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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國的涅槃——考場上的陰差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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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國的涅槃——考場上的陰差陽錯


作者:江上葦 提交日期:2006-11-9 10:20:00

  
  大唐?目際裕?嗆莧誦曰?模?恫幌窠裉炷茄?夢奘?⑿矍諧萃春蓿?庇?偈槎?罌臁?br>  晚唐著名詩人溫庭筠就是考場上的活雷鋒,他文思敏捷,每逢考試,大作其弊。《全唐詩話》說這位老兄:“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時號溫八叉。多為鄰鋪假手,日救數人。”那時候的作弊處理機製還不完善,主考官員們還就拿他沒辦法。
  然而這還不算啥,還有更讓人吐舌頭的。唐德宗貞元七年春,禮部侍郎杜黃裳奉命擔任主考官。各種來頭的“後門”人物,紛至遝來,令杜主考不勝其煩,隻好人家裏的童仆把門堵上,凡為考試而來的一概不見。小人物固然可以這麽打發,可還有不少家夥來頭甚大,連杜主考也得罪不起:不得不見,不得不聽,不得不掂量掂量。這次來走後門的太多,以至於國家規定的錄取名額嚴重不足,還有不少人開口就要狀元榜眼,杜主考頓時傻眼了——俺上哪兒找那麽多狀元榜眼進士名額啊?何況這幫被舉薦的人,多一半還是及不了格的。錄取吧,名額不夠,不錄取吧,得罪不起薦舉的大老們,那幾天杜黃裳都失眠。
  考到第三場,杜主考實在無法壓抑內心的矛盾與惶恐,隻好向考生們求救:“俺手裏有好多推薦信,但是俺實在確定不了該錄取誰不錄取誰,同學們有什麽高見?”七十多歲的考生尹樞為老不尊,跳起來道:“那俺來幫你改卷子!”下麵五百多考生居然一起起哄叫好——大唐朝的人說“進士無行”,看來還是很有道理的。於是三場考畢,尹樞當場閱卷,先定出第二至第三十名,大家一一看過,都無話可說。懸念集中到了第一名身上。杜黃裳問尹樞,咱們這還差個狀元啊,你準備給誰?尹老頭竟理直氣壯地說,俺看就隻有晚生自己了夠分量了!杜主考大驚,天下竟還有這麽不含蓄的人物?眾人遂傳看卷子,果然文章錦繡,手段高明,並無異議。於是尹老頭慨然把自己錄為第一名,又一個新科狀元誕生了。杜黃裳滿懷感激地拉著尹老頭道:“先輩啊,可是虧了你,不然俺幾乎過不了關!”
  科舉考試的曆史上,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樁主考官對考生感激涕零,管叫人家“先輩”的。據說這出戲算得上是千古佳話。
  然而,那樣灑脫豪邁的時代,也已經走到了尾聲。公元八七三年,著名佛教票友,大唐懿宗皇帝駕崩,宦官們擁立年僅十二歲的小孩子僖宗繼位。是時王綱解紐,天下紛擾,亂世梟雄們盤馬彎弓躍躍欲試,未知鹿死誰手。
  九世紀末的夕陽,斜照在長安城頭。
  

 一、記得當年草上飛
  
  大唐鹹通年間的那幾個考官眨巴眨巴眼睛,也許中國曆史就完全不一樣了。
  年輕人最大的本錢,就是在他們麵前有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年輕人最大的麻煩,就是不知道到底做哪一個抉擇才會有一個比較光明一點的未來。在今天是這樣子,在大唐朝也是這樣子,估計再過一千年,還會是這個樣子。
  當黃巢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在做山賊還是考狀元的抉擇前困惑過。不過在黃巢讀過的書中似乎說得很明白:如果當山賊有前途,那麽誰還會去考狀元?而且黃巢也確實有讀書考狀元的條件:家裏不窮,本人不傻。據說,黃巢五歲時,就能吟詩一首半,那半首是:“堪與百花為總首,自然天賜赭黃衣。”其父怪他亂說話,想揍他,祖父勸阻,說孩子小不懂事,能作詩不簡單,再賦一首看看吧。於是小黃巢又來了一首:“颯颯西風滿院裁,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移共桃花一處開。”
  說來說去,還是那意思。用今天的話來說,叫做從小就很有社會責任感。
  
  不過,在已趨末世的大唐朝,年輕人實現自身價值的道路不多,除了“殺人放火受招安”以外,正途似乎隻剩下考進士這一條。這是條一步登天之路,當時有詩道是:“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爛銀文似錦,相將白日上青天。”考進士是比較低風險而高產出的路子,即便考不上,看起來也不會有什麽後患,唯一的麻煩就是,走這條路的人比較多,懸餌之下各路英雄多如過江之鯽。
  話說大唐太宗皇帝當年觀場,曾得意地說:“天下英雄,入吾轂中!”但是他老人家似乎忘掉了,還有不少沒擠進他轂中來的英雄,是要鬧情緒的,個別可能還會鬧事兒。
  舉例如下:
  鬧情緒事例一
  落第歸鄉留別長安主人(豆盧複)
  客裏愁多不記春,聞鶯始歎柳條新。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
  
  鬧情緒事例二
  長安落第(錢起)
  花繁柳暗九門深,對飲悲歌淚滿襟。數日鶯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傷心。
  
  鬧情緒事例三
  落第長安(常建)
  家園好在尚留秦,恥做明時失路人。恐逢故裏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
  
  鬧情緒事例四
  不第後賦菊(黃巢)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黃巢參加過科舉考試,據說還不止一次,可惜都沒有及格。這不能完全怨黃巢自己。
  他既不是隴西李、清河崔、太原王、滎陽鄭等世家的子弟,又沒有賀知章、白居易、韓昌黎之類的大人物願意幫他四處拉關係,名氣好像也沒大到可以嚇得主考官讓他來評卷子,順手把自己署第一的地步。就算想作弊,他也沒結交上溫庭筠這樣急公好義的大俠。他的朋友倒也不少,隻不過都是王仙芝、尚君長之類的私鹽販子——考進士是斯文勾當,他黃巢總不能請王仙芝拎上兩柄菜刀,蹲到考場門口去嚇唬人吧?
  至於文章反倒是末節,大詩人賈島每逢考試,還要疊個條幅到處去求人家教他造句呢,見人就拜:“原夫之輩,乞一聯,乞一聯!”黃巢多少也是全唐詩中有名的人物,想來總不比這位賈島先生差得太多吧?
  想起來,那幾屆的主考官們委實該殺,他們漏了誰不好,偏偏漏掉黃巢這麽個混世魔王。但不管怎麽說,曆史的事實是無可更改的:黃巢一次又一次地參加科舉考試,結果是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所以,《資治通鑒》上說黃巢:“屢舉進士不第,遂為盜。”
  曆史就是這樣陰差陽錯。
  
  黃巢家累世販私鹽,《新唐書》說他家裏相當有錢,《舊唐書》則說他本人也幹過這買賣。
  唐末諸雄,其實很多人都是私鹽販子出身,除了黃巢、王仙芝這幫人外,著名的還有前蜀王建、吳越錢鏐、吳國權臣徐溫等人。這不是偶然的。在“安史之亂”後,朝廷為了增加收入,實行食鹽國家專賣,鹽利成為政府最重要的收入來源。唐玄宗時,鹽價每鬥才十錢,肅宗時,加為每鬥一百一十錢,德宗時加到三百七十錢,到代宗大曆末年,鹽利在朝廷歲入中,占到半數,達六百餘萬緡。實際上市場上的鹽價,有時候甚至比官方定價還高一倍——這逼得不少窮苦老百姓隻能淡食。
  既然官賣鹽利如此之重,唐朝政府自然相當重視維護市場秩序。朝廷規定:販私鹽一鬥以上,處以杖刑,一石以上,處以死刑,運輸工具沒收,“坊市居邸主人、市儈皆論坐”;負責官員漏查一石以上的,要扣罰工資,搜繳私鹽一鬥賞一千錢;地方官治內,如一月內發生兩次盜販私鹽事件,縣令撤職;發生十次,州府刺史扣發工資,十次以上,州府觀察、判官要受到處分。
  但即便是這樣的嚴刑峻法,私鹽販子們仍然相當活躍。這也不奇怪,馬克思不是引用過這麽一句名言麽:“(資本)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販私鹽,這該是多少倍的利潤?不過,販私鹽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但凡販私鹽,必須結交一幫夥伴合力行動,還得有計謀有勇力有膽氣,因為販鹽道路上經常會遇到土匪山賊或是稽查的官兵,不管遇到誰,如果不願意交過路費,私鹽販子們就免不了要動刀子。因此,能夠在長年的鬥毆中幸存下來的大鹽販子,其團夥的組織性和戰鬥力相當可觀。
  所以史書上說黃巢善於騎射,口才相當好,能夠動輒組織幾千人的武裝力量,和他私鹽販子的出身是大有關係的。
  


