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故事（下）

夢的故事（下）



吳越那天晚上就在儲藏室裏翻出自己過去的東西，在幾個大箱子裏，都是母親整理的。她去世後，他們在抽屜裏找到了一封信，詳詳細細交代自己的後事。
有三部份，第一部份是關於一些有紀念性質的東西，那些給他，那些給太太，那些給他的女兒，分別放在不同的箱子裏麵。接下來是她留下了的財產，統統放在一個抽屜裏，沒有說給誰。
最後談到她的骨灰不要跟他的父親放在一起，她已經跟一個公園聯係好了，埋在一棵樹下，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個角落，小時候跟母親在那裏真是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
在最後隻給了他一句話，叫他好好過自己的生活，盡快把她忘記，再就什麽都沒有了，隻是落款：
“愛你們的母親”。
這是他第一次打開這些箱子，裏麵有他從小到大的成績單，寫給她的信；有他得的獎狀和獎品；還有二個箱子裏放的都是他過去的玩具。
他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坐在那裏半天一動不動。接下來的念頭是，自己恐怕根本就不怎麽懂母親。
她怎麽能夠做到這樣？！她怎麽就能夠細細心心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按照順序放好，在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人世，離開她所愛的一切，她怎麽還能這麽樣的平靜。
而他根本就不敢去看那些過去東西，在做這些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麽？
當他看過去的相片時，突然發現有一張，母親把他抱在懷裏，他手裏拿著一個什麽東西，?丈?模?荒芸吹揭徊糠鄭?恢?朗鞘裁礎Ｋ?蝗幌肫鵠戳耍??∈焙蠔孟裼幸桓霾紀尥扌埽?趺叢謁?耐婢呃鍶ッ揮鋅吹健?

