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故事
這裏說的住院不是生病,而是因為太太在國內是一個醫生,所以我們一直住在醫院裏。
太太是77級的,畢業後分到一個省級的大醫院,也是一個醫學院的附屬醫院。太太到人事科報到的時候,有一個穿著白大褂年紀不小的女醫生也在那裏,她看到了太太以後就說:“你是分配來的大學生?”
太太回答是,然後她就說,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旁邊的人說這是徐院長。到了徐院長的辦公室,她對太太非常客氣,請坐還給泡茶,然後問:
“你想到哪一個科?”
女孩子一般都喜歡小孩,於是說:“我想到兒科。”
她笑了,說:“兒科有什麽好,一天到晚看到孩子生病自己都會病。到婦產科來吧,任何到醫院來的人,隻有這裏是喜事,永遠有糖吃。你個子高手臂長,是做婦產科的料。”她是醫院的付院長同時兼著婦產科的主任。
太太一想這話不錯,誰不喜歡糖呢,於是用她的話說,從此上了賊船。這是因為婦產科醫生是最辛苦醫生了,節假日要上班,而且生孩子往往在夜裏,任何時候都可能有緊急情況。後來我從一篇文章中知道,很多哺乳動物都是這樣,這是長期生物進化的結果。因為生產的時候,母子都特別脆弱,夜裏相對安全一些,生存的概率會提高。
後來有一回我和太太正在醫院的走廊,太太告訴我,對麵走來的那一個就是徐院長。我一看有些出乎意料,我原來以為她是一個三大五粗的女漢子,卻不料是卻是一個身材嬌小,帶著一副無邊眼鏡,頭發有些花白,看起來非常慈祥的老太太。
她和太太笑著打了一個招呼,突然停下了腳步,看看我說:
“你是不是某某某的兒子?”
我有些驚訝她知道我母親的名字,說:“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你出生時我就在那裏,不過你不記得了。我早就認識你的母親,所以她生孩子的時候就來找我,你和你的姐姐都是在我的病房的出生的。不過你是順產,我什麽都沒有做。”
然後她說:“婦產科醫生最辛苦,你們做家屬的要體諒。不管怎麽說,沒有我們的工作,任何人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都會有更多的危險。”
我從來就煩被人教訓,心想這人怎麽跟我媽一樣,喜歡給人上課。太太看出了我的不高興,說:
“在我這裏不許把臉拉著。”
“做家屬的當然不能不高興。”
她笑了,說:“你這人心眼真不大。”
看來這個話題說下去我落不到什麽好,於是就說:
“你總是說徐院長怎麽,怎麽厲害,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孫二娘,可她一付斯斯文文,不像很凶殘的樣子。”
“那你是不知道她。每個星期一她大查房,不要說我們,就是大醫生都是戰戰兢兢。發現有什麽問題,馬上批評,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一點麵子都不講。”
難怪每個星期天太太都心情緊張(那個時候隻有那天休息),對我就沒有好臉色,晚上還抱著書使勁看,現在我總算找到了罪魁禍首。
當我們說一個醫院好不好,是在說醫生好不好,更進一步說,就是那個醫院的管理製度好不好。徐院長那一批人是49前的大學生,那個醫學院那時是德國人辦的,接受都是德國人的那一套製度。那些人人文革的時候不是在牛棚就是靠邊站了,由工宣隊領導。文革一結束,他們就都重新大權在握,立刻努力恢複那一套東西。
醫生往往要麵對的是生命,婦產科更是如此,沒有一套嚴格科學的管理製度那是怎麽得了,文革那一套怎麽能行。現在有些人完全不知道什麽文革是什麽,但是,如果現在有一個醫院還是由工宣隊領導,有人敢到那裏去生孩子嗎?