作者:江上葦 回複日期:2006-11-9 10:21:43 
  二、大時代的背景
  
  僖宗的爸爸是懿宗皇帝,這是個狂熱的佛教票友,最大的缺點是對本職工作不太認真,但在業餘愛好上很舍得花錢,為了迎佛骨激動得熱淚盈眶。臣下勸諫說,當年憲宗皇帝迎佛骨,一年後就死掉了,咱們還這麽搞,是不是有點不妥當?他卻說:“生得見佛骨,死也無悔。”結果一語成讖,他老人家於三個月後駕崩,當時才四十一歲。
  這一年,未來的亂世梟雄們都在幹什麽呢?
  長垣的王仙芝、尚君長一幹人靠賣私鹽賺了不少錢,正在繼續網羅四方亡命之徒充實隊伍;王仙芝的朋友,冤句的黃巢也在幹著同樣的事情,還順便散布些“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之類的謠言。地方政府已經感到有些壓力,感化軍向朝廷訴苦,但朝廷忙著對付西南的南詔,宰相們誰也不把這當成一件大事兒,隻是隨便命令地方部隊出兵維持治安。
  他們未來的將軍們目前日子都不大好過,有些活得很傷心。比如說:
  老實巴交的農夫張全義,種完自家的田,就照規矩去縣城裏服勞役,不過老是被縣令欺負打罵,但他做夢也沒想過要報複誰……
  李罕之更糟糕,先是做和尚,幹不下去,改行當乞丐,偏生長得太雄壯,連飯都討不到吃……
  過些日子,這可都是中原英雄排行榜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其他好漢也沒閑著。
  二十二歲的潑朱三,還在蕭縣當長工,偶爾出去射兩個強盜,打幾隻兔子,最糟糕的是他暗戀上了宋州刺史張大老爺的女兒——目前看來,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賊王八還在許州舞陽鬼混,日常幹的無非是屠牛、盜驢、販私鹽之類的勾當……還沒考慮過要不要給宦官當幹兒子。
  杭州小夥錢婆留成天賭錢,賭輸了就去販私鹽,當強盜,還完債繼續賭,好在信用不壞,總還有人願意借錢給他……雖然坊間有傳言說他睡覺時會變成奇怪的爬蟲,但大家會心一笑,都覺得那是變相地罵人。
  淮南的楊行密在當強盜,還要過幾年才會落網,然後當官兵,當不下去再當強盜……
  目前這幫人怎麽看怎麽沒出息,但過幾年呢?那可誰也說不準……
  不隻是上麵這些草莽之輩,就是大唐朝的將軍們也在煩著呢。
  大將軍康承訓前幾年打敗了叛軍龐勳的部隊,立了大功,但不知怎麽地得罪了懿宗的女婿韋保衡等人,被一貶到底,目前似乎還在當恩州司馬,拿著朝廷的工資不管事兒,在南方悠閑地釣魚。不過他的老部下們都有點憤憤不平,比如說宋威、劉巨容私下裏都發過牢騷,還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沙陀人李克用老是和朝廷派去的官員處不好關係,覺得人家歧視他是少數民族,壓根沒拿他父子的賜姓當回事兒……另外他也對康承訓的事有意見。
  看起來,大家的日子都過得不大開心。
  目前隻有宦官田令孜的日子過得比較舒坦——畢竟僖宗皇帝是他一手帶大的,管他叫“阿父”,大家不是父子,親似父子。隻是小皇帝花錢大手大腳,這讓田“阿父”有點傷腦筋,畢竟“阿父”在斂財麵並不太專業,隻會使茅招,捅漏子。但不管怎麽說,他能讓小皇帝開心,幫他攢足零花錢,這似乎已足可算是忠臣了。
  不過,在此七百多年前,曾有漢陰老父問道:“請問天下亂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
  在田“阿父”和小皇帝看來,這大概很是一個很難解答的問題。
  


作者:江上葦 回複日期:2006-11-9 10:23:32 
  三、英雄鵲起亂關東
  
  公元八七四年底,也就是僖宗乾符元年的最後幾天裏,豫東北的長垣一帶,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這個年頭歲末裏,王仙芝、尚君長等人糾集三千多人在濮陽、長垣一帶起事,號為“草軍”,王仙芝自立名號為“天補平均大將軍、兼海內諸豪都統”——這名字聽著不怎麽像有大誌氣的樣子——以柴存、畢師鐸、曹師雄、柳彥璋、劉漢宏、李重霸等人為將佐,並發布檄文,痛訴官吏貪遝、賦稅繁重、賞罰不平。次年初,黃巢也在冤句(今山東荷澤)聚集數千人響應。
  由於前兩年的大旱中唐王朝大搞官僚主義,處置失宜,關東大饑,人心思亂,原龐勳餘部、及走投無路的老百姓紛紛前往投奔草軍。八七五年的夏天,王仙芝軍攻占濮州、曹州,擊敗天平節度使薛崇的部隊,自身由幾千人發展到幾萬人,黃巢也率部到曹州與之會師,成為草軍中的重要人物。
  這一年,大唐朝的運氣實在糟糕,不但人鬧騰,熬到七月,連蝗蟲也趕來湊熱鬧,“蝗自東而西,蔽日,所過赤地”,京兆尹楊知至麵對困難,充分發揚鴕鳥精神,上奏朝廷,說:“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荊棘而死。”蝗蟲們進入京城地麵後,居然轉性不吃莊稼,大家抱著荊棘杆把自己餓死了。宰相們歡天喜地,相信蝗蟲真有這個覺悟,集合起來向小皇帝隆重道賀。不管宰相們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反正攤上這樣一群糊塗蛋,老百姓算是倒黴透了。
  
  同年底,在河南十五州府轉掠了一圈的王仙芝,揮軍東進,進攻沂州,唐王朝以平盧節度使宋威為“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全麵負責追討王仙芝黃巢所部草軍,還給他加強了三千禁軍,五百甲騎。雙方在沂州一帶相持了大半年,八七六年七月,宋威大破王仙芝於沂州城下,王仙芝帥殘部逃走,一度下落不明。宋威遂向朝廷報告,稱王仙芝已死,請朝廷遣散前來支援的各路兵馬,他自己率軍回到青州治所。長安城裏,那些連蝗蟲不吃莊稼的謊言都相信的官僚們,這次當然更有理由向皇帝道賀了,於是大家轟轟烈烈的狂歡了一場。不過隻高興了三天,就都傻眼了。
  因為,有不識趣的州縣官員向朝廷匯報,稱王仙芝不但活著,而且似乎還精神得很——這不,剛歇了幾天,又跑出來劫掠城池了。朝廷隻好再次動員各路兵馬,正喝得醉醺醺的大兵們相當不滿意,可不是嘛,剛領到的獎金還沒來得及花完呢!
  沂州之戰,唐王朝最大的收獲不是宰掉了誰,而是使王仙芝從此對老將宋威有了恐懼心理,看見就逃,一門心思等招安——埋下了後來失敗的種子。
  
  八月份,在東邊吃了苦頭的王仙芝,又生龍活虎地活過來,穿過唐軍的包圍線,折向豫西進軍,攻陷陽翟、郟城,十天之內連破八縣,大有向東都洛陽挺進之勢態。長安城裏剛狂歡完的官員們這下有點嚇著了,畢竟東都洛陽不是可以輕易丟棄的城市。於是,長安城手忙腳亂地調兵遣將,布置防線,嚴堵草軍西進或南下之路。長安城在琢磨王仙芝:這家夥到底想去哪裏呢?西進洛陽?南下汝、鄧?甚至於繞過洛陽直接攻擊潼關,威脅長安?或者,隻是想鬧個官當當?
  王仙芝也在琢磨:東北的鄭州?西南的汝州?倒底哪個方向的官軍窟窿比較大一點呢?
  長安方麵有點高估了王仙芝的誌向,私鹽販子帶著草軍在中原蒙頭兜圈子,隻是想給部隊找給養,哪裏的唐軍兵力薄弱,地方富庶,他就往哪裏去,沒有一定的目標。如果洛陽城沒有看門的,他大概也會考慮進去逛逛,但既然這麽多殺氣騰騰麵相不善的家夥在那裏守株待兔,他自然不會傻到去做賠本買賣的地步。
  他率軍指向洛陽南麵,防守相對薄弱的汝州。
  
