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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尋根.懸案》(一)

(2019-11-06 08:10:01) 下一個
尋根·懸案(一)


        爺爺的舊居裏,有五隻小木箱,是美軍的子彈箱,1933製造的。我對它們充滿好奇。

    那天一縷晨曦射進窗欞的時候,我猛然一掀箱蓋,塵土飛揚。我把麵上厚厚的灰塵掃去,打開箱蓋。其中一個裏麵,擱著好些泛黃的紙。爸爸早就告訴過我,這是爺爺的日記。爺爺過世後,爸爸封存起來,從未開啟,算算整整25年了。

       此時無端起風,風過處,一張張卷邊的紙如一扇扇翅膀快速展開,幾欲?出。我把紙片拿出來,攤開,用抹布小心地揩拭灰塵。爸爸極力阻止:“你到底要幹什麽?為什麽非要刨根問底?” 我正要把紙片放在燈下,好辨認褪色的鋼筆字,說:“爸爸,有些事情,是應該見天日了!”

       爸爸在我身後,發出一聲心酸的歎息:“你爺爺,臨終前說,不希望子孫後代知道……”

       爺爺曾桂冬,出生在四川宜賓的南溪區劉家鎮。生前是南京大學教授,於1994年辭世。

       讀完這些日記,是兩周後。我決定立刻動身去宜賓。

                                        一

       2018年深秋,四川宜賓菜壩機場。

       接機的是族長國民,他相貌堂堂,身材挺拔矯健,看不出是個快50歲的人。一開始我懷疑他能當上族長僅因為外貌,不過,當他展顏一笑,說出來的話,教我明白,他靠的是內在的品格。他說:“歡迎你來尋根,你爺爺——我們叫他桂冬?老爺,是咱家族的驕傲,我們都曉得,他是靠庚款出洋留學的,美國芝加哥大學的博士,中國泛函分析第一人!”

       我笑了。他幫我提行李,邊走邊說:“你也難得啊,在美國定居這麽多年,還來尋根。你沒有在南溪生活過,對這地方卻蠻有感情。”

       汽車疾駛在高速公路,窗外朦朦朧朧,樹木迅速退後,時光倒回。9歲的男孩,身穿清末黃袍馬褂,站在參天巨大的黃桷樹下,向我招手,我來了,爺爺!

      “你的家早已沒有其他人了,你爺爺的哥哥早逝,沒有後代。他原本有個親叔叔,亦不知現在在哪裏……聽說在成都?”國民說,“可以幫你找找看。”坐在身邊的國民在說話,把我恍惚的思緒拉回來。

      “謝謝。”我淡淡地說,心情卻凝重起來。

      國民怕冷場,微笑道:“說說看,你返鄉第一件願望是什麽?“

      “想見心本叔。”我說,“聽說他父親遠智,五十年代殞命,原因是我爺爺賣了田給他,害得他被劃為地主。”

     我話音未落,就記起家裏一個場麵:

     “造謠!汙蔑!”80歲的爸爸暴跳如雷。這位退休教授一向溫文爾雅,不說光火,連大聲說話也少有,平時被人欺負也不吭聲。 我對著他不敢再多言。此時,我們麵前攤開一張紙,那是一封打印出來的電子郵件。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我在網絡上與四川南溪宗親會聯係上,有人傳來電子郵件,告訴我,南溪老家有傳聞:內戰時期,我爺爺所執教的西南聯大解散後,轉去四川大學數學係。就在建國前兩年,也就是1947年, 他聽到解放區傳來的?聲,趕緊跑回老家南溪,賣掉祖上的田產。購田的是他從堂兄遠智。在土改中,遠智被加上“惡霸地主”的罪名。而我爺爺運氣好一些,在以後的運動中沒有吃太多的苦頭。

       為了爺爺被誣陷,爸爸氣得飯都吃不下:“你是爺爺的親孫女,你說說,你爺爺是不是這種人?!處心積慮賣田,坑害從堂兄?!從五八年反右傾到文革,他挨整最厲害的年月,都沒有出賣過任何同事朋友。”

    文革,南京大學校園,貼滿大字報和大標語。造反派衝進位於教師宿舍抓“反動學術權威”。幾個戴紅袖章的學生,從屋內將爺爺踢出來,吆喝著:“狗地主的孝子賢孫,反動學術權威,還嘴硬!包庇反革命嗎?”爺爺頭部淌血,暈倒街頭。造反派圍上去,要趕他去遊街,見他無法走動,就用穿大頭鞋的腳狠踢,痛醒的爺爺絕望地護住頭部,低聲哀求:“不要打我的頭……”造反派反而起勁地踢他的頭,吼叫:“偏要砸碎你的腦袋!”

       曆史就這般重演——退回清末,有一天,又粗又重的木棍自空中惡狠狠敲下,“啊!”一個年輕女人,身穿寬袍大襟衫,倒在石板地,死命捂住頭部。她身後的是深宅大院。攻擊者麵目不清,不知為何如此狠毒,繼續猛擊女人的頭部, 鮮血從女人的口鼻流出,一團一團落在月白色衣襟上,仿佛是身體冒出的紅花。另一個別院,門房緊閉,裏麵,一名九歲男孩拚命敲?,哭叫:“媽媽媽媽!”