那天下午吳越走進了夢境中心，那裏跟一般的醫院看起來沒有什麽不同，工作人員穿著白大褂，接待室裏坐了不少的人。他發現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也在等，不由有些奇怪，這麽小也會弄丟什麽記憶？又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好像拿著一個酒瓶，心想，把這一瓶喝下去不就什麽記憶全有了，幹嗎來花這個冤枉錢。
當他走進了一個到處是監視器的房間，一個三十歲左右男人帶著職業的微笑跟他打了招呼，然後問：
“你想用什麽關鍵字，或則給我們一個東西。”
他遞過去那個相片，指著那裏說：
“這應該是一個布娃娃熊，就找這個東西。”
那人接照片，放到一個有攝像頭的平台上，然後讓他坐在一個很特別的椅子上，像牙科診所裏的，不過要舒服得多，一麵往他身上，頭上連各種線，一邊跟他交代各種注意事項，他有點緊張，問：
“會有痛苦嗎？”
“當然不會，但極少的人會有些強烈的反應。一定要記住，你有絕對的自主權，無論什麽時候你都可以中斷夢境，你隻有在夢裏明確地說：‘停止’就行了。”
“你們能知道我的夢嗎？”
“那是不許可的，我們隻能看到一些生理上的數據，那是為了在你的反映超出了某個限度時，我們隻好中斷你的夢境，這個必須同意，因為我們不能承擔後果，你已經簽了字。”
“你能把我的夢境錄下來嗎？”
“可以，你可以拿走原件，要不然我們就刪掉，不留底。”
最後遞給他一杯橙色的水，像果汁，他接過來，對著燈光看了看，說：
“這個就像夢境。”
然後一飲而盡，按照那人的交代，睡在椅子上，閉上眼睛，等著自己的夢的來臨。
就像看電影，首先是輕柔的音樂，然後出現了畫麵，真見鬼，居然是各種廣告，真是不像話。最後有了不同的東西，開始很模糊，再慢慢地清晰了起來。
母親正在給他穿外套，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頭發一絲不亂，看起來精心地化了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知道自己的母親非常漂亮，但現在才知道，她年輕的時候真是美！
她仔仔細細地給他扣好衣服，把領子整好，目光裏滿是欣賞，末了像是實在忍不住，把他摟在懷裏，親了親他的臉頰，然後大笑，趕緊拿紙把他臉上的口紅搓掉。他則一直在掙紮，有點不耐煩。
最後母親牽起他的手，說：
“現在走了，我的小人兒。”
“到哪裏去？”
“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媽媽今天不上班，是因為要去看醫生。”
“你一點都不像病了，為什麽要去看醫生。”
“媽媽昨天晚上有點頭痛，不算什麽，但還是今天去看一看的好，來，拿著你的小熊，你不是從不離開它嗎。”
然後低下頭笑盈盈地說：
“不要這樣不高興，把小嘴嘟著，回來的時候媽媽帶你到那個最好吃的冰激淩店去。”
接下來就有些模糊，然後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摸著他的頭，看不清那人的臉，他有些討厭，因為聞到了一股醫院的味道，那叫他聯想自己生病時的不舒服，還有打針時母親按住他的感覺。
然後他就一個人在空空的房間，母親不知到哪裏去了。他坐在一張椅子上百無聊賴，桌子上放著母親跟他帶的書，還有那個小熊，他卻碰都不想碰，電視裏正放著卡通，他也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有些煩躁，在椅子上扭來扭去。
後來就站在了椅子上，用手把百葉窗壓了一個洞，外麵正是陽光燦爛，抬頭一看，在樹葉裏的太陽變成了一個大的光斑，風把樹吹得不停地擺動，一下子他的眼睛就不能望了，低頭一看，一個賣冰棍正背對著自己，突然發現一隻螞蟻正在那老太太身上爬，就想，等爬到了她的脖子上，一定會咬一口，肯定很有意思。
可來了一個人，抱著一個小女孩，正在哭，肯定是剛剛打了針，那人買了一隻冰棍，小女孩把冰棍放到嘴裏，不哭了，眼睛開始到處望，就看到了他，他立刻把臉壓到了窗子玻璃上，張大嘴對她作了一個怪相，那女孩像受到了刺激，冰棍也不吃了，又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趕緊從椅子上下來，不知為什麽，心裏開始覺得好受了一些。
他看到了一個門，打開一看，了一個亮閃閃的大機器在對麵的一個大桌子上，他爬到了一張椅子上仔細看著那個機器，發現了一個紅色的按鈕，他也不知為了什麽，就用手一按，突然就發出了刺耳的聲音，他嚇得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
緊接著就看到了一大堆臉在自己的眼前晃動，然後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麵孔，隻是臉紅得可怕，頭發變得淩亂，慌亂地把他抱在懷裏，在一片亂七八糟的晃動中，他卻不知為什麽看到了她的扣子弄錯了一個，一抬頭，卻看見了旁邊一個不認識的阿姨有點怪怪地看著母親，他並沒有感到疼痛，卻突然一下大哭了起來。
然後就是他們坐在車子裏麵，母親的臉一下子變得有些陌生，變了型而有些猙獰，她不停地在說什麽，他卻一句都不能懂，隻是不停地哭。
突然母親把他緊緊地抱在，那麽用力，緊到他感到有點不舒服了，但母親身上的氣味開始讓他感到放鬆而安靜，他慢慢地止住了眼淚，卻感到了脖子上有一點，一點的冰涼，他說：
“媽媽，你為什麽要哭啊？”
“媽媽是給你嚇的。”
說完拿出紙來，給他輕輕地把臉擦幹淨，把他的衣服整理好，然後開始給自己補妝。他這時發現她又是那個媽媽了，就說：
“媽媽，你真是好看。”
母親那一下笑得真是動人，然後有點幽幽地說：
“你這張小嘴將來是要哄死人，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接著把小熊遞給他，說：“你的小熊也不要了。”