  九月丙子,王仙芝攻陷汝州,活捉刺史王鐐。東都大震,官員士民紛紛攜家出逃。然而王仙芝的西進,也已經到頭了,再往前麵走,就麵臨著惡戰,而王仙芝目前還沒有決戰的想法——確切地說,他對大唐朝根本沒有取而代之的勇氣。
  所以,他的路,也就隻能走到這裏了。
  接下來,他又向東北折回,陷陽武,攻鄭州,又被昭義監軍判官雷殷符擊退。而此時,唐軍正紛紛從四周圍向中原腹地,草軍處境不妙。王仙芝決定避戰,向南沿汝、鄧路撤退。由於各州縣地方部隊不敢主動出城攻擊草軍,十一月,王仙芝“放兵四略,殘郢、複二州,所過焚剽,生人幾盡”。十二月,草軍攻申、光、廬、壽、舒、蘄等州。
  老鼠鬧翻了天,那麽貓又在幹什麽?宋威的部隊不緊不慢地跟在王仙芝後麵,每跑三十裏地停下來修整一下,還抽空跟副手曾元裕談人生觀和方法論:“昔龐勳滅,康承訓即得罪。吾屬雖成功,其免禍乎?不如留賊,不幸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隻有留著這幫強盜,咱們才有好日子過,一旦他們被消滅,鳥盡弓藏,咱們就快倒黴了。就算這幫人運氣好當了皇帝,咱們沒和他們撕破臉,也可以當佐命功臣嘛。
  康承訓功成被貶事件,這才剛過去六年,也難怪作為他舊將的宋威對此耿耿於懷。對老鼠來說,這是保命,而對貓來說,隻不過是頓午餐——而且還是頓不一定兌現的午餐。所以這一路上,老鼠和貓達成了和平共處的默契:要麽是“官軍急追,則遺貲布路,士爭取之,率逗橈不前”,要不就“故躡賊一舍,完軍顧望”。大家感情貌似相當融洽。
  十二月,剛被一場地震折騰完的長安城,聽說自己養的貓居然和耗子和平相處,很不高興,改以陳許節度使崔安潛為行營都統,前鴻臚卿李琢代替宋威,右威衛上將軍張自勉代替曾元裕。這場人事變動,雖然沒有成功,但追剿王仙芝的軍事行動卻緩了下來。
  
  接下來咱們說說那個倒黴的汝州刺史王鐐。
  這位老兄本事不大,來頭倒有一點,是宰執大臣王鐸的從父兄弟。王仙芝帶著這位高級俘虜去攻蘄州,正好蘄州刺史裴渥是王鐸的門生,和王鐐也算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故關係。王鐐先生靜極思動,毛遂自薦要去和裴渥談招安條件。裴渥手裏本錢也不大,不敢和王仙芝鬧翻,加上又有人情可做,自然滿口答應——附加條件是雙方先休戰。裴刺史還主動請王仙芝、黃巢等人進城參觀遊覽,大家開聯歡會,喝了一回酒,加深了感情。
  長安城裏的王鐸接到門生和兄弟寫來的信後,覺得這筆生意有些賺頭,也符合政策,似乎做得成——何況九月份朝廷已經公開表過態:“敕赦王仙芝、尚君長罪,除官,以詔諭之”。他王鐸要幹的,不就是這麽回事兒麽?
  可是這回宰執大臣們又多一半反對招安了。台麵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先帝不赦龐勳,期年卒誅之。今仙芝小賊,非龐勳之比,赦罪除官,益長奸宄。”台麵下的理由也簡單——功勞不宜獨出於王鐸之手。唉,大唐朝的黨爭真是害人!
  最後,在王鐸的固請之下,朝廷隻給了王仙芝本人一個“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禦史”的虛銜。就這個,王相爺簡直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不過王仙芝倒是不嫌棄,他簡直樂壞了。私鹽販子這幾年來老是繞著中原轉圈圈,也轉得有點膩味了。加上那隻滿臉殺氣的貓總跟在後麵,雖說不咬人,但多少讓人有些提心吊膽,總這樣下去要搞得神經衰弱的。王仙芝覺得,這樣的生活該結束了。問題在於,草軍裏不隻是他王仙芝一個人這麽想。
  蘄州城裏,朝廷派來的公公打著官腔讀聖旨,下麵諸色人等都豎著耳朵,生怕把自己那部分聽漏了——這場麵有點像宣布高考成績。聖旨又臭又長,草軍頭目們大多沒念過書,聽不懂。不過最關鍵的一點都聽懂了:隻有王老大一個人有官當,其他人沒份,包括黃老二、尚老三……當王老大伏在地上,抓著委任狀熱淚盈眶的時候,眾人的眼光齊刷刷地指向黃二哥。
  黃巢還在琢磨這聖旨念完沒呢,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明白自己也是沒份的,撲上去揪住王老大的領子就罵開了:“你這沒良心的,當年俺們白賭咒發誓了……你去當官,丟下俺們五千兄弟們咋辦?”
  朝廷派去宣讀聖旨的那位公公,津津有味地旁觀了事件全過程,然後成功地逃走。據他事後向朝廷提交的報告稱:雙方由口角發展到動手,王頭領的腦袋挨了一記重的,另有幾百號山東人和河南人在外麵群毆助勢,場麵相當壯觀。
  另外,王頭領經反複考慮,決定拒絕朝廷的招安。這一樁本該皆大歡喜的買賣,因為買家出價太低流產。倒黴的是兩個掮客:王鐐由座上賓變回俘虜兵,待遇還不如以前;裴渥的城池遭到洗劫,本人倉皇逃走。
  長安城得到可靠情報:王仙芝和黃巢正式分家,黃帶著兩千多人開始獨立闖蕩天下。
  

  四、衝天大將軍
  
  咱們先說說分家後的王仙芝。
  招討使宋威還是不緊不慢地攆著王仙芝跑,王仙芝實在受不了他,一門心思隻是想受招安,偏偏貓還就是不肯接受投降。據宰相鄭畋說,這一段王仙芝曾先後七次求降,都被貓給擱置了——貓覺得攆著玩更劃算些,犯不著讓主人瞎摻和。
  王仙芝挺不容易地和招討副使宦官楊複光拉上關係,派了副手尚君長率代表團親自前往談判,又被宋威派兵截住,這隻失職的貓還厚著臉皮向朝廷報稱“俘虜”是在戰場上擒獲的。朝廷審不明白,就稀裏糊塗地把尚君長這幫人殺了。八七八年初,王仙芝轉進荊南,攻入江陵外城,在申州被唐曾元裕軍擊敗,唐軍一路追擊到黃梅,再破草軍,殺數萬人,追斬王仙芝。這回,可是真的了。
  王仙芝餘部四散江淮間,有些投奔黃巢,有些自樹一幟,有的投降朝廷,播下一大片亂世的種子。
  
  相對而言,黃巢的日子要好過一些。八七七年初,回到山東的黃巢相當活躍,先是攻破天平軍首府鄆州,殺掉了倒黴的節度使薛崇,三月,又攻破沂州,報了去年慘敗之仇。但山東唐軍勢力還比較強,黃巢轉向河南,與尚君長的弟弟尚讓合兵守查牙山(今河南遂平縣西)。
  七月,黃巢又和王仙芝進行了最後一次合作,聯兵攻宋州,兩隻老鼠聯手,居然把老貓宋威給包圍起來了。宋州之圍中,有一件大事值得一提:有兩兄弟跑來投入黃巢麾下——這,這也算是個事兒?嗯,因為其中一個後來比較有名:潑朱三,未來的後梁太祖,五代史第一人,這年二十六歲。
  不過貓終究是貓,宋威咬牙死守宋州中心開花,各路唐軍紛紛靠攏。右威衛上將軍張自勉帥忠武軍七千人馳援,在宋州城下擊敗草軍,殺兩千餘人,黃巢、王仙芝收兵撤圍。
  次年,尚君長被宋威所殺,王仙芝又敗死黃梅,尚讓遂率其殘部投奔黃巢,眾人推黃巢為王,又號“衝天大將軍”,改元“王霸”,設置官屬。
  
  這一係列稱號很有意思。
  自立國家機構,當然是表示和唐王朝的對立,但改元稱“王霸”,又是缺乏反唐信心的標誌——春秋諸侯稱“霸”,戰國群雄互“王”,到秦始皇才稱“皇帝”,“王”“霸”之號,都低於“帝”號。如十六國時代的君主們,沒資格稱“帝”的,就退一步稱“王”,什麽“大趙天王”、“大秦天王”之類。黃巢的“王霸”,範文瀾說他是“求王不得,求霸也可”,首鼠兩端,不是下定決心要推翻唐王朝的統治基礎,此言切當。
  黃巢與尚讓合兵稱王後,再次攻破濮州、沂州,唐集合大軍圍剿,黃巢屢吃敗仗,遂向天平軍求降。朝廷開出的價錢是:到鄆州解散隊伍,本人授右衛將軍。黃巢的底線是有兵權的節度使,自然不會答應,一扭頭,又轉到河南,攻宋州、汴州去了。
  數年來,王仙芝、黃巢們就這樣沿著中原的邊沿洄遊,簡直成了習慣。而曆年的戰火,使中原地區經濟受到很大破壞,在鄉村已經難以籌集足夠的給養,攻城倒是能補充給養,但是傷亡大,還不一定攻得下來。而且,唐軍也已經掌握了草軍的行動規律,在中原布下了重重羅網。繼續走老路,隻能是死路一條。
  黃巢不得不把眼光指向富庶的南方。
  