        兩年前,因為爸爸的憤怒阻攔,我推遲了去南溪的計劃。這一次,讀了爺爺的日記,我知道,不能再遲疑了。

                                        二

       族長國民把我領到南溪劉家鎮的川底壩黃桷樹。

       站在農田旁邊,阡陌縱橫交錯,四處是秋後黃綠交接的樹叢,一群紅喙白鵝,在我身邊悠然而過。

       傳說中的黃桷樹早已被砍掉,破舊的木頭房,建立於晚清。“原本有一百多間,現在拆的拆,倒的倒,隻剩下幾間。你爺爺在這裏出生。”族長國民說。


       我低聲問:“這裏,還有蛇嗎?”族長笑了起來:“怎麽可能?”

       朽木?框,爬滿蜘蛛網,輕輕一推,潮濕腐朽的氣息迎麵撲來。

        抬頭,巨大的房梁還在。

        清末,巨大的房梁上,兩條大蛇糾纏在一起。9歲的小男孩不懂得害怕,好奇地注視著,他不知道這是厄運臨頭的征兆,反而開心地叫來母親:“快來看!”天真的爺爺更不知道,他的母親吳氏從此萬劫不複。

        “冬兒,不好了,我們家要倒大黴了,快逃!”他的母親吳氏看見這一切,大驚失色,慌忙順手拿起幾件換洗衣服,帶著唯一的親生兒子上路。兒子問去哪裏,母親說:“去城裏。”

       南溪老城,住著吳家的父親、哥哥、姐姐,家境殷實,早年高中秀才的吳老太爺曾視二女兒為叛逆,因為她帶頭拒絕裹腳,還偷偷讀書認字,甚至想去洋學堂念書,以至到了20多歲都沒有嫁掉。後來,她的美麗能幹總算引起劉家鎮曾家大少爺的傾慕,前來提親,吳家老太爺趕緊答應了,哪裏顧得上曾大少爺喪偶,已有一個長子。

       吳氏過門後,才曉得幸好曾大少爺知書達禮,為人寬厚善良,十分欣慰。可惜,夫妻恩愛不到兩年,兒子不到8個月大, 年輕的吳氏成了寡婦。從那時起,一個古老傳說重新被提起,族內傳得沸沸揚揚——如果看到蛇在家中糾纏,一定會出妖孽。妖孽不除,必有禍殃。寡婦吳氏曉得,她和兒子必須逃離……

       老屋裏,我凝視梁木一道道凸起的黑棱,這是歲月的皺紋,每一道都藏著家族的榮枯沉浮。木頭上絨毛似的東西,是曾經蔥綠過的青苔,由於失去水分,已全然枯萎。

       我從老屋走出,拐進村口的小賣部。族長國民讓我認識一名八十多歲的老人。老人捧著一壺茶走出來,對我說:“我叫遠炳,你爺爺的族弟,也是這個村的老村長。你爺爺賣田的時候,我爸爸在場……”

        1947年,剛剛結束西南聯大教書生涯,轉去四川大學數學係任教的爺爺,心裏最大的疙瘩,就是祖上傳下的田產。看時勢,賣是必須的。賣給誰呢?爺爺是明白人,他手拿一疊田契,鄭重吩咐身邊的幾個遠房堂兄弟:“不要賣給本族人,隻賣給外姓,而且,一次不可賣太多,一點點出手。”年輕的遠智聞訊,氣喘籲籲地跑進爺爺的屋子,說:“桂冬,我幾次問你買你不肯,現在,居然把祖產賤賣給外姓人,手腕往外掰,是什麽道理?”爺爺迎上前,解釋:“遠智哥,聽我一句話:不要買太多田!” 遠智急了:“ 你好歹是五服以內的兄弟,變賣祖產已是不肖之行,還要賣給外人,你是怕我比你風光吧!”幾個本家忙上去勸解,遠智嚷嚷不休,爺爺有苦說不出,焦急地低下頭。

        “……遠智帶了幾名家人,帶齊銀元和印章,在你爺爺的賬房裏嚷:’肥水不流別人田’。你爺爺被逼得沒法子,一邊蓋印一邊歎氣,眼圈都紅了,對遠智說:’我一片好心,天人共鑒·······’這情景,我父親是親眼看到的。” 老村長遠炳和我坐在小賣部裏頭的板凳,感慨地說起往事,“遠智立誌發大財,不但買了你祖上的地,還趁價賤,買了別家田產,成了這一帶的大地主。”

     老人敲敲旱煙杆,慢悠悠地說下去:“最令人惋惜的是,他聽說南下的軍隊發動貧苦農民分田地,居然雇了團丁……都是過眼雲煙了,虧得你現在還惦記著。”

       我捧起遠炳遞來的茶杯,家鄉的茶,味道甘冽。老村長再次為我添茶時,我問:“遠智爺的兒子心本叔,現在在南溪吧?”

