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路天涯(3)

(2008-04-22 08:20:48) 下一個
時間過去,於曼迪無影無蹤。那年寒假,金花鼠回國探親,康敏來舊金山過聖誕節,這一回,住在她表姐家,是她媽一再堅持的。康敏笑著說,“上回住在你那兒,我媽在電話裏盤問了我半天,嚇得我差點招供。老一輩的人真是單純,我媽大概希望我們到結婚都隻是拉拉手逛逛公園看看電影,”然後她說,“你要對我負責,知道嗎?”我說,“我自己就是我老爸對我老媽負責到底的結晶。”

我陪她看過幾個著名景點後帶她到濱海區一家中餐館吃晚飯。吃完了正要出門,一個穿著鮮豔的立領龍鳳旗袍,頭發高高盤成兩個髻的女孩子托著一盤嘶啦作響的鐵板牛肉嫋嫋亭亭地經過我們身邊,有些誇張地扭著臀部繼續往前走,引來旁邊桌上一群美國小夥子的口哨聲。我不由停住了腳步,即使她臉上的妝有一堵牆那麽厚,我也能一眼認出來,那就是於曼迪,她把自己打扮得像迎合美國人口味的年曆畫上的“中國芭比”。後來開車時我一直走神,幾乎闖了紅燈,康敏問我怎麽了,我猶豫一下,說“沒什麽”。

十點半,康敏從我懷裏掙脫,坐起來,打個哈欠,開始穿衣服,一邊說她的表姐夫如何勢利又如何討厭,靠她表姐當護士拿的綠卡,現在仗著自己有份好工作就常在家裏頤使氣勢,她嘟起嘴,“還想把我介紹給他弟弟,簡直是做夢”。我把一件毛衣遞給她,問,“你用什麽牌子的香水?”

“Chanel Coco,”她看看我,“怎麽了?”

我笑笑,“很好聞。”

把康敏送回她表姐家,我一個人開著車在街上轉了幾圈,空曠的街上,於曼迪的影子一再在我眼前晃動。臨近午夜,我終於忍不住,又開車回到濱海區那家餐館,停在門外,等到打烊,門口的燈都暗下,才看見於曼迪走出來,她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件大號羽絨服,一出店門就飛快地沿著下坡路一跑就是兩個街區。我立刻發動車子跟上去。

我跟著曼迪到了十幾個街區之外一棟維多利亞式建築的台階下。夜色裏,整棟房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也沒有燈光。再仔細一看,二樓三樓上幾乎每扇窗子的玻璃都百孔千瘡,一個窗框歪歪扭扭地斜吊在外麵,牆麵上被人用各色噴漆塗得亂七八糟。

我在台階前拉住於曼迪,她本能地尖叫起來,好在那是個有些荒涼的街區,周圍沒有什麽人。她終於也認出了我,“你想幹什麽?”她低低地說。

“我有話問你。”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

她一雙大大的眼睛在幽暗裏閃動著,“那你放開我。” 她站直身子。

“我放開了你不許跑。”

她點點頭。我放開手,她果然站著沒動。

我們默默地站在路燈的光影裏。她抬起頭來,看著我,我卻一下想不起該說什麽。還是她先開口,“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噢,我剛好在你上班那家餐館吃晚飯,”我清清喉嚨,指了指那棟房子,“你住在這兒?”

她回頭看看房子,點點頭。

“這兒…能住人嗎?”

“有一個房間可以,”她淡淡地笑了笑,臉上恢複了自如,“想進來看看嗎?”

“進來啊,”於曼迪站在幽暗的門廊中,身上的外套脫下一半,門廊裏頭頂上一盞昏黃的吊燈,她的臉一半沒入黑暗,眼睛在黑暗裏黝黝地亮著,隱約透出一種貓一般的強悍,“你盯了我一個晚上,現在害怕了嗎?”她的眼神裏帶著幾絲嘲諷。

我跟她進門,那是一個六﹑七平方米的八角形房間,一股寒意中,房間的陳設慢慢浮了上來。地上鋪著暗紅地毯,看得出很有年代,有些地方剝了毛。一排寬大的長方形玻璃窗,粗大的百葉窗葉子隔縫裏透進來外麵路燈的紅光,裏麵另加了一層白紗窗簾,在古色古香而斑斑駁駁的壁燈映照下,恍如回到十八世紀。房間中央立著一道屏風,一邊放著爐具﹑簡單的桌椅,對麵放張半舊的雙人沙發,上麵橫七豎八堆了些華文報紙和過期時裝雜誌,引人注目的是沙發旁邊一個大大的水桶,裏麵種著一棵半人高的樹。再過去,屏風那邊,是一張小小的床。床上放著一隻白色的絨毛小狗熊。

我巡視一下房間周圍,轉過頭來,曼迪的神情卻有些局促起來,手臂抱在胸前,看著我,臉上方才的神氣不見了,垂下眼簾,去床邊輕輕觸了一下床頭燈的玻璃燈罩,燈自動打開。

我定睛地看著那盞燈,她抬起頭,臉色和氣很多,對我微微一笑,“這棟房子裏,亂七八糟一大堆古董,可惜都不值什麽錢。”然後楞了一下,抿抿嘴唇,指指沙發,“你坐啊。”

我在沙發上坐下,她問我,“要不要喝咖啡?”

“咖啡…我不喝咖啡。”我說。

“那,喝茶?”

“好。”說出這話,我才意識到,已經是半夜,這時候喝茶,或許就睡不著了。但是曼迪已經去爐子上燒水,也沒好意思再收回來。

爐子上的水壺慢慢冒著熱氣,那幾縷白煙像是把房間也暖了一點。

我問曼迪,“這是什麽樹?”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店裏買來做裝飾的,這一棵太小,擺出去不好看,老板就十塊錢賣給了我。”

過一會,水開了,她端來一杯茶,茶湯裏浮著一朵紫色的風幹玫瑰,“普洱茶,什麽時候都能喝的。”然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她脫去外衣,穿一件高領羊毛衫,領口的地方脫了一點線,隱隱露出裏麵白皙的皮膚,臉上留著一點殘妝,在昏暗得有些陰慘的燈光下,有種意外的嫵媚,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你想跟我說什麽?”她問。

我問她為什麽要騙金花鼠的錢,曼迪不再回避我的目光,“我需要錢。”

我幾乎脫口而出,“誰不需要錢?你知道嗎,他那些錢存了好久,是要用來買車的-----”

曼迪輕輕晃晃手裏的茶杯,那朵風幹玫瑰在杯緣微蕩幾下,滑向茶杯中心,緩緩地舒展花瓣,像是沉睡許久之後,又慢慢地蘇醒了。過一會,她抬起頭來,神態很安寧,“我比他更需要。”

“那你要錢幹什麽?”

“離婚。”她的唇邊慢慢浮起一個類似自嘲的笑。

【待續 -- 日日更新】
===================
歡迎跟看作者最新長篇小說:溫莎的樹林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