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維特根斯坦( 重言式)
重言式在數理邏輯中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就是恒為真的命題;換句話說,不需要條件,從空集都可以得到。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任何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用數學是最容易理解什麽是重言式,1+1=2,不需要任何條件。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很多地方談到了重言式,其目的就是要說明所有邏輯命題都是重言式,數學如果是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之上,那麽數學也是重言式;而所有的科學命題必定不是重言式,因為科學命題都必然要在一定的條件下才能成立。比如牛頓力學必須得在絕對參照係中來處理,這在前麵已經講過了。
因為我們把人分為二類,男人和女人,當然任何人不是男就是女,這句話永遠不會錯。但是,“人都是要死的”這個命題就不能簡單地認為是一個重言式,恒為真了。從現代生物學的觀點來看,所謂人就是一個集,規定這個集所用的特性就是DNA,滿足某種DNA模式的生物就是人。
所以說,隻要有一個人還活著在,我們就不能說這個命題一定為真,因為我們從生物學上並不知道人為什麽會死。當然,一個人都沒有了,這個命題就無疑了,但卻不知道由誰來說。當然,如果你預先給人下一個定義,人是一種要死的東西,那麽這就不是科學命題,而是邏輯問題了,自然不會錯,但是,這卻是在重複定義,等於什麽都沒有說。
如果任何人能從生物學的角度知道了人為什麽會死,那弄個諾貝爾獎肯定是沒有問題了,因為那意味著也許就能找到辦法讓人不死,還有什麽發現比這更能讓人興高采烈。
我不知道把這個問題講清楚了沒有,隻有科學才能給我們新的,所謂有用的知識。
嚴格的區分經驗命題和邏輯命題我記得已經講過,但由於其重要性我在這裏再重複一次。
A由B,C二個子集構成,那麽任何A裏麵的元素不是C就必然是B。如果你把人,男人,女人代替A,B,C,就得到了任何人不是男人就是女人,這是一個邏輯命題。實際上不管你代入什麽東西,其都是真的,與經驗沒有任何關係。
比如在很多女人看來:人是由女人和豬構成的,那麽你不是女人就是豬。這句話在邏輯上一點錯誤都沒有,你認為不正確隻是因為你是男人。也許你反駁到,女人是想和男人住到一起的,所以男人也是人;但女人卻可以說,因為我不想和女人住到一起,那就隻能和豬湊合了。也許你認為可以說,人和豬不是一個類;有人卻可以說,男人又懶,又髒,而且好吃好色,就是一個類。
當然,你如果在討論染色體如何決定人的性別,這時就不是邏輯命題,而是經驗命題了。但是,仍然必須得有一個前提,就是得承認Y染色體決定人的性別,如果有人非要認為,有Y染色體和豬就是一類,你還是沒轍。
如果你用前提決定了邏輯的起點,這個前提就不能再是邏輯的了,也就不能從邏輯上駁倒,盡管你認為那是一種強詞奪理。所以不論在中國,還是美國,男人都是豬還是很流行。
所以說,強詞奪理往往是從前提開始的,那是用邏輯無法解決的;強詞奪理在邏輯上可以是不錯的,因為重言式永遠正確;形而上學都是一種重言式,因為其永遠正確。上麵說法以各種方式,明確或者隱含,不停地在語言哲學家的書中出現。
所有的科學都是經驗命題,這不是說科學命題裏麵沒有邏輯,而是說經驗命題必須由事實而定,單憑邏輯得不到結論。