現在中國的整個醫療體係,基本上是照搬西方的。當我們說中國嬰兒死亡率低,人均壽命提高請你不要忘記這一點,把民族自尊心放到科學技術之上可不是什麽好事,曆史上因此而產生的悲劇在中外可都是不少。
我對那一批中國的老知識分子印象大都不錯,事業心強,對名利不像現在的海歸那麽熱衷。當然,並不是說其中沒有要命的,我是在一個大學校園裏長大的,文革中整人最厲害實際上也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工宣隊是一幫老粗,不知道怎麽才能擊中要害。
我現在大概也能算知識分子(現在這個詞好像不用了,這是一個好事),但我肯定比不了我母親,起碼沒有什麽獻身精神,因為我現在是在國外。據說認為一代不如一代是老了的象征,也許吧。
婦產科基本上是女兒國,我很快就領教她們的厲害。我第一次到太太的醫院去,她把我精心包裝了足足有一個半小時,我徹底的煩透了,根本就不想去了,但那怎麽由得我。記得那天她逼著我穿了一雙打腳的新皮鞋,隻有一跛一跛走路。於是就在那裏胡思亂想,中國婦女裹了幾百年的腳,那是怎麽過的,這個報應怎麽應該落到我的身上,我從來不讚成任何人那樣。又想起有一句話,婚姻就像穿鞋,舒不舒服隻有腳知道,看來真是至理名言。
第一個和我說話的是一個大個子護士,長得非常壯實,她根本不看太太,而是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說:
“還不錯,就是個子小了一點。”然後用手指著我說:“你可不許欺負人,我們饒不了你。”
我根本沒有想到一個人第一次見麵就這樣說,俏皮話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不過還好,她並不要我的回答,突然想起了什麽事,一溜煙的不見了。就這樣,我知道了她是護士小陳,而且知道了,這裏的人都是女權主義者。
太太開始的時候是住院醫,非常辛苦,12個小時的班,不許睡覺,雖然醫生辦公室裏麵有一間小房,裏麵有兩張床,那是大醫生值班才能有的權利。說是12個小時,但因為要交接班,多二個小時是經常的。
有一回我們說好了下班一起出去,到了她的辦公室卻人影子都沒有,我隻好在她的辦公室等,旁邊就是護士辦公室。然後就聽到一幫護士聊天,聲音最大的就是小陳。談話的內容就是兩個,如何整治丈夫和鬥婆婆。
問題在於丈夫那一部分經常有黃色笑話,非常露骨,關鍵在於那講的並不是別人的故事。我這人從來討厭正人君子,但認為這樣聽別人的隱私好像並不像話,她們恐怕不知道我在裏麵,我和小陳已經非常熟了,決定裝一回正人君子,於是就咳嗽了兩聲。
這一下就不得了,她們的護士長說:“咳個什麽嗽,我們知道你在裏麵。”
小陳則把門打開,說:“你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我看一看?”
於是我就在她們的大笑中落荒而逃。我就想,男人和女人看來大不一樣,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會這樣談自己的事,別人的可能會。護士有一些是沒有結婚的小姑娘,經過這種培訓那會怎麽樣。
我之所以和小陳很熟是因為我們是鄰居,她是一個相當爽快的人,可能是她很快就知道誰是受欺負的倒黴蛋,於是對我有幾分“同情”。她的丈夫是一個轉業軍人,機關幹部,有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女兒,小名叫巧巧。
有一回巧巧在我們家玩,那時大約是5.6歲,看到我太太正好在清潔冰箱,把東西都拿了出來,就問:
“那你為什麽把東西拿到外麵來,它們要熱壞了的。”
太太大吃一驚地看著她,說“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明天的氣溫要到很高很高,電視台要大家都躲到冰箱裏去。”
不料突然她大哭了起來,說那我媽媽怎麽辦,顯然她認為她媽媽個子太大。於是我們都說小陳命好,有一個這麽心疼媽媽的女兒。
護士大都是一些手有一雙,嘴有一張的角色,小陳就是一個典型。我太太說,她是一個好護士,做事幹淨利落,關鍵的時候不會慌張,不掉鏈子,就是有時小事情不夠仔細,再就是有時和病人或者家屬爭吵,從來沒有輸過,然後被告到護士長那裏去,如果我要生孩子,就會找小陳這樣的護士,除非有大問題,醫生不會做什麽,一個好護士,你會少受很多罪,將來的毛病也會少,一般的順產,護士比醫生更重要。
有一回太太在門口喊我,然後指給我看,我說:
“這有什麽看的,是小陳家嗮的衣服。”
“你看那一件。”
果然很有些奇怪,別的都安安靜靜,隻有小陳經常穿的一件不停的動,就像她的人,總是充滿活力,停不下來,我隻能說這件衣服已經傳染到了她的精神。
可想而知,小陳在家裏也不含糊,我不止一次看到她的丈夫奪門而出,小陳還在後麵追著罵,要他滾回去。不過他並沒有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回來就不回,而是坦然地對我說,好男不跟女鬥。
我就對他說,老兄,別說大話,咱們想鬥也贏不了,要不要到我家裏坐一坐。他這時就有些苦笑,說算了吧,我到辦公室去。
後來他和一個同事好上了,小陳知道了以後,充分展現了女權主義的風範,不吵不鬧,而是平靜地對他說:從此以後,你永遠不要再進這個門,你的東西過倆天我會放到門口,自己來拿,不拿我是不管的,存款不多,你留給孩子,我再不要你一分錢,不想跟你有任何聯係。孩子你到你父母那裏去看,老人與此無關。