  八七八年,三月底,黃巢引兵渡過長江,進入江西,相繼攻陷虔、吉、饒、信等州。八月,黃巢又轉攻宣州,因唐宣歙觀察使王凝頑強抵抗,未能得手。於是他引兵進入浙東,兵鋒直指臨安。
  在臨安外圍,黃巢的前鋒曾被地方雜牌部隊伏擊了一次,損失了一員頭目,幾十個人。像這樣的小戰鬥,幾乎天天都在發生,本來沒什麽出奇的地方。隻是因為指揮這次戰鬥的小軍官錢婆留,後來比較有出息,所以這次戰鬥也就有資格名列青史了。
  錢婆留帶著二十多個兄弟埋伏在狹窄的山道邊,黃巢的前鋒隻能單人獨騎通過,婆留伏弩射殺帶隊的頭目,然後大夥一聲呐喊衝殺下去,殺掉了幾十個人,把敵人嚇跑了。《新五代史》說他這二十多個人的小部隊“斬首數百級”,似乎太誇張了一點。不過錢婆留也知道自己的本錢簡直不值一提,迅速帶兵轉移到附近的“八百裏”(注:地名),還給路旁的老奶奶打招呼,如果流賊追來,就說“臨安兵屯八百裏矣”。
  吃了虧的草軍糾集一幫人來報複,聽說“臨安兵屯八百裏”,嚇了一跳:幾十個人咱們還要吃虧,何況“八百裏”?於是引兵急過,臨安得以保全。在自己家裏打架,連桌子板凳也會幫忙——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就是這樣了。曆史沒有告訴我們,未來的後梁太祖和吳越國王這一次到底有沒有交上手。那才是真正的龍爭虎鬥。
  
  都統高駢聞知勝利的消息後大喜,親自召見了錢婆留和他的上司董昌,大加提拔——這成為這兩個亂世梟雄的進身之階。
  接下來呢?過些年,他們倆要和當年王仙芝手下的大將,越州觀察使劉漢宏火並一場,滅他滿門。再過幾年,董昌會糊裏糊塗地稱帝。錢婆留幹掉這個隻會擲骰子的老上司,老戰友,自己終於熬出頭。他先後受封“彭城郡王”、“越王”、“吳王”,到朱溫稱帝,又受封為“吳越王”。他就是十國中享國最久,《百家姓》排名第二,吳越國的開創者:錢鏐。今天的錢塘江,就是以他的姓氏命名的。
  
  黃巢在臨安城下的損失並不大,但造成了錯覺,使他放棄了攻打臨安的念頭。他折轉南下,開辟山路七百裏,十二月攻占福州,並剽掠周邊城市。
  黃巢分別給自己北邊的浙東觀察使崔璆,南邊的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寫信,希望他們代自己向朝廷請求招安,他黃巢提出的條件也不算苛刻,隻希望能當自己家鄉天平軍的節度使。這兩人害怕黃巢攻擊自己,都表示願意幫忙,代他向朝廷懇請官位。朝廷認為天平軍位置重要,且怕黃巢回去後坐大,不同意。宰相盧攜開了個新價錢:率府率,一個正四品的皇太子屬官——這簡直就是在向黃巢挑釁。
  黃巢還在等朝廷的回話呢,鎮海節度使高駢的大軍倒先到了。黃巢本部還好,分出去剽掠的部隊吃了大虧,大將秦彥、畢師鐸、李罕之、許勍等數十人投降。李罕之就是前麵那個當和尚沒飯吃,當乞丐還是沒飯吃的倒黴蛋。不過再過些年,他也要當軍閥了,而且有參加中原英雄龍戰的資格。秦彥、畢師鐸將要在淮南鬧得天下不寧,高駢也要死在他們手上——十國之一,淮南霸主楊行密的吳國,他們有間接的開國功勞。許勍也要給楊行密添不少麻煩。
  當然,這都是很多年後的事了。
  
  黃巢在高駢的壓力下,率部南下,向廣州進軍。這次他幹脆自己給朝廷上表,自個把自個給流放嶺南,求朝廷任命他為廣州節度使。結果收到的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正四品“率府率”的告身——老黃那叫一個生氣啊,把宰相們挨個兒罵了一頓。
  八七九年九月,怒火衝天的黃巢在一天內攻破廣州,俘殺了節度使李迢。接下來的事兒,中國史書沒有詳細記載,據說阿拉伯人的史書倒是記錄了一些。
  這一段,咱們還是先引用史料吧!《劍橋中國隋唐史》是這麽說的:“黃巢殺害了勇敢的李迢,並在暴怒之下洗劫廣州,使這一大港口變成廢墟。有的材料估計死者高達12萬人,其中大多數是來自東南亞、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世界的外國商人,而當時廣州全部人口約20萬。許多中國人逃往福建。那時期來自西拉甫港的著名阿拉伯商人阿薩德詳細敘述了廣州遭到野蠻毀滅的情景。”黃巢在廣州屠殺了大量的回教徒、猶太人、基督教徒、祆教徒,掠奪了商人們販賣的珍寶和各種奢侈品。
  對此,曆史學家們難以理解,雖然黃巢本人曾是儒生,但儒家並不極端排斥其他宗教思想,如此慘烈的屠殺,並不符合儒家思想的邏輯。範文瀾先生說:“教徒多兼商人,是明顯的剝削者。黃巢殺商人和教徒,自有他的理由,但廣州未必有如此大量的外國人,如果真有這樣多的人,民眾受害更大,那末,黃巢的理由也就更充足了。”
  這算是一個解釋,帶著宣明的時代烙印。就這個解釋本身,也算是一段曆史的見證了。
  
  
  五、向長安進軍!
  
  八七九年,水土不服的黃巢軍在嶺南發生大疫,士卒死者十之三四,將士都不願意繼續呆下去,紛紛提議北返圖謀大事。後梁太祖的二哥,就是這時候丟在嶺南的。
  黃巢發布檄文,自稱義軍百萬都統兼韶廣等州觀察處置等使,曆數唐王朝宦官專權、官吏貪汙殘暴、考選不公、埋沒人才等弊病——老黃還在為當年落第憤憤不平呢!檄文還禁止刺史添置私產,縣令貪贓者滅族。並聲言將引軍北上,入潼關,克長安。改朝換代,這確實算是樁大事了。這次大動亂的最高潮即將到來。
  
  這年十月,黃巢軍造大木筏數千艘,自桂州出發,乘暴水,穿越靈渠,由漓江進入湘江,經永州、衡州,抵達潭州城下。守潭州城的行營副都統兼湖南觀察使李係,來頭不小,是中唐名將李晟的曾孫,不過他可沒有祖宗的本事,“有口才而實無勇略”,帶著精兵五萬人和大批民團,竟然躲在城裏不敢出戰。躲也沒有用,黃巢急攻潭州,李係連一天都沒守住,不過他雖守城無方,但逃命有術,成功溜走,躲進了朗州。黃巢盡殺守城官兵,將屍體扔進湘江,浮屍蔽江而下。尚讓則率軍乘勝進逼江陵城,號稱五十萬眾。
  此時,江陵城中兵力不到萬人。那麽,自請南下討伐黃巢,目前正坐鎮江陵城的前宰相王鐸在幹什麽呢?這裏咱們不妨引一段李宗吾的厚黑:“唐朝黃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師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營而來。他聽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說道:‘夫人聞將南來,黃巢又將北上,為之奈何?’幕僚道:‘為公計,不如投降黃巢的好。’”這就是王相爺在江陵城裏幹的好事兒。不過投降黃巢當笑話講可以,真要盤算起來,還是北上迎接夫人安全些。
  於是王相爺把江陵城丟給原草軍降將劉漢宏,稱自己要去和襄陽守將劉巨容會合,北上逃走了。劉漢宏動動腦子,覺得自己原本是“賊”,突然改行當忠臣有點突兀,會嚇著人,斷不能搞這樣的惡作劇。
  至於繁華的江陵城麽,反正左右是個搶,讓黃巢搶還不如老子自己搶,於是老實不客氣地“大掠江陵,焚蕩殆盡”,然後帶著部隊北逃,轉回老本行,繼續當強盜去了。這個劉漢宏還能逍遙一段,再受一次招安。直到在越州觀察使任上撞上董昌、錢鏐這兩個活閻王,好運氣才算到頭。
  江陵城裏的老百姓逃竄山穀避禍,適逢大雪天,不少人凍餓而死,僵屍遍野。這是江陵城自南朝梁元帝焚書以來,一次空前絕後的浩劫,但這樣的毀滅,在這樣的一個大動亂的時代裏,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漢魏以來,一直儼然為大江中遊第一重鎮的江陵,從此失去了其曆史地位。
  
  “戰城南,死郭北,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垂首輕扯衣,問君胡不起?烏鳶知人死,啄腸飛上枯樹枝。白骨縈蔓草,血浸沙為黃,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李白《戰城南》
  
