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事（一點回憶）

母親的故事（一點回憶）

記得是母親離去兩年多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家。
那是一個蕭殺的深秋，卻沒有秋日明快，窗外正寒風陣陣，飄著細雨。我突然決定，打開母親給我留下的東西。我們在整理母親的遺物的時候，發現幾個大紙袋，上麵寫著各人的名字。姐姐打開一看，裏麵是她過去的獎狀，成績單一類的東西。我卻沒有打開，拿回來一直放在櫃子的一個角落裏，（見我《信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不願意打開，據心理學家說：人會潛意識地避開讓自己痛苦回憶，我似乎就是這樣。也許是我根本就拒絕承認自己已失去了母親，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但是，現實卻是怎麽能避得開呢？

開始的時候，我強忍住眼淚，但當看到自己下農村時，母親寫給我的信以及她改的我的回信的時候，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她知道我那時非常的難熬，信中盡是鼓勵。在一封信中說：她萬分感謝上蒼把我給了她，從而帶給她那麽多的歡樂。接著寫我小時候的一些趣事，以及我不聽話時她的煩惱，然而緊接著說，那些煩惱現在回想起來卻都是無比的幸福。就憑這些歡樂和幸福，她自己這一生就值，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
母親深知鼓勵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知道有人愛，她知道我不是一個很堅強的人，沒有了人愛，就會筆直地墜落下去，那真是太容易。
我就這樣邊看這些的信，想起過去的那些點點滴滴，眼淚止不住流。流到後來自己都開始驚奇了，人為什麽能有這麽多眼淚，就像窗外這綿綿不盡的秋雨。
我那時正是在所謂的低穀，工作不順利，家庭也麵臨著幾乎崩潰。

在我的記憶裏，母親基本上是一個一板一眼的媽媽，從來沒有對我大發脾氣，除了在她生命的最後一，二年裏，我就沒有見過她失態。記得有一回我大概是餓了，吃東西快了一點，她就對我太太說：
“你以後還是要做點好吃的，他小時候大家都很困難，沒吃到什麽。”
我那一下心裏就很有些難受，母親過去從來不對自己長大孩子用這種口氣說話，更不要說對我太太了，人一老，就控製不住自己了。她是那種很老式的媽媽，認為控製不住自己是很不好的缺點，在孩子麵前控製不住自己那就是不可原諒的了。她總是平平靜靜地批評我，同樣平平靜靜地表揚我，隻是有時候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者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時，她才會止不住的哈哈大笑。
結果造成了不幸，當太太第一次對我大發脾氣的時候，我那一下完全蒙了，不知怎麽辦，因為從來沒有人對我那樣發脾氣，呆在那裏傻傻的，她肯定是更氣了。
過了一會她就又自己好了，我更是莫名其妙，在我的推理，一個人被氣成這樣，應該去殺人，至少給我鉈吃才合乎情理。
而我跟她相反，不容易生氣，但一生氣，就得很長的時間才緩得過來。結果就是一個惡性循環，她馬上就好了，我還沒有，自然她就很容易第二回生氣，一個循環還有沒結束，第二個就又來了。
時間一長，事情變得就越來越複雜。

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哭的人，據母親說，從我8歲時發橫跟她哭鬧過一回以後，她就再沒有看過我掉眼淚。主要是我一有眼淚，哥哥姐姐就要取笑，母親止都止不住，用他們的話說，我沒出息，可憐兮兮的樣子真是有意思極了。有時候媽媽居然也跟著他們笑。
有一次姐姐不聽媽媽的話，被她訓得哭了起來，我也取笑姐姐，結果是姐姐卻衝著我發脾氣，這真是不公平，你們笑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不好意思，輪到我笑的時候，怎麽意思就變得沒有了呢，你倒好意思發脾氣？
又不是我訓你，你不敢對媽媽，可以理解，怎麽能衝著我來呢。再說給媽媽教訓有什麽值得哭的，我挨的教訓比你多了不知多少倍，我根本就沒想到要哭，你才是沒有出息，我才不會怕你呢。還有媽媽也不對，也不跟著我笑，反而板著臉要我去做作業。
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公平這二個字！