比如說,我比張三高,這是一經驗命題,比較以後確定真假;我比李四高,李四比張三高,所以我比張三高。在這裏我用不著和張三比,就可以得到正確的結論,但仍然得建立在經驗(二個比較)的基礎之上,僅僅是邏輯得不到誰高誰矮。科學命題都是這種形式,我們根本看不到基本粒子,但是可以從邏輯上得到如果某些事實能存在,它們就是能有的。
這個區分最早是康德提出的,稱為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我改成了邏輯命題和經驗命題,好像這樣容易理解一些。
康德的例子是:
所有的單身漢都沒有結婚;
所有的單身漢都不快樂;
前者(分析命題)是邏輯的,當然單身漢沒有結婚;後者(綜合命題)就是可真可假,必須得由經驗來決定。但是,康德認為是上帝決定了一切,當然這二者在上帝那裏是一致的。上帝創造了邏輯,所以邏輯是生來就有的;不信上帝的人,邏輯上才會不快樂,所有都為上帝所定。
語言哲學家把上帝從哲學中排除,沿用康德的說法就有一點不妥當。可簡單地理解為,重言式(永遠正確)的命題都是邏輯命題,另外還可以說的就是經驗命題。除此以外,像宗教命題,倫理命題,還有什麽什麽理論家說的東西,都不是哲學命題,不過是在拉大旗作虎皮。
按照羅素的觀點,幾乎所有的傳統哲學都是靠混淆這二類不同命題而得以成立的,因為如果承認上帝,這個區分並不重要,反正都是上帝的結果。但是隻承認邏輯,那就無比重要了,所謂語言哲學就是建立在這種區分之上。邏輯上可能的東西不見得真正有(我在討論“金山”時已經講過了),因為邏輯是一個重言式,重言式並不包含所謂信息。
這種混淆是建立在神,或者類似於神學的形而上學的基礎之上的,如果認為經驗不能來自於某種形而上學,這個混淆就毫無道理。比如認為神既創造了邏輯又創造了人,人有十個指頭就是合乎邏輯;如果不相信人是神所造,從邏輯上是不可能推出為什麽人是十個指頭,實際上八個指頭在邏輯上更合理。
這麽來看,你的快樂並不是由邏輯所定,而是由太太,孩子,老板等等等經驗的東西來決定。
邏輯非常有用,但是,它隻能保證我們從前提得到正確的結論,至於你用什麽作為前提,這卻是不是用邏輯能解決的事情。所以說,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的目的就是語言分析,判斷你說的合不合邏輯。
所謂重言式就是我上麵所說,說不出什麽我們原來不知道的東西,明天下雨或者不下雨,的確是恒真,但這一句話卻不包含任何有用的信息。從這種角度來看,邏輯和哲學都是重言式,當我們作一個結論的時候,信息是邏輯地蘊含在前提之中的,邏輯不過是把其清楚地說出來。
如果我們認為邏輯隻是一個重言式,那麽,單從邏輯上可以判斷對錯的都是重言式。明天即下雨又不下雨,當然不對,但這與氣象學無關,隻是一個邏輯錯誤,因為我們認為A(下雨)和非A不能同時為真。
但是,科學必定不是重言式,因為科學命題必定是一個能否認的命題,因為科學命題能告訴我們新的東西,這種例子我已經舉得太多,沒有必要重複。
從另一方麵來看,科學隻不過是選擇了不同的前提,那個結論同樣也邏輯的蘊涵在前提之中,所以說發現科學定律就不能是僅僅依靠邏輯,需要一種新的觀念,從一種新的角度來理解自然界的可能性。
所以,任何人千萬不要認為自己的說法不能被人否定而得意洋洋,那說明也不包含信息,不過是一個重言式。可以這樣來看,語言隻有合乎邏輯才有所謂哲學上的意義,那麽永遠正確的哲學命題必然都是重言式;因為形而上學永遠正確,又是一個哲學命題,所以其必然是一個重言式。