  王鐸逃得太倉皇了一點——事實上,黃巢的部隊,還得過十來天才能抵達江陵城。黃巢軍占領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江陵城後並未停頓,繼續北上攻打江漢重鎮襄陽。從當時的交通線來看,自江陵至襄陽,然後北出河南,距離是最近的。這時,襄陽守將劉巨容,正和另一員唐將曹全晟合兵屯守荊門。這一路唐軍實力不算強,但劉巨容是跟隨康承訓討平龐勳的舊將,有相當的作戰經驗,曹全晟也很勇敢善戰。二將部署部伍,嚴陣以待。
  臨戰前一天,唐軍陣地上似乎出了狀況,有五百多匹沙陀戰馬蹶著蹄子得得地跑到黃巢戰陣中,還有幾個沙陀人在後麵哭天搶地的追馬,黃巢軍哪能讓他們得逞,衝了些人出去搶馬,傻了眼的沙陀人隻得撒丫子溜了。看起來,這似乎是個意外。
  黃巢挺納悶:尚讓,你派兄弟過去搗亂怎麽連我都瞞?尚讓也是一頭霧水:老大,我看像是個責任事故,或者是對方的弼馬溫想投誠。
  不過草軍的將士們才不管為什麽呢,那叫一個高興啊,可不是嘛,五百匹好馬,能賣不少錢呢!於是大家夥猜猜拳,幾百個大小頭目就把馬分掉了,從兩條腿變成六條腿,一個個神氣活現。活該他劉巨容曹全晟,連幾匹馬都看不好,還打什麽仗?大家嘻嘻哈哈擠眉弄眼:犯了錯誤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是,想想都不應該,天下有這麽便宜的事兒嗎?
  當晚,分到馬的頭目們把自己的新坐騎喂得飽飽的,勤快的還給馬洗個澡,興奮得簡直睡不著覺。唯一麻煩的是,這都是些外國進口馬,聽不太懂中國話,不大聽招呼。好在喂草也吃,讓睡也睡,騎它也不反抗,似乎不是什麽大問題。
  第二天一早,兩軍合陣。黃巢布陣還沒完,對麵唐軍陣中就響起一片稀裏糊塗的外國話。黃巢看看左右,發現大家夥都在發愣,沒一個明白……黃巢隻好搖搖頭,唉——都是沒文化鬧的。我們知道,大唐朝的科舉考試是不考外語的,所以我們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推測:就算是黃巢先生本人,當時也沒聽懂人家在叫喚什麽……
  如果換了沙陀人李克用在旁邊觀戰,他會樂得像隻貓一樣跳起來。當然,目前他因為殺了歧視他父子倆的政府官員,被好幾路唐軍追殺,隻得逃到沙漠裏,和少數民族酋長們用針頭、樹葉什麽的當靶子,比試射箭玩,暫時還趕不上湊這場熱鬧。
  草軍頭頭們正在疑心對麵是不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動,念咒畫符跳大神什麽的呢,突然發現,自己陣中不少英雄好漢已經開始策馬衝鋒了。這幫家夥真勇敢!
  不過到底怎麽回事兒,隻有騎在馬上的英雄們自己心裏才有數:發動機莫名其妙地點火了,方向盤也不聽使喚,最糟糕的是刹車失靈……還有一點也夠要命的,大家都是業餘騎手,不少人昨天才第一次摸到韁繩,目前能伏在馬上不被顛下來,已經很難能可貴了。
  不過在士兵們看來,今天頭頭們確實是相當勇敢,有了馬騎就是不一樣啊——雖然騎馬的姿勢實在難看。大家紛紛跟進。於是草軍亂糟糟地開始全軍衝鋒。唐軍似乎埋伏了些人在對麵的樹林子裏,不過看見大軍衝鋒,都嚇得拔腿就逃,隻有個別膽大的回頭射兩箭……還等什麽,追!
  等黃巢發現前麵的唐軍突然不逃了,借助既設陣地開始頑強防守,像座山一樣鎮定的時候,他知道對手的分量了。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這個時候叫“不好”,已經來不及了。伏兵像山崩一樣壓下來,亂糟糟的草軍指揮完全失靈,喪失了有組織的抵抗能力。
  步兵已經四散潰逃。騎在馬上的大小頭目們,還在外國話的催促下繼續向唐軍密集的地方“衝鋒”,這時候傻瓜都能聽明白沙陀人叫喚的是什麽了:“馬兒啊,快回來吧!”樂顛顛的馬兒跑回來了,帶著一大群不會騎馬的笨蛋俘虜。據唐軍事後清點俘虜報稱,著名的草軍頭目有十二個之多。
  很懷疑劉巨容、曹全晟的創意是來自於大唐名將李光弼欺負史思明的那出“美馬計”。
  
  不過唐軍到底兵力有限,難以徹底包圍消滅黃巢的大軍,殲滅戰打成了擊潰戰。黃巢趁唐軍消滅包圍圈中的草軍殘部之機,率餘部逃離戰場。劉、曹兩將乘勝追擊,直抵江陵城下,史書說是“俘斬其什七八”,似乎有點誇張,但這一戰重創了黃巢軍是沒有疑問的。
  部下勸劉巨容窮追黃巢,可以一舉消滅之,但劉巨容歎口氣,你們這幫愣小子,隻知道立功,沒看見康承訓的教訓麽?“國家喜負人,有急則撫存將士,不愛官賞,事寧則棄之,或更得罪。不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還是留著他們吧。
  曹全晟率所部渡江追擊,朝廷卻幫倒忙,在這節骨眼上莫名其妙地以段彥謨替換他。於是,這一支部隊也停止了追擊。
  
  黃巢好不容易喘口氣,重新收集潰散的將士,軍勢複振。他放棄空城江陵,由水路攻打重鎮鄂州,破其外郭。八八零年的上半年,黃巢重走十年前龐勳的老路,順江東下,轉掠今江西、安徽、浙江等地十五州府,沿途收編王仙芝潰散的舊部,兵力增強到二十萬人。
  朝廷鑒於江南財賦之地受到威脅,任高駢為諸道行營都統,調集各鎮兵力七萬多人討伐黃巢。高駢派手下大將張璘等渡過長江,擊降草軍別部帥王重霸,並屢敗黃巢軍,黃巢被迫退守饒州,其大將常宏率部眾數萬人投降唐軍。張璘攻打饒州,黃巢敗退信州,唐軍輕易取得饒州城。
  這年夏天,駐屯信州的黃巢軍又遭到瘟疫,許多將士病死,唐軍乘機猛攻,黃巢以重金賄賂張璘求其緩攻,並向高駢乞降。高駢貪功,向朝廷說黃巢不日可平,把前來支援的各鎮軍隊打發回去,並答應替黃巢請求節度使的節鉞。黃巢一待各鎮援兵退回淮北,立刻和高駢翻臉。高駢發覺自己上當,大怒,命張璘出戰,早有準備的黃巢在信州城下大敗唐軍,張璘戰死。
  從此,黃巢北渡長江的大門已經打開。七月,黃巢率軍自采石渡江,克和州、滁州,圍天長、六合,主力進抵高駢的大本營揚州城下,高駢不敢出戰。倒是原黃巢降將畢師鐸還有點勇氣,勸高駢伺機出擊,勿使黃巢安然渡過淮河,為患中原。高駢因自己主力部隊喪失殆盡,諸鎮援兵又已退回,力量不足,於是詐稱風癱,拒絕出擊,隻是嚴令諸將死守自保而已。
  黃巢本打算徹底擊敗高駢再行北上,故在天長休整四十餘天,見沒有戰機,遂帥全軍北上,在泗上擊敗唐將曹全晟的六千人馬,報了荊門之仇,隨後於九月間渡過淮河,進入皖北豫東一帶。
  
  此時,黃巢又改稱號為“天補大將軍”(一作“率土大將軍”),向各地唐軍發出通告,申明自己將入長安問罪,與眾人無幹,讓他們各守本境,不要聽從朝廷調遣,惹事生非。各藩鎮大多對朝廷沒什麽好感,這時更是隔岸觀火,作壁上觀了。
  黃巢軍渡淮後,由於在南方擄掠的財物很多,資金相當雄厚,所以一路上並不怎麽擄掠,軍紀還算好,有時候還散些錢財給老百姓,隻是裹挾些青壯年男子擴充軍隊。這一不擾民的措施相當得人心,老百姓非常滿意。失去了天下人心,曾經輝煌一時的大唐朝,此刻已如風中之燭。
  但即便這個時候,大唐朝也還有忠臣勇將。泰寧節度使齊克讓率領不足萬人的部隊節節抵抗,從淮河邊上一直纏鬥到潼關城下,希望緩阻黃巢前進的勢頭,給朝廷贏得喘息的時間——但他忘記了,這個連最好的機會都抓不住的朝廷,又怎麽能抓住這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數年前,王仙芝帶著草軍打到汝州,卻眼睜睜地望著洛陽城不敢攻,撤退了。今天,黃巢重新帶著草軍攻回來,這一次,他身後有六十萬大軍。洛陽城門轟然打開,自安史之亂以來,這個古都第一次陷落。
  但亂世猶未了——此後數十年間,她將要走馬燈似地更換主人,有軍閥,有盜賊,有守財奴,有敗家子,有野心家,有入侵者……牡丹蒙塵,詩書寂寞,天下事不問可知。難怪後人李格非要說:“天下之治亂,侯於洛陽之盛衰。”
  