其實他的丈夫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人,並非好色之徒。後來他告訴我,他並不想離婚,但小陳對他行如路人。後一次婚姻他並不幸福,主要是他的父母親完全不能接受那個新人,又極為心痛巧巧,他又是一個孝子,夾在兩頭受氣。
小陳後來沒有再結婚,而是迷上了麻將,於是我有時看到十來歲的巧巧在食堂打飯,為小陳送到牌桌上去,我想那些牌友又會說小陳真是好運氣,有這麽乖巧的一個女兒。
下麵講的是護士小劉,她可是醫院的名人,大約二十五,六歲,和丈夫離了婚,有一個兒子由丈夫的父母親帶著在。她是江浙一代的人,長得非常清秀,喜歡跳舞而且極好,經常有各種各樣的男朋友,年紀大的,也有小夥子,男人結不結婚她都不在乎。她是甩掉男人的專家,據說護士們如果有這方麵問題,都會去請教她。也會有人去找她,說你不是認得一個校長嗎,我孩子上學能不能讓他幫幫忙,然後她想了想,我們早就散了,我不能去找他,哭哭啼啼可怕極了。當然,如果你運氣好,能趕上她的速度,她還是挺幫忙的。
她並不是胡來,而是要她看得上,也不是為了錢,因為有錢人她一樣甩,任何人她都不能長久。她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從來不會和同事的丈夫有什麽瓜葛,因為隻要有一個,那就使得她成為大家的敵人,那些護士在這個方麵可不是什麽善茬,她就會不能立足。
有一回我病了要輸液,太太換了一個班,把我帶到醫生睡覺的房間裏輸,她那個時候已經不是住院醫了,可以在裏麵休息,所以家屬雖然聽起來不舒服,但實惠還是有的。但那一天她非常忙,要上台手術,就把我托給了小徐。
她一進來就笑著對我說:
“你那麽緊張幹什麽,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然後摸摸我的額頭,手從臉上順下來,說“最多就是這樣,你太太是多厲害的一個人,我沒有那個膽子。”
我隻好說:“我為什麽要怕你,我怕的是你手上的針頭。”
心想,當然不會,要不然太太怎麽敢讓你來。體檢時都要抽血,在中國,美國我都經曆過不少,但她是最好的,完全感不到痛。她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把枕頭為我弄好,順好床,盡量讓我舒服。後來我朦朦朧朧的睡著了,知道她來了幾次,每一次都首先摸摸我的額頭,然後幫我蓋好,動作都十分輕柔,恰到好處。看來她還是有些真功夫的,有一種能讓男人放鬆,舒服的本領,但恐怕她隻能在婦產科工作了。
她有一個段子廣泛流傳,說的是醫院的黨組織覺得她的影響不好,那還是在80年代,社會風氣不像現在這樣,所以書記就找她談話。說:
“你要解決個人問題組織上當然不反對,有利於更好的工作嗎。但是眼界也不能太高。比如說,衛生廳的劉處長條件那麽好,領導很看重他的。他向我了解過你,我還說了不少好話,你怎麽就看不上呢,還有那個開公司的老板,我忘記他的名字了,也不錯,年輕生意做的不小,很有錢的,我都不知道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很苦惱的。任何男人時間一長我就煩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看你還是要加強學習,讀一讀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看一些偉大的革命家的傳記,了解他們是怎麽對待婚姻愛情的,要向他們學習嗎。”
“書記呀,我讀過,但就是不管用。”
“那就還是讀得不夠。不管怎麽說,你不能破壞別人的家庭嗎,這就不利於安定團結,組織上就不能不管。”
“是的,是的,是我不好,我這人的毛病就是臉皮太薄。你是知道的,男人都有那種需求(書記是一個女的),人一熟了以後就覺得不好意思拒絕,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
後麵的談話就不知道了,因為精華已盡,大家沒有興趣。從那以後,醫院裏男女調情,就會說,今天晚上你閑不閑呢?
據說書記想要處分她,但是徐院長不同意,說:
“她和誰睡覺是那個人的太太要操心的事情,我們要管的事情都忙不過來,醫院又不是居委會,這不是我們的事情。她是我手下最好的護士,培養這樣的一個護士不容易,我不同意處分她。當然,如果她影響到了工作,比如和病人的家屬不清不白,我知道了一定處分。”
此事就不了了之。
幾年前那個醫院有一個醫生到美國來進修,太太到美國來的時候她還不在,談了一會,那就是人事全非,我所知道的那些護士都退下來了,年紀大了幹不成了,手腳慢了,眼睛也差了,再加上經常的夜班熬不住了。
再一個話題就是緊張的醫患關係,那個醫院也有醫鬧,醫生,特別是婦產科醫生都有些人人自危,其實這樣的狀況受害最深是病人,並非醫護人員。恐怕因為有這樣一段經曆,我在感情上是比較傾向於醫生護士的。當你,或者你的孩子生病了,你認為是天大的事。但是,醫生護士一天到晚都是這種事情,他們不可能和你有一樣的感受。
醫患關係當然也是人際關係的一種,我在國內的時候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怎麽會變成這樣,怎麽辦,我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