在這裏還可以這樣來看,原因之後還有原因,如果你認為最後的原因是上帝,或者是某個絕對的形而上學,當然就天下太平;但如果你隻相信邏輯,那個最後的原因就必然是在邏輯以外的一個東西,自然就是一個神秘。所以,絕對有理的東西不是重言式就是一個神秘,重言式沒有說出什麽新東西;而神秘就是不可明說,隻能意會,因為那是一個非邏輯。
不管怎麽說,神秘總比形而上學要好得多,神秘自然你就得敬畏;而如果你相信自己掌握宇宙的真理,那就免不了要胡來,這種沉痛的教訓在人類曆史上真是太多了。
這個區分並不簡單,而且非常重要,傳統哲學忽悠人那麽多年,就可以知道這種混淆是多麽容易把人弄暈頭,語言哲學中很多時候就在花大力氣處理這些問題。
比如說,如果把高看成是一種關係的話,就一樣可以用變成一個純邏輯命題,但不得不涉及到對關係的分類,這得看這方麵的書,我盡量簡單說一下。比如說,對於兄弟關係,A是B的兄弟,B是C的兄弟。那麽A必然是C的兄弟,但是,對於父子就不能這樣說了,那是爺爺和孫子。一旦變成了邏輯命題,就是重言式,沒有對錯了,隻是一種關係。
我想大致可以這樣說,語言哲學家所做的就是要把對象之間的關係加以分類,最終變成種種邏輯關係,然後我們就可能達到一致了。
我覺得把這個問題大概弄清楚了,你對語言哲學也就差不多懂了,語言中的種種荒謬就能一眼看出來。比如說,我以前談到了人民,實際上也是男人,女人那個命題,任何人不是人民就是敵人。但是繼續想下去問題就來了,性別是可以從科學上判斷的,是有很多經驗,直觀可以依靠的,最起碼男人是不能生孩子。但怎麽劃分人民和敵人卻是說不清楚,在中國很多人一下子變成了敵人,又突然變回到了人民。所以說,任何關於人民,敵人的命題要想有意義,就隻是一個邏輯上的重言式。
當然,經驗命題與邏輯命題所作的劃分不能有一致的意見,那意味著我們應該怎麽看待哲學,邏輯,如果相信上帝製定了邏輯,有了這個前提,那麽你根本用不著讀維特根斯坦,讀《聖經》就足夠了。
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隻是:如果我們把邏輯命題看成是一種與經驗無關重言式,那麽我們的思路,我們的語言就會在邏輯上清晰,不會是一些似是而非東西,由此才能對什麽是意義有一個一致的判斷,這就是哲學的任務。
下麵看一個複雜一些的例子,我以為很能說明問題。
尼采認為這個世界的目的在於產生英雄,那麽武力征服就是正當,更可以說是一種正義,因為可以產生英雄。的確,曆史上哪一次武力征服是沒有所謂英雄的?由此你不會怕死,如果做不了英雄就做英雄的墊腳石,反正都是為了那個共同的目標嘛。
如果你認為要自己去死,或者要親人去死是不可以接受的,就會決定不要武力征服,還是想辦法大家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好,沒有英雄這個世界也許有點單調,但還是自己的小命要緊。實在想當英雄,就去玩遊戲,能當英雄又無性命之憂。
這裏的不同在於前提,在於人的基本觀念,這個東西是邏輯的起點,是不能用邏輯來判斷對錯的。這裏的對錯隻是你自己的選擇,即:你願意生活在一個什麽樣的世界之中。
因此維特根斯坦認為倫理學和美學一樣,在哲學上屬於不可說的東西,因為哲學是對語言進行邏輯分析,而所謂對錯卻不是由邏輯而定的,所以倫理學命題就沒有哲學意義。下麵繼續來看。
當有外敵入侵你的家園,你和親友的生命和生活方式都會麵臨著實際的威脅,你認為這不能接受,所以你要反抗;然而在希特勒以及他的追隨者看來,征服是最大的正義,因為那能產生英雄。這裏要從邏輯上判斷對錯是不可能的。