  死守潼關城外的齊克讓給朝廷上書哀求:“將士屢經戰鬥,久乏資儲,州縣殘破,人煙殆絕,東西南北不見王人,凍餒交逼, 兵械刓弊,各思鄉閭,恐一旦潰去,乞早遣資糧及援軍。”糧已盡,援已絕,兵已疲,敵已近,全指望朝廷了……可是此刻的朝廷哪裏還指望得上!亂哄哄的長安城,好不容易拚湊了神策軍兩千多人——就這,還多一半是街上雇來充數的,能把兵器拿穩,坐在馬上不掉下來的家夥就算是條好漢了。
  小皇帝親自閱兵,給部隊打氣。帶隊的將軍張承範倒不是個糊塗蛋,知道勝負主要是由實力決定的,於是老老實實地跟皇帝說:黃巢有幾十萬人,我這裏兩千多新兵蛋子加上齊克讓那沒餓死的一萬人,恐怕不頂用,而且連個後勤保障計劃都沒有,咱們對此很寒心……您有空還是催催援軍吧!小皇帝拍拍張將軍的肩膀,意見很好,我看值得考慮……你先走一步,我這裏馬上派援兵。
  張承範就這樣帶著一幫新兵去守潼關,走到華州,想找當地官員解決吃飯問題,才發現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找不到——華州刺史裴虔剛調動工作走人,其他人又都逃到山裏去了,城裏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老鼠在到處亂跑。大兵們四處找找,發現華州倉庫裏居然還有千餘斛米,大家吃了頓最後的飽飯,又自備三天的幹糧,繼續出發。
  
  部隊好不容易爬到潼關,張將軍立刻布防,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頂不了多大用,而且關外的齊克讓已經斷糧了。也就在張承範援軍到達潼關的同一天,黃巢軍前鋒也到了,數十萬人的大部隊浩浩蕩蕩,白旗遍野,不見邊際。齊克讓鼓足勇氣,拚命抵抗,居然打退了黃巢前鋒部隊的進攻,但黃巢親自率領的主力部隊隨後趕到,投入戰鬥,全軍數十萬人齊聲大呼,黃河華山之間地動山搖。
  這一仗,從午時打到酉時,齊克讓萬把人的部隊雖然勇敢頑強,但餓得實在不行,隻好燒掉營寨退入關內。但饑餓的士兵已經無法進行有組織的撤退了,齊克讓計劃中的撤退變成了潰逃。潼關左側有一條能通行人的峽穀,平時因為由關上征稅,所以這條路就給封閉起來,不許私自通過,叫做“禁坑”。張承範的部隊來得匆忙,人數又少,也沒注意到還有這麽個地方需要布防,就給忽略了。
  但齊克讓的泰寧軍潰退的時候,潰兵慌不擇路,見關門擠不進去,幹脆由“禁坑”硬趟過去,有了十個八個兵的成功嚐試,自然就有成百上千人跟著走,數千人一湧而過,居然把這條長滿荊棘藤蔓的山穀踏成了坦途。
  當晚,張承範把全軍所有的財物資儲拿出來分發,勉勵將士,鼓舞士氣。然後給朝廷寫遺書:
  我離京六日,一個援兵也沒有看到,糧餉也沒有音訊。我到達這天,敵人也趕到了,關外齊克讓的部隊已經餓垮,目前我在用兩千人抵抗六十萬敵人。丟了潼關我自然該負責任,但朝廷謀臣們,恐怕更難辭其咎。聽說皇帝想逃往蜀地,真要這麽瞎幹,天下一定土崩瓦解。我請求大人物們負責任地動動腦子,無論如何給我抽點援兵和糧食來,這樣大唐朝還能有救。
  最後這句很有氣勢,故引用原文:“使黃巢繼安祿山之亡,微臣勝哥舒翰之死!”一百二十四年前,大唐名將哥舒翰正是在這裏與安祿山叛軍進行了著名的潼關、桃林會戰,哥舒翰戰敗被俘殺,從此大唐由盛轉衰。所以,杜甫《潼關吏》吟道:“請囑關防將,慎勿學哥舒!”
  張承範當然不願意學哥舒,但這由不得他,他隻能選擇戰鬥或是逃跑。他選擇了戰鬥,雖然力量是如此的懸殊,以兩千人對抗六十萬之眾! 不管張承範站在哪個陣營,無論他這一行為是推動或是阻礙了曆史的前行,我們都必須承認:勇敢與忠誠是人類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張承範敢以兩千對六十萬,證明了唐軍不是完全沒有戰鬥的勇氣,在這曲末世風雨飄搖的挽歌中,大唐雄武之風猶未泯滅。
  第二天清晨,黃巢居然沒發現多了一條路,執著地強攻天險潼關城,由寅時到申時,潼關守軍箭矢用盡,已經在用石頭砸人了。可是潼關仍然在堅守中。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這就是天險潼關!
  
  黃巢軍以老百姓千餘人掘土,填平了關城外的天塹,夜裏又縱火焚燒了潼關城樓。在昨天潰兵踏平“禁坑”之後,張承範已經發現那裏可能成為敵軍的突破口了,但他手裏畢竟隻有兩千多人,放在一起還能勉強守守潼關城,分了兵哪裏都守不住。
  可是黃巢也突然發現“禁坑”的價值了,這天夜裏他派尚讓、林言率精銳繞過“禁坑”,夾攻潼關城。張承範急派部將王師會帶八百人堵截尚讓軍,但為時已晚,野戰中八百新兵無論如何也不是數十萬人的對手,王師會隻得退回關城。
  次日晨,黃巢揮軍夾攻潼關,隻有兩千多人的張承範軍終於撐不住,崩潰了,王師會不願做俘虜,自殺了。張承範率餘部殺出重圍撤走。跑到野狐泉,才碰見姍姍來遲的奉天鎮援兵兩千人,張承範這時隻能苦笑道:“你們來得太晚了!”
  黃巢雖然取得了潼關之戰的勝利,但多少有點勝之不武:他六十萬人和餓暈了的齊克讓萬把人打了大半天,讓齊克讓全身而退;和張承範兩千多人打了一天多,又被張承範帶著殘部溜走了。朝廷這個時候可算是想通了,表示願意授予黃巢天平軍節度使的節鉞——可黃巢這會兒已經不希罕這個了,就是他手下的尚讓、孟楷這幫人,也不一定瞧得上這個把節度使。
  對朝廷這個誠懇的提議,黃巢未予理睬。因為,長安城就在眼前了!
  
  在潼關被黃巢攻克後的第三天淩晨,唐僖宗和宦官田令孜偷偷帶上幾個親王、妃嬪,以五百神策軍護駕,出金光門逃往西川。這一天清晨,大多數不知情的官員還仍然堅持上朝,可是他們的皇帝已經擅離職守了。有些盡職的官員扔下家人財產去追隨皇帝,可皇帝逃得實在太快,把這些忠心耿耿的臣下們遠遠丟在腦後。有危險,逃西川,這在李唐王朝似乎也是個家族傳統了。就這樣,皇帝逃了,丟下他的百官子民,丟下他的萬裏江山,丟下他的祖宗社稷……逃了。
  潰兵、地痞乘亂打劫,盜竊府庫財物,長安城中一片混亂。還好午後黃巢前鋒大將柴存率軍趕到,迅速控製了混亂局麵。唐金吾大將軍張直方帥文武官員數十人出城至灞上迎接黃巢本人。
  黃巢乘金裝肩輿入城,左右皆披發係紅綢,身披錦繡,手持兵刃,團團簇擁。當年的落第書生,如今的亂世英雄黃巢,感慨地看看雄偉的長安城:啊,長安,我又回來了!回望身後,是甲騎如流,輜車千裏,是七年來的鬥轉星移,天翻地覆……漢唐帝都,一夜西風,滿城盡帶黃金甲。
  問世間,誰是英雄?
  
