人,我一走,你們怎麽辦?” 伊人笑笑:“我們會活下來的,請先生無論如何要保住他們,這是美華莊的全 部希望。小園秋水、虎貝貝,還有那麽多年輕的妹妹,他們全是美華莊的新銳力量, 尤其是明玉,美華莊的鎮莊之寶,切不能讓人傷害她們!-----把她們帶到中土,去 投奔煙子和馮新華!” 文取心擰著濃眉,一板一眼地說:“你放心!” 伊人道:“請轉告煙子和馮新華,無論發生什麽,都要忍,不要出手!” 文取心向伊人一抱拳,匆匆上馬,帶領大眾往後門走去。馬嘶鳴,小孩子的哭, 刀劍鏘鳴,但沒人作聲,平時愛說笑的女子作坊那一群,一個個看著腳尖挪步。 “文取心,稍候!”伊人大喝一聲。全部人馬停下來。大家扭頭看南牆下, 一排長桌上擺著五百隻空碗。伊人走近,揚起長劍,一刀閃電落在她的左手腕上。 鮮血飛濺,手腕被砍斷!眾人發出驚呼,有如炸雷。 開爾忙命人去招請神醫南亭。 伊人一臉冷峻,並不著急,泰然自若地將噴血的斷腕湊近空碗,一隻隻白慈碗 立刻盛上滾燙的血。 然後,伊人撕下白衣服,把手腕包紮妥當,右手插劍入銷,再端起一碗血,走 到吳震環麵前。 “震寰,請幹此碗,帶三百壯士保護文取心他們突圍!” 吳震環和三百將士端起碗,一飲而盡。伊人道:“勇士們,美華莊不幸蒙難。 你們喝下我的血,從此後,就是我的巴圖魯(蒙古語:英雄),請你們擔當起男人 的責任來,保護婦女突圍!我要你們活著班師回來,我身後有五百壇千年女兒紅, 等你們回來暢飲!” 吳震環抱拳說:“得令!”隨即帶領三百將士衝到圍牆外。 伊人作好調度,正好下去歇息,轉身時卻見盧新華從巷子裏鑽出來,他氣急敗壞 地問:“懶懶,你怎麽不走?” “你來得正好。”伊人從懷裏掏出一隻水晶小瓶,“既然你是朝廷近臣,就請 把這個親自交到他手裏。” 盧新華接過一看,水晶瓶口竟有宮廷製字樣,不覺大吃一驚:“你,你到底是 誰?” 伊人擺了擺右手,惆悵地說:“來不及說了,你快去吧。” 盧新華上馬時,還是不甘心,回頭再問:“如果有緣再見,你能告訴我一切麽?” 伊人喃喃自語:“再見了……” …… 斜靠著露台石柱的伊人,醒過來,掃了四周一眼,盯著身邊的開爾和冰清問: “你們幹嗎不走?” 開爾微笑:“唉,走幹啥呀?在這裏挺好。” 冰清亦笑:“我們走了,陰曹地府不是少個做飯的?” 伊人深深被感動,臉色鬆弛下來。 莊外,血流成河。吳震環所率領的三百壯士遭到伏擊,敵軍掣出長矛陣,持短 劍的壯士們無法衝近敵陣,一個個遍體鱗傷! 陣陣殺聲,陣陣哀號。伊人走近那五百壇女兒紅,舉腳狠命一踢,酒壇應聲碎 裂。大紅酒液傾瀉而出…… 莊外,血色殘陽,屍伏遍野,美華莊壯士用血肉鋪成一條新路。吳震環最後望 一眼身後的美華莊,捂住滲血的胸口,從容地將長劍刺向腹部。 莊內,伊人含淚,不停地踢酒缸,鮮紅的酒液隨著腳的起落,濺向天空,再落 下,漫流在美華莊的土地上。夕陽下的莊子,酒流成血河。 下弦月照著連山,文取心帶領美華莊民眾順利進入山穀。 深夜,大火包圍美華莊,拚搏了一天的二百餘名將士整齊地排隊,愛華走近已 經筋疲力盡的伊人:伊人,讓我帶他們走吧。 伊人拔出長劍,欲砍右臂。愛華攔住:我們會活著回來的! 說罷,帶領二百名壯士衝出莊外。 莊外殺聲再起…… 冰清哭了起來,要去拚命,被開爾抱住。 伊人從地窖拖出一隻筐,裏麵盛滿炸藥。 忽然聽外麵有人喊話:“伊人,出來看看誰在這裏。” 伊人和開爾、冰清登上城樓。從堞口望下去,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站著賊 兵。中間一小塊空地,圍著一圈火把,愛華被綁在旗杆上。 領頭的人哈哈大笑,對著城樓叫道:“伊人,你再不投降,愛華的下場就是你 的下場。” 幾個兵丁舉起鞭子抽向愛華。 劈啪的鞭打聲,刺得城樓上的女子直打哆嗦。冰清哭著說:“伊人,救救他, 要不補他一刀!” 開爾激動起來:“不行,伊人,我們要想辦法!” 伊人咬著牙,舉起長劍,“嗖”一聲, 劍光如虹,向人圈飛去。冰清和開爾掩 口,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伊人閉上眼睛。 賊兵轟一聲散開,又一次退後。 伊人和冰清、開爾走下城樓,登上露台。 身邊的炸藥,長長的引信燒了一半。 伊人瞥了筐子一眼,微道笑:“有個故事,該告訴你們了,不過,它太長,來 不及了,隻能說結尾。” 伊人抬眼,深情地望著黑夜:“……那天,我離開宮廷,我告訴他: ‘水晶瓶, 有一天會回到你身邊,那是說,我已不在人世’” 話音剛落,“轟”一聲巨響,震得泥土和樹葉四下掉落。 就在這刹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皇帝正手捧著那隻水晶瓶,盧新華仆伏在地 上。 巨響過後,皇帝抬起臉,那可是一張俊美年輕的臉。 他打一個冷戰,似乎自語,也似乎在問盧新華:“今晚,我還能夢見她麽?” 在巨響中,走遠了的文取心回頭望著美華莊方向,眼眶湧上熱淚。 夏樹哭喊著往回奔。小園香徑,秋水無塵,斑貝慟極而哭。 文取心揩掉淚水,拿出判官筆大吼:“都跟我回隊伍去!不許亂動!” 懷宇明玉抹幹淚水,扶著夏樹,走回隊伍中。 無聲的隊伍,緩緩向東方前進,黎明的魚肚白在天邊起伏。 俄迪普斯已經回答完我的問題,我向他驕傲地笑笑,轉身,跳下山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