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來的故事
前一次講了幫我修車的朋友,現在來說他告訴我的那個農場主的故事。
我有一天和他聊天,說起了他的房子,說:
“這個農場主對你相當不錯的。”
“還算可以吧,價錢差不多,談不上有什麽便宜。不過他可能指望我還價的,我一口答應,他有些意外,最後他把所有的工具和一台拖拉機和配套設備給了我,如果要買新的得三,四萬。”
“那他人還是很好的,”
“好個什麽,你沒有看到他怎麽對待那些墨西哥工人,稍微不滿意就趕人走。”
“我看他對你到是非常客氣。”
“他不客氣還能怎麽樣,我馬上走。我和他又不是沒有吵過,他什麽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說不行他就自己幹,最後無法收場,還是得我來收拾爛攤子。後來他的太太一個勁的跟我道歉,說他有毛病,不要計較,第二天他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我想自己生氣不合算,懶得理他。
他太太倒真是不錯,精明能幹,實際上是這個老太太在當家。老頭脾氣大,又倔,記性還不好。老頭把事情弄砸了,總是她出麵轉彎。有一回正要人的時候他趕了幾個,他太太出麵給錢讓人留下,不然不知道怎麽辦。
他對我的確是非常客氣,經常和我一天沒有幾句話,都是謝謝。不過我覺得那種美國人的客氣實際上是要和人保持距離。我的確是要給他錢的,他太太說我bullshit(胡扯),都是舊東西不值幾個錢,花精力賣都不值得,當然我知道她是要感謝我這些年的幫助。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覺得欠他什麽,我這些年為他想盡辦法把舊機器對付著用,花了多少力氣,為他省下的何止這個數,他心裏是清楚的,不然他不會送我東西,他可不是一個大方的人。我當然覺得他還是可以的,心裏有數,人這樣就是不錯了。
這個房子賣給我是老太太的主意,我想把房子租給我都是她的主意,老頭沒有那麽心細,會打算盤。老太太知道我喜歡這地方,答應過要賣房子首先問我,他知都不知道我想要這個房子。”
“老太太真是一個好人,真正的基督徒(我朋友是一個教徒),非常平和,大度,願意幫助人。她總是說:現在不是過去,過去高中生都到農場幹活,現在年輕人根本不願意都走了,農場主都找不到50以下還幹活的。年輕人要就是把繼承下來的土地賣掉,要就是把土地給那種公司來經營,
等著土地升值,自己有自己的職業,並不願意以土地為生。
因此這裏人流動性大,有些是非法移民,你不知道他們原來是做什麽的,有沒有案底,不能胡來。
老頭不知道很多時候他解雇人,我都多給那人一些錢,有時是一個月的薪水。不能讓人絕望,那些人都是一個月趕不到一個月,你馬上要人走,一家老小怎麽辦?你怕不怕給人打黑槍?這不是沒有的事情,旁邊不遠的一個人,被人打得半死,現在還住院,就是他的工人幹的,那人立馬回了墨西哥,那名字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到哪裏去找,找到了你還不是在醫院,有什麽用?”
我說:“真的嗎?這裏就這樣亂?”
“你當然不知道。墨西哥人喜歡鬥雞,附近一帶經常有地下鬥雞場。有一個老墨欠了別人的賭債,有一天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找到農場來了。那天老太太不在,老頭提著槍就過去了,說:你們有什麽事不要鬧到我這裏來,這是我地盤,你們不走就不要怪我不客氣。說完就把槍一擺,上了膛。”
“老頭真的會打?”
“那還假的了,這老頭我從來就沒有見他說過大話。老太太說十幾年前他就把一個盜馬賊打殘廢了,連馬都打死了,他的女兒哭了好幾天,那是她的馬。在德州這種地方,你跑到別人的土地上,要你走你不走,那還不是白打了的,那些人飛快的跑了。”
“真的嗎?”
“那還假的了,德州人野蠻的很。有一回二個警察到農場,直接把車開了進來,老頭一樣提了槍就上去了。兩個警察趕緊把手按在槍上,說:先生,馬上把槍放下!
老頭說:你們是不是來逮捕我的?
警察說:當然不是,我們隻想向你了解你的一個工人的情況。
老頭說:你既然不是來逮捕我的,在我的土地上,你們憑什麽要我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
那天老太太在,趕緊過來站在中間,對警察說:你們應該把車停到大門外,打一個招呼。又對老頭說,他們不是本地的警察,不知道規矩,你回去喝茶,我給你放在桌子上了。然後對警察說:這裏的事情我全部知道,問我好了,麻煩你們把車開出大門去。
那二個警察飛快的把車開了出去。後來老頭說:大城市來的垃圾,一點教養都沒有,知道也不告訴。他總說大城市住的都是垃圾。”
我說:“我怎麽看這老頭挺和氣,對我非常客氣。我每回到你這裏都是直接開到門口的,他從來沒有提著槍出來,有一回還硬往我手裏塞啤酒。”
“那是當然,你是我的朋友,他憑什麽高不高興。不高興應該跟我說,再不滿意就讓我走,怎麽會對你不客氣,這老頭是一個很懂道理的人。他發脾氣總是有人惹了他,你又不找他的麻煩,他有什麽脾氣好發。”
“這老頭是我見過的最勤勞的人,來了就幹到天黑,除了星期天上教堂雷打不動,有時候星期六和節假日都來,我估計他隻要沒有其他的事,就一定來幹活。他太太大部分時候陪著他,馬廄那邊有一個辦公室,農場的賬目,用錢都是她管,但從來不幹地裏的活,沒有事了,就找個地方喝茶看書,有時候我幹活就在旁邊跟我聊天,什麽家的事都與我說。
有一回大概看出來我的奇怪,她說:我跟他說過我再也不幹農活了,因為我已經幹夠了,你看看我的手成什麽樣子了。過去我幹是沒有辦法,得賺錢好好把孩子養大。現在孩子都大了,不要我們的錢了。現在我們把地一賣,養老是足夠了,你要幹我沒有辦法,我不像你那麽有病,把幹活當樂趣。
有時候我把他恨得不得了,本來我們可以到處玩,一個孩子那裏住幾天,或者幹脆在孩子旁邊買一個房子住下,多好,天天能看到我的孫子,我經常做夢都想他們。他害得我哪裏都去不了,我又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就算我有這麽狠心,孩子們會放不下,你說我該不該恨!