後來就是他們回到了家，他坐在沙發上吃冰激淩，突然門“砰”的一聲給撞開了，原來是爸爸回家了。他發現爸爸的臉跟那個人一樣，有些模糊，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的記憶真是非常的少，就想努力看清楚父親的臉，卻辦不到。
隻是聽見他大叫到：
“你當我不知道你到哪裏去了？我什麽都知道！”
“你知道什麽？…….哦，你真是卑鄙，居然想到跟蹤我。你知道最好，省得我跟你費口舌。”
“你還不是一樣的嗎，偷看我的手機，偷看我的email。”
“不看，不看我怎麽知道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不看我怎麽知道你的生活這麽豐富多彩，還是一個大情聖。”
“我跟你說了無數次了，那隻是幾年前的一個意外，早就過去了，我已經向你也道歉了無數次，為什麽你就是不能原諒我呢？
你還想要我說什麽，到底要我怎麽做嗎？”
“怎麽做？我哪裏有權利要求你怎麽做，你覺得應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好了。意外，有了一次意外，你就應該知道還有一些意外也會跟著來的。”
爸爸突然衝到了母親的麵前，說：
“你…你為什麽能這樣厚顏無恥。”
“你喝了酒？難怪能夠能有這麽大的膽子呢，隻是可惜，這個膽子應該留著對你的老板叫喚，而不要像一隻哈巴狗擺尾巴，對一個女人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看到父親舉起了手，麵孔依然模糊，母親則背對著他。
“你要打我，來吧！這樣你至少能像一個男！人！。”
他卻看到爸爸放下了手，長歎一聲，轉身向門口走去，突然又轉身抓起了一個花瓶，正要往地上摔，卻又看見了他，就慢慢地放下，卻沒有放穩，還是摔了下了，成為無數碎片，然後再一次轉身走出了門。
母親開始蒙著臉大哭，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轉身就看見了他。然後就衝過來，有些絕望地對他說：
“這都是因為你，沒有你，媽媽就不會還在這個家裏。”忽然又抱住了他，“不過媽媽一點都不後悔，一點都不，你是最好的。”
然後就笑了，輕輕拍拍著他說：
“乖乖，你別怕，沒有事，你有媽媽，我們什麽人都不要，隻要有你我就足夠了。”
然而他卻有些懵懵懂懂，呆呆的，一大堆的東西湧進了他的眼裏，光怪陸離，叫他不知所措，隻是不停地吃著冰激淩，想得卻是：那隻螞蟻不知有沒有毒，要是咬著那個老太太，會不會跟自己以前一樣腫一個大包，我應該告訴她的。
接下來母親不停地說，他卻又是什麽都聽不清了。
後來母親開始拾地上花瓶的碎片，突然電話響了，她起身拿起電話，就聽到一聲“什麽”，然後她手裏的碎片又掉在地上，再一次又摔碎了。
他突然覺得害怕，走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麽話也不說。不知過了多久，她蹲下身來，眼睛卻沒有看他，不知看著何處，木木地說：
“你父親死了，剛剛發生了一個車禍。”
然後就笑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古怪的笑，
“是我殺了你父親，我不是一個好女人。”
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聽明白，隻是看到母親的手上有很多的鮮血。又不知為什麽，他拿起一片沾著母親鮮血的碎片，使勁把手裏的小熊化了一條口子，鮮血就沾在小熊上，好像是它流出來似地。
母親這時低頭看著他，一聲不作，他卻發現母親突然變得完全陌生，也能變得這樣的醜陋，然後他覺得母親越來越大，自己越來越小，要變成了一隻螞蟻。
那一下他在夢裏像自己突然打開了一個裝滿怪物的盒子，緊接著就大叫：停止！

當吳越從夢境中心走出來時，頭腦依然是一團亂麻，他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這個夢。同時，一些他已經忘記的事情又回到了記憶。
記得有一次，他半夜口渴，起來想喝水，走到客廳，卻發現媽媽和一個叔叔滾在沙發上，還發出奇怪的聲音，他想走過去看，母親突然發現了他，趕緊問：
“你….你想要什麽？”
“我要喝水。”
“你現在回房間去，我馬上把水拿給你，聽話，我的乖乖。”
他不知為什麽，嚇得趕緊像逃跑式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聽到母親說：
“再也不能這樣了。”
“沒關係，他隻是一個孩子。”
“正因為是一個孩子，更不行。”
從那以後，就沒有這種事情了。
他又想起一些在自己記憶深處的事情，他知道別人背後對母親的冷眼和一些流言，他恨這些人，小時候想長大了，要把這些人殺個幹幹淨淨。
當然，長大了自然是沒有幹，倒真是問過母親，為什麽不再結婚。母親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說：
“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天下這麽大，要找一個合適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又問：是不是因為父親？
“那也不是，人要是一天到晚在往事裏，那是沒辦法活的。”
他十分理解，而且同情母親，那時候，她是那麽年輕，而且漂亮，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他知道父親是死在一個夏天，但在夢裏他卻穿得很多，覺得冷，這好像不對，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他決定再做一次。