                                                       三

       南溪古城牆口,身後是滾滾的萬裏長江,南溪是萬裏長江第一古城,現在隸屬宜賓市。

    城頭門樓巍然立在天幕下。記起爺爺日記中的一節:“……那天,我和媽媽走著走著,快到北門,門樓的簷?若隱若現,就要見到外公啦,我很開心。媽媽卻心急如焚,這時,本家叔伯們也追了上來……”

        百年過去,簷?依然,但一眼看出是新瓦,它翹上天空勾住粉藍色天空的一片雲彩。人間柔美寧靜,我的太奶奶,出逃前的希望隻有一個:母子活下來。想到這裏,心頭一酸。

        心本叔在城門洞等我。他個子很高,一襲幹淨的?衣,黑色洪堡禮帽。給我打招呼的聲音洪亮,看不出近八十高齡,更看不出從童年開始就遭受連番衝擊,大半輩子的生活都不如意。現在,他在城?口擺攤子,算命測字。

       他的喜悅發自內心:“你就是桂冬?叔的孫女啊,你爺爺,可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我感到一陣暖意:“心本叔,我爸爸和姑姑讓我來看您。”

       動身來宜賓那天,臨行前,心情平靜下來的爸爸給我送行。走到小區?口時他問:“你讀過爺爺的日記,賣田地的事情,該了解了吧?”

       “是的。”我回答。爸爸沒有追問。

      往機場開的網約車經過南京大學,時值深秋,林間處處顯出淺淡的?色。爺爺生前最喜歡在這裏散步。他說,和家鄉一樣氣候宜人。?過,葉紛紛揚揚,成了金簾。爸爸說:“不管怎樣,去看看你心本叔,代我問好。他若罵什麽、抱怨什麽,聽著就好,不要回嘴。”

        我點點頭,記起爺爺五十年代日記的一段:“……原以為,田地被分給貧苦農民,主人會得到一點點補償。即便不補償,也不至於受鎮壓。……這是我的剝削思想在作怪,反動的,落後的,要不得……”

       思緒回到眼前。古城牆邊,江風特別淩厲,牆邊的黃桷樹嘩嘩作響。心本老人耳背,自顧自地大聲說:“你爺爺的雕像,立在城門樓裏麵,現在在修理,用木板圍住,不能看!你爺爺了不起喲,考了四川省第一名,去北京上清華。去美國留學,路費不夠,把自家的豬也賣了。”

       古城牆上,爬滿綠色苔蘚。城門樓頂的瓦片,長滿雜草。我說:“爺爺在裏麵一定很寂寞。心本叔,你爸爸也埋在家族墳地嗎?”

         心本當然沒有聽?,他興奮地說:“你爺爺在美國,硬是了得,碩士、博士學位都在芝加哥大學拿到手,三名最優秀的數學家是他的導師,其中一個馮諾伊曼,聽說是計算機的鼻祖!”他豎起大拇指,“當時,父老知道了,別提多高興!你想想,我們世代作田的,哪裏出過讀書這麽聰明的人啊!你爺爺也想念家鄉,寫下一首詩寄來,我們私塾都學過,現在都背得出來:’今宵天外月, 莫向故山圓,恩難酬白骨,淚顆到黃泉!’”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家鄉人傑地靈,連算命先生也具有世界視野。

      “是的,我也記得。”我高聲回應,“今宵天外月,莫向故山圓。”

    在爺爺的日記本,字跡格外清晰。我讀到無限悲切的文字:“今日,祖母過世。”“兄病逝,當年兄患肺結核,我為其掏痰……兄之愛女亦遭傳染而夭亡。日後善待兄之家人,贍養大嫂。”一年後,日記上又寫著:“大嫂因肺結核過世。”

       心本喃喃道:“你爺爺的母親去世後,是祖母帶大他。他唯一的哥哥支持他讀書,後來,鄉中的親人都去世了。他在美國趕不回來,我們幫他發喪,料理他祖母和哥哥的後事,我們就是他的親人。”

        兩人走到長江邊,對著滔滔江水。下午四點,陽光滿滿,有點燠熱。我對心本老人說:“今天為了陪我,您的生意沒做。”心本老人側耳聽清了,笑著大聲說:“你來,我高興……我早料到?叔叔的後人會來,會來家鄉看看的。”

        我微微一笑,含了淚,沒有說話。自始至終,心本沒有提到他自己的父親。我記住了這位叔公——曾遠智。(未完待續)

刊登在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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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圓夢瑤' 的評論 : 謝謝您的好評。很久沒有寫了,生疏不少。專心工作就無法專心寫作
圓夢瑤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真實反映了那個荒唐的年代,讀來令人唏噓。
曾寧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大家好評,很高興認識你們
臭老王 回複 悄悄話 曾遠榮的孫女呀!
迴瀾閣 回複 悄悄話 感人真實的故事,繼續努力!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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