想到這些往事，我突然感到無以複加的孤獨和絕望，怎麽自己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歲月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消失無蹤，不可能再有，剩下的隻是像雞筋一般的歲月。就像這窗外該死的霧蒙蒙的天一樣，走了進去，前麵除了寒風還是寒風，除了冷雨隻是冷雨，無邊而無際。
想到母親曾經告訴我，所謂婚姻是一個漫長的適應過程，我想恐怕自己已經慢慢地適應了。但是，卻不知什麽時候把自己的熱情完全耗盡，除了對肉體的渴望，已經剩不下什麽來了。
我從書中知道人生恐怕都是如此，人都是這樣慢慢地耗盡自己的希望，激情，追求，到後來隻剩下一具空殼，最後變為塵土，從來這樣，無休無止。但到自己真正麵對的時候，卻發現是那麽的無言而不堪，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其中苦楚，因為我算是真正明白了我失去了什麽！
在《信的故事》裏說了那一時刻我的真實感受，我把那一段抄在下麵：
“過了一段時間才明白了自己失去了什麽，她帶走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好像心給掏空了一塊，無法補上，從此再也沒有了沉沉黑夜裏為我而亮的那一盞燈光，沒有了在世態炎涼中能那一塊使我能夠得到喘息的地方，隻能一個人麵對茫茫不盡，從來就不能了解的世界，孤零零麵對死亡。”
我那一下就開始有點恨母親了，為什麽要給我那麽多的美好，難道不知道這終歸都要消失的嗎？這個滋味實在太難受，我那一下竟然無法判斷美好的回憶和殘酷的追悔哪一個要人更無法承受，因為它們總是那麽緊緊地聯在一起，緊到你無法把它們分離。

我寫母親的故事實際上有些時候是在寫我幼年故事，但這兩點實在沒有辦法分開。
我的成長環境有點特殊，實際上是母親一個人帶大的，我兩，三歲時父親就因為曆史問題被送去勞改了。我父母親在家裏是最小，我又是最小，結果就是再上一輩我根本就沒有印象。父母親是因為工作到這個城市來的，並不是他們的家鄉，所以這裏連一個親戚都沒有。
因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母親就是我的一切，是我的天和地，我僅有的唯一，那時我肯定極度依賴她，隻不過我沒有意識到而已，而她則是肯定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的。
她隻能盡力愛我，庇護我，來彌補世間的不足，我那時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之所以我認為還是很有意思，很好玩的，那隻是母親努力的結果。如果她像某些父母一樣，把自己承受的不幸也轉加到我的身上，那怕是很小一點，我就算是完了，那個年紀的我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隻是認為所有的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媽媽難道不就是這個樣子嗎？不就是應該時時想到我的嗎？就像那句頗為煽情的話：魚不知道眼淚，因為它在水裏。
人都是這樣，身在愛中你是不會感覺到的，隻有當失去了以後，我才能知道那是自己永遠再也得不到了，才能看到眼淚。
更為愚蠢的是，當我明白了她的愛以後，仍然不懂怎麽去回報，去表達，再等我又明白了這一點以後，卻晚矣。我這人大概是有一點心硬，從不認為自己虧欠過別人什麽，隻有想到了母親，時時覺得自己是不可以被寬恕的。
這倒有一點好處，每當我倒了大黴，就有點覺得這是報應，因為我沒有更好地善待母親，心裏就會坦然一些，做錯了事，自然要承擔後果。

我突然感到餓了，才想起了根本就沒有吃午飯，走到冰箱前卻又轉身到櫃子裏抓了一瓶酒，仰著脖子一口就下去了小半瓶。然後我就走到了門外，直直地站到了雨中。要是母親看到了，就會說：又是什麽事犯到了你，值得你那個強脾氣發成這個樣子！
不會有人再這樣說了，我隻好這樣，一動不動。隻覺黑雲如鬥，兀然墜下，我毫不躲閃，看TMD的今天你能把我怎麽樣！
我沒有感到雨水，隻是酒在暈乎乎地使我往上飄，但卻越來越冷，我喜歡這種寒的戰栗，使我無比敏銳而清新，我就是想要知道那個深淵到底有多深，底部能是什麽？
然後我就看到了雪花，在迷離的燈光下她們好像在舞，優雅而閃爍。
再然後我就笑了。

是的，她不會在意，不會的！不管發生了什麽，她都會愛我，因此，不管她在不在我的身邊，我無疑是永遠活在她的愛中。現在我也知道母親是肯定會一直活在我的心裏，等到那一天我也消失了，一切就宣告結束，什麽痕跡都不會留下。沒有人會知道曾經有一個母親，把自己的愛給了她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卻怎麽都無法忘記。
這不過是一個給人講乏了的故事，人生就是如此，了無新意。

這時我決定回去暖和一下，吃一點東西，不然站不住了。要是我明天起不來，沒有人會像她那樣來照看我了，從今以後，我必須知道怎麽照顧自己。人其實都是很脆弱的，總是希望被人愛，被人嗬護，沒有了，就去創造一個上帝，菩薩等等。可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一個人無言地站在這風雨之中，但我不怕，至少還有酒，那可真是一個好東西。
我決定把那瓶酒吹完，大睡一覺，隻希望明天醒來，能是一個晴空萬裏。

[小腳板]

想起了我的哥哥在母親去世時對我說的話：你永遠無法理解一個做兒子的對母親的依念。
讀你所寫的讓我回歸到了過去的生活，很是享受，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