於是他又走進了那個房間，一切都是一模一樣，包括那個人的笑容，還是職業的微笑，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他不由地想：這些工作人員培訓的真是不錯，自己應該把手下送到這裏來訓練一下。
那人坐到了計算機的前麵，大概是在找他的資料，然後問道：“你是要重複上一次的呢，還是要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吧。”
這一次開始的時候他拿著那個小熊，正在廚房裏，地麵比上一次要更近。母親正在忙碌著做飯，嘴裏還在哼著歌。
他走過去鑽到母親的裙子底下，抱著她的腿，他喜歡這樣。母親仍然忙碌著，隻是咯咯的笑了，說：
“小寶貝，你別總把我弄得癢癢的。”
然後把他拉了出來，從盤子裏抓了點東西喂到他的嘴裏。然後自己不知為什麽，慢慢地走到櫃子邊，又拿了一把椅子，正想站上去，就聽見母親說：
“小家夥，你想幹什麽，是不是又想去拿糖？”
“不是，媽媽，我，我就想看一看。”
“你該不是說你想都不想吧。”
“我想看外麵。”
母親彎下腰，一把把他抱到了桌子上，使勁地親了一下，然後說：
“你現在不要吃糖了，不然等會又不好好吃飯，你稍微等一會，一小會，爸爸已經快到家了，我們馬上就吃飯。”
現在他能夠看到外麵了，隻見窗外正是無邊無際的火紅晚霞，和母親的衣服一模一樣，他突然有了一個錯覺，仿佛母親就在那晚霞之中連成一片，更像母親把那絢麗的雲彩帶到了家中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有人進門，然後媽媽高興地說：
“在這兒呢，你回來得正好，寶貝都快等不急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卻醒了，就說：
“怎麽一回事就沒有了，是不是機器出了什麽毛病？”
“一切正常，隻是你的記憶的這一段到這裏就完了。”
他卻滿心都是失望，自己從來就沒有清楚地夢到過父親，隻是見到父親在照片上望著他笑，但那好像隻是一個符號。母親對他提到父親，永遠隻是說他的父親是非常地愛他，他當然相信，但覺得不足，但是，他所知道也隻有怎麽多了。

他決定再做一次。
先開始就是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突然他感到臉上有冰涼的東西，睜開眼睛，卻發現母親正把自己抱在懷裏，不由驚奇地問：
“媽媽，你怎麽哭了？”
“媽媽不知為什麽，有時候看到你就流眼淚，那不是哭，把你弄醒了，真是對不起。”
“爸爸呢？”
“你到是還想著他在，誰知道他在哪裏。”就把他緊緊地抱著，“你有媽媽想著你，媽媽愛你超過世界上任何事情，媽媽也永遠不會離開你，你就足夠了。”
他突然問：
“我的熊熊呢？”
“什麽熊熊？”
“我不是有一個熊娃娃，我要抱著它睡。”
“你在說什麽呢？你從來就沒有一個熊娃娃，你一直就喜歡汽車，槍一類的玩具，不喜歡娃娃。”母親突然一下變得非常不耐煩，他好像從來就沒有見過：
“你怎麽小小的就跟他一樣，經常莫名其妙！”
他那一下就堅決地說：停止！

當他走出門的時候，好像有點明白了，但同時好像更糊塗。明白的是，母親不管怎麽樣都是他的母親，而且還是一個最愛他的母親，那種愛是別人永遠沒有辦法給的。不管他是什麽樣子，做了什麽，母親是不會像太太一樣把他拋下的，母親是永遠靠得住的，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糊塗地是，現在自己應該怎麽辦？依然是一臉茫然。他突然明顯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深深地恐懼。

[jiusin08]

您是寫實還是加工了的寫實呢？好想知道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