但是,你不能說,我相信尼采的哲學,有一個偉大領袖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我反抗侵略是正義的,這就是邏輯錯誤了。因為如果你認為武力征服是正當,那麽當你的拳頭比不過別人,你的偉大領袖沒有人家的大的時候,你就隻能自認倒黴,而不要說什麽正義不正義。
你隻能說:我認為所有的武力征服都是不正義的,不管是不是會產生英雄,由此我不會去武力征服別人,所以我反抗侵略就是正義,這才能是邏輯上的一致。
當然,你如果把前提換一下,變成:隻有我武力征服別人才是正義,別人接受也才是正義,那麽這個邏輯矛盾自然就沒有了。但這個命題除了稱為強盜命題,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麽樣的稱呼。
寫到這裏,我就越來越認為維特根斯坦強調邏輯,認為哲學是邏輯分析是相當有道理的,種種邏輯上的荒謬實在是太常見了,很多人(也包括一些中國人)的所謂“愛國主義”實際上就是上麵的強盜命題。
所以說維特根斯坦認為,沒有形而上學作為基礎,我們無法斷定什麽是正義,隻有根據自己內心而作出選擇,從而顯示出你的基本觀念。
總而言之,當有人說反抗侵略必然是一種正義的時候,你得多問二句,看那人是怎麽得到這個結論的。結果隻能是出自於自己的基本觀念,不能是邏輯的;要合乎邏輯,前提就必然是一種強詞奪理。
當然,如果你碰到了有話語權的精英,沒有權利問,那隻好自認倒黴了。
所以說,有人說,獨裁政治是正確的;還也有人說,民主政治是正確的,都沒有辦法說對錯,因為那個實際上的意思是個人的喜愛,認為那一種製度更適合於自己,是前提,所謂對錯隻能在邏輯上說。
但是,如果有人說,我希望一個偉大領袖來帶領我們走向民主,這就可能有問題。因為如果你認為民主就是不能一個人說了算,那麽這裏的邏輯就不能說正確。
重言式是無法否定的,那麽也可以說無法肯定。
比如說平麵幾何中三角形內角和是180度,你沒有辦法來說不是;當然,你可以不承認,在球麵就不是,那是因為你換了一種幾何學。
在經典邏輯中,A為真,非A就為假;你也可以不承認,但那就是非經典邏輯,你實際上是換了一種思維方法,而並不是說否定了經典邏輯。你是不能用邏輯來證明或者否認邏輯,這個我在講羅素悖論時已經討論過了。
我想這樣理解比較容易,數學相當於下棋,雙方都認可一些規則就可以玩下去,如果你改動了規則,那就是另一種棋,說規則是錯誤是一句沒有意思的話。我在前麵也講過,數學的前提是強製性的,很難說與經驗有關。
這樣來看,數學作為一個重言式是無法證實或者否認的。我在這裏並不是說重言式就沒有用了,離開了數學,物理學就沒有了可能,而隻是說,由於重言式永遠不錯,而科學命題必須能夠證偽;重言式隻是邏輯上的東西,與經驗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我們不能隻通過它來了解,或者說明這個世界。由此,區分二者是一個最基本的哲學問題。
當然,重言式也就不可能得到證明,所謂證明就是邏輯,你不能用邏輯來證明邏輯。這樣一來,如果和維特根斯坦一樣認為哲學的任務隻是進行語言分析和批判,那麽哲學也是一個重言式。從哲學我們無法說明,或者解釋世界,那是科學的領域,傳統哲學就是沒有弄明白這一點,其爭論的核心是在那一種形而上學是所謂對的,其實在很大程度就是在爭論那一種重言式是對的。但是,每一種重言式都是對的,這個對就是說邏輯上都沒有錯,我們根本無法判斷,結果就是淪為一些語言遊戲。
總之,我們可以得到一個結論,當人說,上帝創造了一切,或者任何東西都可以歸結到物質這一類結論,都是一個重言式,因為不需要條件,所以無法否認,但是,卻也無法證明。
盼望下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