他們一家都是這樣,他父親就是死在地裏的。那可不是一個好東西,酒鬼,煙槍,老頑固,家裏沒有人不挨打。有一回在我家裏,我做飯給他吃,他嫌不好,嘴裏罵個不停,一般我都算了,那天我心裏也不痛快,就說:你不滿意就自己做去!
他揚手就要打我。他喝得差不多了動作慢,我一閃身,把桌子上的菜掀到他身上,然後到裏屋拿出槍來,回來用槍對著他說:你要再碰一碰我試試看!
他到笑了,說:你可真是你父親的女兒。我說:我當然是我父親的女兒。你少跟我提他,我父親從來不打女人,因為他從來不懼任何男人,你跟他擦靴子都不夠格。你看到這個槍沒有?不是你們家裏的,這是父親在我出嫁時給我的,告訴我:誰要敢打你就用著這槍對付,別忘了你是我的女兒,我們家的人不是給別人欺負的。
他喝了一口酒,一邊罵一邊搖擺擺的走了。後來好長時間不來了,丈夫不知道,問我,我說:愛來不來。從來就沒有人打過我,你算什麽,打老婆打慣了,我可不吃你那一套。我總看到那些挨打的妻子就難受,那是你慣出來的。
我問:你真的會開槍?
她說:那當然。大概是看到了我的驚訝,她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他打死的,我槍法好得很,也不會蹲監獄。我兒子有一個同學老挨父親的打,有一回急了,一槍把父親打傷了,然後全家都說是槍走火,父親哪裏能夠把兒子送進監獄呢。大家都明白是怎麽一回事,誰會去說穿,這樣的事又不是頭一回。那老東西不喝酒還是一個不錯的父親,不會讓他的兒子沒有老婆,孫子沒有媽媽的。
我最煩家裏打人,成什麽樣子。我第一個是女兒,我知道老頭子是不會打女人的,第二個是兒子,他第一眼看到高興的很。我板著臉對他說:你聽好了,我是絕不允許人打我的兒子,你要敢幹我就要跟你拚命。”
朋友說:“有一天我和老頭正在修東西,東西大了得有人幫忙。老太太氣衝衝的來了,也不管我還在那裏,說:你怎麽回事,今天居然跟醫生吵架,我活了這麽大的年紀,就沒有聽說過有人會跟醫生吵架!你和醫生不是好多年的朋友嗎?
你跟孩子們吵,前幾天在商店跟售貨員吵,現在連醫生都要吵。我實在受不了你,你要再這樣,我就到孩子那裏去,讓你一個人在這裏孤零零的等死!
老頭說:我自己有腿,你去我就不能去。
老太太說:你去,誰受得了你那個脾氣,孩子們都結了婚,還有那一半,就算孩子們能忍,外人是憑什麽受你的氣。
老頭說:那怎麽的,難道人還不要父親了。
老太太這時反而不吵吵了,隻是搖搖頭,異常平靜的說:你行呢,居然要孩子們在家庭和你之間作選擇,你是一個什麽樣的父親。你聽好了,你敢這樣,就永遠不要來見我!”
過後老太太對我說:老頭子是一個好父親,顧家愛孩子,自己什麽錢都不花,車是十幾年的了,僅僅是對孩子大方,不過我給教堂捐錢捐東西倒不說什麽。一套去教堂的西裝二十幾年了,女兒貼心,知道他的德行,婚禮前要我量了尺寸,在波士頓最好的地方給他定做了一套,回來就一直掛在那裏,他不願意穿。
朋友說:總是那西裝有什麽紀念意義,是不是你送的?
老太太說:狗屁紀念意義,舊貨攤自己買的便宜二手貨,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現在老了,這農場對付不下來了,東西放在哪裏都記不住,於是對孩子有意見,沒有人願意幫他。但是孩子大了,要過自己的生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本來農場的活就不是人幹的,永遠幹不完,一天連一個人都見不到,為什麽想別人會跟你一樣呢。我是支持孩子們的,這地終歸是要賣的,孩子不賣,孫子們也會,他不是不明白,就是感情上無法接受。”
朋友跟我說:“我有些同情老太太。這農場靠近大城市,已經開發到旁邊來了,一畝現在超過了一萬,這農場能夠值幾百萬。我要有這麽多的錢還幹什麽活。”
我說:“是啊,老太太說得對,人與人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