  長安百姓夾道聚觀黃巢軍入城,尚讓在人群中朗聲道:“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勿恐!”草軍官兵也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不但說話和氣,買賣公平,看到窮人還爭著施舍一二。長安人民歡聲雷動。這似乎是一出最完美的結局了。
  但曆史的舞台上,從來隻有短暫的完美和遠未結束的故事。誰要是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所迷惑,誰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糊塗蛋。
  像草軍這樣沒有穩固的根據地,沒有良好的後勤補給,沒有固定糧餉保證的軍隊,其軍紀如何,概要由士兵的腰包和心態來決定。目前草軍的兵們都相當有錢,而且因為輕易取得勝利而歡呼雀躍,看見誰都像老朋友。
  可是興奮都不可能持久。幾天以後,一切都會改變。
  
  幾十萬人進城,住是個大問題,擠進老百姓家裏就容易鬧矛盾,天天睡大街也不現實。部隊和老百姓的吃喝也是個問題,被四麵封鎖的長安城,不可能長期養活這麽多人。有經驗的軍官都知道,絕不能讓兵們閑下來,尤其是剛打過仗的兵,天不怕地不怕,誰都管不住,能鬧出啥事兒來隻有天知道。
  這幾點上,黃巢的參謀部門嚴重失職。或者說黃巢本人,壓根就沒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數日後,遠離了戰爭的大兵們故態重萌,四出搶劫,一不如意就放火焚燒店鋪街市,還有些部隊開始殺人。尤其是當過官的,落在他們手裏必死無疑。大小將官們也不閑著,看見象樣的第宅就把主人攆出去。青史載道:“甫數日,因大掠,縛棰居人索財,號‘淘物’。富家皆跣而驅,賊酋閱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捕得官吏悉斬之,火廬舍不可貲,宗室侯王屠之無類矣。”黃巢本人倒是不想把自己這麽雄偉壯觀的都城搞壞掉,可是滿街放了羊的大兵,驕橫得不得了,手裏又拿著刀子,誰還管得住?現在連黃巢出來說話,大兵們都愛理不理了。
  唐廣明元年十二月十三日,也就是西曆公元八八一年一月十六日,黃巢即皇帝位於含元殿,數百麵戰鼓咚咚擂響,以代替金石之樂。然後,登丹鳳樓下赦書,國號“大齊”,改元“金統”。
  立妻曹氏為大齊皇後。以尚讓為太尉兼中書令,趙璋兼侍中,崔璆、楊希古並同平章事,也就是所謂“四相”,這都是宰執大臣。崔璆本是浙東觀察使,在黃巢南下入福建時曾幫他請節鉞,此時罷官在長安,所以黃巢任他為副相以酬功。以孟楷、蓋洪為左右仆射、知左右軍事,費傳古為樞密使。這是軍事指揮中樞。以太常博士晚唐大詩人皮日休等人為翰林學士,王璠為京兆尹,許建、米實、劉瑭、朱溫、張全、彭攢、李逵等為諸將軍遊弈使,又選驍勇形體魁梧者五百人,作為護衛親軍,以外甥林言為軍使。
  大齊朝的開國皇帝,就這樣,在四麵的火光中,在居民的哭喊中,開始並結束了他的登基大典。
  
  當了皇帝的黃巢,也覺得自己的兵們鬧得太不像話,下嚴令不得再亂殺人,並要求各部隊把武器都上繳——不過鬧瘋了的驕兵悍將們腦子根本就沒有“皇帝”這個概念,置之不理,效果相當有限。
  黃巢還下詔召集原唐王朝官員,三品以上的暫時停職審查,四品以下保持原職繼續上班,但也是應者寥寥。大齊皇帝可真生氣了:俺對付不了自己的兵,難道還對付不了你幾個前朝的瘟官?遂下令長安全城大搜捕。結果發現好些條大魚躲在迎降功臣張直方家的夾牆裏,比如說唐朝的兩個宰相,豆盧瑑和崔沆。
  這個崔沆可是個具有曆史知名度的人物。他是乾符二年,也就是王仙芝黃巢起義造反的那一年的科舉考試主考官。他老人家內舉不避親,錄取了同宗的崔瀣,於是坊間傳言道:“座主門生,沆瀣一氣”。這句成語相當出名,所以連帶著崔沆先生也出名了。
  樹大就要招風。
  
  張直方有迎立新朝這樁功勞,自己官也不算大,本來殺頭也輪不到他,問題在於他實在人緣太好,交情太多——居然有兩個前宰相,一百多個公卿大臣跑來找他庇護——人家信得過他,把性命都交給他了,他老張一輩子沒幹過壞事,總不能這回就出賣朋友吧?
  這一猶豫,就把這幫人多留了幾天,結果給大齊皇帝抓了個正著。一幫大齊兵包圍了張家,滅了他滿門,還有那兩個前朝宰相和一百多個公卿大臣。
  這一天,天街踏盡公卿骨。
  
  長安城是大唐朝的政治經濟中心,當官的多如牛毛,外國商人也不在少數,李唐皇族就更不用說。這樣一鬧騰,連帶上株連的家族,殺的人就不在少數了。
  有一些家庭很慘。懿宗皇帝的妹妹廣德公主,是個好心的姑娘,嫁給於琮,兩口子感情很好。前些年因為宮廷糾紛,於琮先生一家子都被攆到遙遠的嶺南。廣德公主知道人家不會放過她先生,要暗算他,就天天跟在駙馬爺身邊——壞人總不能連皇帝的親妹妹一塊暗算吧?於是,上路的時候她和駙馬爺的肩輿門相對,隨時盯著怕出事,坐下就把駙馬爺的衣帶牢牢抓著。就這樣,走了幾千裏地,駙馬爺“由是獲免”。大唐朝的公主們都有點嬌生慣養,任性胡鬧,惟有這個廣德,老老實實的,奉公守法,孝敬公婆,對夫家親戚朋友也不擺臭架子,大家都挺喜歡她的。
  這回駙馬爺不願意出賣老丈人家,沒去自首,給搜出來了,當然就要殺頭。廣德公主哭著抓著大兵的刀子說:“我是李家的女兒,實在要殺,就把我和於仆射一塊殺了吧……”於是兩個人一塊遇害。
  還有許多人不願意受辱,全家自殺。
  這,就是亂世。
  

  六、從長安城到狼虎穀
  
  唐僖宗逃到駱穀,鳳翔節度使鄭畋去參見,求他留在鳳翔鼓舞人心,小皇帝拒絕,說自己至少要逃到興元才能安心工作,如果問題嚴重,很可能要逃到成都。鄭畋沒奈何,說那你跑那麽遠,道路又不好,我沒辦法事事向你匯報,你得讓我隨機處置。這個,小皇帝同意了。
  鄭畋回到鳳翔,立刻召集部將宣誓討賊,周邊各藩鎮也紛紛響應。
  黃巢派尚讓率兵五萬進攻鳳翔,鄭畋自己不會打仗,卻能用人,以涇原節度使程宗楚為副帥,前朔方節度使唐弘夫為行軍司馬,在龍尾陂設下埋伏,他親自率數千人陣於高崗誘敵。尚讓輕視鄭畋是書生,讓部隊擊鼓衝鋒,隊伍散亂(又和當年荊門之戰一樣),被唐弘夫的伏兵大敗,被斬首二萬餘人,伏屍數十裏。
  回到長安城,有人在尚書省門口寫詩諷刺尚讓打敗仗,他惱羞成怒,把當天該值班的官吏統統挖掉眼睛倒掛起來,還在城裏大搜捕,凡是會寫詩的統統殺掉,能識字的全部給賤役,據說殺掉了三千多人。
  
  唐僖宗逃到安全地帶後,總算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下詔天下藩鎮討伐黃巢,於是亂世英雄紛紛登場。
  正在代北沙漠裏無所事事的李克用,被朝廷赦免,帶著他的沙陀軍團奔赴長安勤王,一路上還總是和自己人鬧摩擦。義武節度使王處存聽說長安失守,號哭累日,率軍入援,並派遣了兩千人赴興元保護皇帝。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本來已經投降黃巢,但黃巢調財征兵不已,王重榮忍無可忍,殺掉黃巢的使者,起兵反抗。
  就連宦官楊複光,也身殘誌堅,在許州召集隊伍反對黃巢,進攻鄧州,那個在許州舞陽鬼混,屠牛、盜驢、販私鹽什麽壞事都做的“賊王八”,目前是他手下的一員都將,有了個大名叫作“王建”,這是未來十國之一的前蜀皇帝。
  楊複光帶部隊進攻黃巢的鄧州守將朱溫,未來的前蜀皇帝和後梁太祖交上了手,後梁太祖落荒而逃,被前蜀皇帝追殺了六百多裏地,一直從河南鄧州跑到陝西藍橋驛(今陝西藍田縣西南)才收住腳。
  還有些人物,目前隻能跑龍套,但影響深遠。
  權夏綏節度使拓跋思恭這個鮮卑胡人也跑來湊熱鬧,和鄜延節度使李孝昌合兵屯東渭橋,與剛剛逃回長安的後梁太祖對壘——當然,他們倆既然連十國都混不進,自然沒有前蜀皇帝的手段,所以很吃了後梁太祖些虧。
  不過拓跋思恭到底是最早赴援京師的五鎮之一,雖然功勞幾乎沒有,苦勞還是有一點的,為了表彰他的耿耿忠心,皇帝給他賜姓李。這就是未來的西夏皇帝李元昊的姓氏來曆。如果我們把眼光放得足夠長遠,沿著這條線下去,撥開曆史的迷霧,我們還能看見一個更能影響曆史的人物,明末大名鼎鼎的闖王李自成。
  因為黃巢沒有進士及第,所以曆史上出現了李元昊、李自成,而不是拓跋元昊或者拓跋自成,這就是“蝴蝶效應”。
  一隻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結果在遙遠的地方引發了一場颶風。這裏我們可以看見,鹹通年間那些偶然的科舉考試結果,在中國曆史的大舞台上,引起了怎樣的一場山崩海嘯!
  黑格爾說得對,讀曆史有如暴風雨後縱觀海上桅檣摧折的沉舟。
  
