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路天涯(5)
我們站在洗碗槽邊吃碗麵,曼迪用筷子認真地把碗裏的麵攢成一個大大的卷,然後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裏,我也學她的樣子,筷子卻不聽使喚,卷了幾次才成功。
我問她,“當初你為什麽不把實話說出來,跟我們借錢?”
曼迪努著嘴,搖了搖頭,過一會,突然對我一笑,“你會借給我嗎?”
我點點頭,“我會盡量。”
“你能借我多少?”她像是饒有興趣地問,“如果我需要一萬,你會借給我嗎?”
“一萬…”我口呐起來。
她的嘴唇輕輕往下一撇,指指我碗裏的麵條,“吃吧。”
我們繼續吃麵,不再說話。我偷眼看她,她的側影投在燈光下,細小的鼻子聚成一個點。在麵碗邊緣亦步亦趨地挪動。
那是一種在傑克遜街中國店裏賣的,一毛二分一包,兩塊錢一箱二十包的碗麵,兩種風味,雞肉或者牛肉,除去湯料顏色不同,都是一個味道。
吃完麵,曼迪把兩個塑料麵碗倒進垃圾袋,遞給我一塊毛巾擦臉,那上麵有似曾相識的茉莉清香。
“你有車的吧?”她問我。
那天晚上餘下來的時間,我開車帶著她轉遍了附近街區的垃圾站,那裏堆積著無數瓶裝水的塑料空瓶,她戴著手套,動作麻利地把它們一堆堆按照大小攏進大號垃圾袋裏,我幫她一起撿。
“送去回收,都是五分錢一個,所以小的比大的合算。”她抬起頭囑咐我,目光卻被遠方的什麽東西定住了,推推我,“你看,”那個時分,舊金山的冬夜涼得像塊融化一半的冰,寒氣四處流動,越發刺骨,遠處,她指的方向,幾道舒暢流麗的燈線勾出金門大橋,下麵的海灣裏星星點點布著漁火。曼迪喃喃地說,“就像電視裏放的一樣。每次心裏難過,我就會跑出來看舊金山灣,一直看到把什麽都忘記為之,”路燈光下,她的眼睛亮亮地閃動,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看,那麽近,好像走幾步就能走到,要真的走,又那麽遠……”
她不再說話,轉過頭來,臉上帶著一個十分溫柔誠懇的微笑。
後來的很多年裏,有一次,偶爾想起,到底是從哪一個時刻開始喜歡上曼迪的,想來想去,應該就是那個時刻吧。夜色裏,她臉上那個溫柔得讓人心甘情願陪她撿垃圾的微笑,像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要說,又久久不曾出口。
兜完最後一個垃圾站,上車後,她一連打了幾個大噴嚏,然後遞給我兩張一塊美元的票子,“給你。”
“什麽?”
“汽油費。”
我說“算了”。她堅持塞給我,“我不喜歡欠別人的情。”
“就算相互幫忙吧,”我說,“以後如果你認識的人要訂比薩餅,就打這個電話,”我在車子前鏡玻璃邊取過我送外賣那家比薩餅店的名片,“等我送來的時候,多給點小費就好了。”我對她笑笑。
她這才收起了那兩塊錢,也還我一個笑容。
東方微白的時候,我開著車在舊金山的街道上坡下坡,冬天的花街頗為荒涼,好處是淩晨時分,路上空蕩,沒什麽車,天際線上一道紅邊,寂寂的,冷冷的,給人種幻覺,仿佛舊金山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旁邊每一棟豪宅都是我的別墅。當然,這個城市不是我一個人的,再過一小時,天色亮起,市聲喧囂,這個城市又會落進萬丈紅塵,很多身形細微的小螞蟻在裏麵營營役役,為著不同的目標,像我,像曼迪。
我一麵開車,一麵把自己在兩家銀行的存款統統心數了一遍,一共五千多塊,其中的一千多,還要交下學期的學費,四百多,要交下個月的房租,兩百多,要付這個月的信用卡賬單。我打開雨刷,清潔液噴出,玻璃窗像是突然放聲哭了起來,雨刷抹一把,掉一行淚,又一把,再一行淚。
【待續】
溫莎的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