  唐軍各藩鎮四麵圍合,黃巢軍坐困長安孤城,糧餉已絕。長安城裏糧食曾賣到三萬錢一鬥米的地步,即便這樣,也是有價無市。長安城及周邊地區,相繼出現了“人相食”的慘劇。
  從金統元年到四年,長安及其周邊地區,處處皆是戰場,關中淪為修羅地獄。黃巢在軍事上還能夠苦苦支撐,但在經濟上卻無能為力,大齊朝已經陷入財政破產的地步。
  金統三年,黃巢的愛將朱溫,因屢戰不利,糧餉斷絕,旬月間,向黃巢十上求援表章。主管軍事的孟楷正在到處補洞,煩死了老是嚷嚷的後梁太祖,嚴辭訓斥,指責他希圖兵多自重,卻不肯奮力征戰。老實說,這幾年要不是朱溫拚命打了幾個勝仗,孟楷們早被唐軍攆出長安城了,氣暈了的孟楷居然說朱溫希圖擁兵自重,有二心,實在是冤枉忠臣。
  朱溫聞訊,,一怒之下,於這年九月向唐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投降。唐僖宗聞知大喜,賜朱溫名“全忠”。賜完名後,有人幫皇帝解字,說您這個名字賜得大不吉利:“全”字,人王也,“忠”字,中心也,使人王而據中心,您自己該放哪兒去?
  
  金統四年,唐中和三年,公元八八三年春,隨著以沙陀李克用為首的各路唐軍紛紛集中長安城下,即便在軍事上,黃巢也已經撐不下去了。同州梁田坡之戰,大齊軍慘敗,作為黃巢左右手之一的大將趙璋戰死,士卒被俘數萬人,伏屍三十裏,外圍據點紛紛丟失。
  在長安城的宮殿裏享了兩年福的黃巢(雖然“大齊”經曆了四個年頭,但實際時間不過兩年多一點),終於坐不住了,他在李克用等藩鎮的壓迫下,於四月初八撤出長安,由藍田關入商洛山,退往中原。這時候他還有十幾萬軍隊,猶堪一戰。
  這一年,沙陀人李克用才二十八歲,於諸將中年最少,功最高,兵最強。幾十年後,他兒子追封他為後唐太祖。他也是五代的開辟者之一。
  這一年,淮南楊行密殺掉和他有仇的都將,嚇跑廬州刺史,邁出他成為江淮霸主的第一步。
  黃巢進入中原後, 攻克蔡州,節度使秦宗權投降,聲勢相當浩大。然後黃巢軍又指向陳州。陳州刺史趙犨早有準備,堅壁清野,頑強抵抗。黃巢大將孟楷,率萬餘精銳為前鋒,在項城遭趙犨偷襲,孟楷被生擒後斬首。
  黃巢大怒,六月,與秦宗權合兵包圍陳州城。沒有糧食,就四處擄掠,甚至吃人。史書記載:“時民間無積聚,賊掠人為糧,生投於碓磑,並骨食之,號給糧之處曰‘舂磨寨’。”
  陳州之圍,持續了三百天之久,雙方打得都異常艱苦。
  這三百天裏,唐朝調集各路人馬,紛紛向陳州靠攏。新任宣武節度使朱溫尤其積極,他接到陳州的求援後,一麵請忠武軍節度使周岌、感化軍節度使時溥共同赴援,一麵召集本鎮兵馬馳援陳州。但因黃巢力量還很強,三鎮之兵隻能在外圍騷擾,不能解陳州之圍。
  次年二月,李克用率兵五萬南下增援,中原的僵持局麵立馬被打破。三月,朱溫攻拔黃巢瓦子寨,斬殺數萬人。李克用又組織中原唐軍,合攻尚讓軍於太康,尚讓北逃。
  看起來,未來的後梁太祖和後唐太祖合作得相當默契。
  
  黃巢見唐軍力量強大,遂撤陳州之圍退走。向東北威脅朱溫的大本營汴州,屠尉氏,尚讓則率五千騎兵進逼大梁。這回輪到朱溫向李克用求援了。李克用率沙陀騎兵急追,在黃河邊上的王滿渡追上黃巢軍,趁其半渡,揮軍奮擊,大敗黃巢軍,殺萬餘人,黃巢主力徹底被擊潰了。
  這一仗,標誌著黃巢在軍事上的徹底失敗。此戰後,其部將深感大勢已去,未來的五代名將李讜、霍存、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等人投降了老熟人朱溫。而黃巢最重要的助手尚讓,則帥殘部投降了感化軍節度使時溥。
  黃巢帥殘部繞過汴州北上,在封丘被李克用再次擊敗,沙陀騎兵緊追不舍。黃巢收集殘兵千餘人,東逃兗州,連小兒子和當皇帝的行頭都丟給李克用了。李克用一晝夜追二百裏,一直追到黃巢老家冤句,也隻剩下一百來個騎兵還跟得上他,加上糧食吃光,五月十一日,李克用放棄追擊,回汴州找朱溫要補給。
  接下來,追擊黃巢的任務被交給了感化軍節度使時溥。五月二十日,時溥派大將李師悅和降將尚讓率萬人追擊黃巢,六月十五日,又在兗州瑕丘與黃巢遭遇,這時候,曾手握六十萬大軍的大齊皇帝黃巢,手裏隻有千餘人了。
  自然又是一場敗仗。六月十七日,黃巢帶著少數人逃進了泰山東南的狼虎穀。
  大結局到來了。
  
  關於黃巢的最終結局,曆來說法不一。
  《新唐書》記載得最詳細。
  黃巢逃入狼虎穀後,見大勢已去,遂對外甥林言道:“我本想為國家討奸臣,革新朝政,但功成而不退,以致失敗。我的腦袋不能便宜了別人,你拿去去獻給天子吧,還能圖個富貴!”林言不忍下手,黃巢毅然自刎,但沒能馬上死去,林言隻得砍下他的頭來。然後,把黃巢的兄弟、妻子等人都殺掉,準備去投降唐軍,但路上遇到野蠻的博野沙陀軍,他們連林言也一塊殺掉,把腦袋送給了時溥。
  有人說黃巢後來出家為僧,還做過著名寺院的主持,臨死時,指腳下示人,有黃巢兩字。
  也有人說五代的高僧翠微禪師,就是黃巢。
  還有人說洛陽的張全義將軍見過一個僧人,長得很像他。但張將軍是個厚道人,還曾經是黃巢的老部下,所以寧願保守這個秘密——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記得當年草上飛,
  鐵衣著盡著僧衣。
  天津橋上無人識,
  獨倚欄幹看落暉。
  據說這首詩是當了僧人之後的黃巢寫的,但也隻是傳說而已。不管怎麽說,自此以後,這個人已經不能再影響或改變曆史。
  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確實是死了。
  
  


作者:江上葦 回複日期:2006-11-11 23:19:54 
  七、末世的挽歌
  
  時溥隨後殺掉了尚讓,霸占了他年輕漂亮的妻子。過些年朱溫打敗時溥,又搶走了這個女人,再後來,又把她送給了敬翔。
  八八四年的五月十四日,李克用回到汴州,朱溫盛情款待了他。這個質樸的沙陀人,喝多了就亂說話,得罪了許多人。半夜裏,他住的上源驛突然失火,還有許多人往他住的屋子裏射箭。親兵把他拖到床下,兜頭澆了一盆涼水才醒過來。幸好突降大雨,他才得以和李嗣源等幾個人爬牆逃走,勇士史敬思孤身斷後,戰死在汴河橋頭。李嗣源大難不死,成為後來的後唐明宗皇帝。
  從此,晉、梁征戰不休,天下成了英雄們博弈的棋盤,蒼生成為英雄們手中廝殺的的棋子。
  黃巢的姬妾們被當作俘虜送到成都,年輕的僖宗皇帝對打仗沒心情,對調戲這些可憐的女孩子卻很有興趣,親自審問她們:“你們都是朝廷勳貴家的女兒,世受國恩,為什麽要從賊?”其中居首的一個女子回答道:“狂賊如此凶逆,國家有百萬大軍,尚且守不住宗廟社稷,連您自己都逃到巴蜀去了……可您今天卻以不能拒賊來苛責我們一群弱女子,這將置丟掉國家、丟掉我們的公卿將帥於何地?”
  皇帝惱羞成怒,遂不再問,將她們一律公開處斬。行刑那天,老百姓不忍看她們臨刑害怕,都爭著給她們喂幾口酒。諸女且飲且泣,隻有為首反駁皇帝的那個姑娘,不哭,不飲,堅毅肅然地迎接了死亡。
  
  公元九零七年,也就是黃巢之亂平息後的第二十三年,朱溫篡唐,是為後梁太祖。
  後梁太祖本人曾是黃巢的愛將,為建立後梁立下赫赫功勳的謀臣猛將們,也多是黃巢舊人。
  所以,黃巢起義雖然被撲滅,但後世都認為正是這場轟轟烈烈的起義,唱響了大唐王朝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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