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事(鄉下)
(2011-02-03 14: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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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鄉下)
回憶起童年的往事,的確很多時候就像做夢。時而非常清晰,有時卻又是朦朦朧朧。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逼著我做作業或者看書,她當然得坐在旁邊,麵前也肯定有一本書,手裏正在打著我的毛衣,她還有第三件事要做,就是眼角還得看著我。
我則看一會書,眼睛就止不住地往窗外看,但隻能看到一顆高大法國梧桐。
要是在夏天,樹葉密密麻麻,鬱鬱蔥蔥;在秋天,一片金黃,陽光會斑斑點點在我的眼前晃動。母親有時就說,有點耀眼,你為什麽不背對著窗子坐呢?
我堅決不幹,因為我聽到朋友們在嬉戲玩耍,正在心如刀絞,雖然不能出去,但能想象我的夢幻之地也是一種籍慰。據說天堂就是這樣,這是一種至高境界,但我那時肯定不能同意這種看法。
這個場景非常地清晰。等到母親認為已經把我折磨得夠了,終於良心發現,放我出去“野”一下了,我那些記憶反而是模模糊糊。
可見人對痛苦的記憶是最深的了。
文革接下來就越來越亂了,開始搶槍,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革命階段了。有一天隻有我和哥哥在家,他叫我到他的房間,接著從他的書包裏拿出來一隻槍。
我那一下驚呆了,我就像現在的孩子真正看到了空中的雪橇上坐著聖誕老人,這是真正的槍!還是電影上那種英雄人物拿的盒子炮,我那一下就幾乎進入了瘋狂。
我就不停的纏著他,他隻好把我帶到山上的樹林裏,把著我的手向樹上開了幾槍,那時候正是武鬥的高峰,經常聽得到槍聲,那真是神奇的一天。
第二天他離開家的時候,我趕緊說:你把槍放在家裏讓我玩一玩行不行?他那一下就沒料到,開始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堅決地說:
“小鬼頭,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讓你單獨和槍在一起的。”
雖然哥哥再三叮囑不要告訴母親,但是,家裏的事從來就逃不脫她的眼睛。我肯定沒有講,最大可能就是她聽到了我的夢話,那幾天我每晚都夢到那把槍,我拿著它正在使勁的開火。
於是一天母親把哥哥叫到她的房間談了很久,當哥哥打開門出來的時候,聽到她說:“如果我以後在家裏發現那個東西,我就立刻把它收走。”
哥哥沒有回答,氣呼呼地背上包就走了。
母親出來時,一臉的不高興,我就知道,跟哥哥的談話結果恐怕不會好。這就是我小時候最佩服哥哥的一點,他從來不像我那樣怕母親,經過文革的洗禮,母親的大道理已經說不贏他了。
女性大都厭惡凶器,這恐怕是母親的天性。我在美國買第一把槍的時候,真正是想過,如果母親還活著,出於對她的尊重,我就不要。
往下就越來越糟了,不停地聽說有認識的人受傷,甚至還有在武鬥中送了命。更糟的是,一個鄰居的兒子在家裏玩槍,把女朋友給打死了。還有一個我的小夥伴,給流彈打傷了,嚴格地說,是給流彈碰傷了,那個子彈已經沒有什麽力量了,把他的頭碰破就完成了重大的使命,神秘地消失了。
這個使命就是產生了一個英雄,那個孩子頭上裹滿紗布,到處講他的神奇經曆,從開始隻能說五分鍾到最後能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發表一個小時的演講。據說他以後混得不錯,特能吹,因此吃得開,我認為那一顆子彈的功勞不小,英雄就是這樣產生的。
而他的媽媽告訴母親,他嚇得哇哇大哭,他媽媽則差一點昏了過去。母親是一個想象力很豐富的人,馬上讓我帶上帽子。而我又是一個不能感覺到帽子存在的人,在連續丟了兩頂以後,母親也開始明白了在子彈麵前帽子是沒有用的,得有鋼盔,隻好作罷。
最後母親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哥哥中了一槍,子彈穿過了腰的邊緣,他的命大,沒有傷到內髒,隻算是皮下傷。他沒有告訴母親,母親是從他的同學那裏知道的。我則是在好多年以後,才從哥哥的狐朋狗友那裏知道全部的事情經過。
那也是一次意外走火,哥哥的一個好朋友拿著槍玩,據他說,沒有扣扳機,但那是一隻神奇的槍,自己就響了,於是哥哥就慢慢地坐到了地上,用手一摸,滿手都是血。
當然所有的人都趕緊圍住了哥哥,但突然他大叫,“你不要!”,到了現在,還有什麽要不要的問題,大家開始都認為人臨死的時候都會這樣,但好像不是,他堅持還是大叫,手也用上了,這時大家回過頭,才發現那個同學居然用槍指著了自己,他以為自己把哥哥打死了。
那真是一把無比神奇的槍,這一次就知道不響,於是那老兄就一直活得好好的,文革後,也上了大學,在一個學校做老師。
根據他們說,然後哥哥嚇得暈了過去,當然哥哥說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根本不是他自己坐到地上的,是他們撲過來按下去的,我到底都沒有弄清楚這一點。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各個人眼裏的真相是不會相同的。
不過這一點都不奇怪,哥哥那個時候隻是一個高中生,一幫半大的孩子第一次接觸槍,又沒有一個懂槍的人教他們,不弄出點事那倒是奇怪的。
那老兄當然一點不會知道這一槍也會對我也產生了作用,神奇的響,是為了把我打到鄉下去,好寫這一段經曆。母親那時經常開會,學習,經常很晚才回家,我又不上學,學校早就停課了。她那一下就下定了決心,管不了哥哥,卻可以管住我,她決定把我送到鄉下的表舅那裏去。
臨走的時候,想必母親是千叮嚀萬囑咐,滿臉都是無奈,而我是一句都記不得了,想的隻是沒有她管我了,肯定是一件萬分美好的事情。
我隻記得她讓我帶上書包,裏麵放著紙和筆,要我給她寫信,那時我已經能寫兩句了。然後還放了我喜歡看的兩本書,有點正確地說到:我要是玩累了,還是要讀一讀。但是,她估計錯了,我從來就沒有玩累到想讀書的地步,所以我也就從來沒有打開過。
我在那裏第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迷路,可能是在第二天,還沒有朋友,一個人就跑出去了。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陽光燦爛,記得表舅帶我來的時候經過了一條非常美麗的小河,我就去找,一會兒就走到了河堤上。
其實我的家的環境也很好,在一個學校裏,有山有水,門前是一大片草地,總是有花,盡頭是大樹,再往下走就是一個池塘,從前門是看不到什麽建築的。但和這裏就沒有辦法比。
我現在想來,這條河夏天恐怕經常不消停,因為那個堤修得非常高。站在上麵,可以看到很遠,很遠。那裏基本上是平原,略微有點起伏,但好遠,好遠的大山卻隱約可見。
在藍天白雲下,近處是樹叢,竹叢中的房舍,紅瓦點點斑斑;遠處的稻田是金黃,棉田是褐色,彎彎曲曲的小路由於種了樹,則像一條綠色的綢帶飄向無盡的遠方。
涼爽的秋風陣陣習來,樹兒點頭,颯颯作響,在我的背後,卻是一條小河在輕唱。我發現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對大自然的美就十分敏感,估計是遺傳,我母親就是這樣。
我在堤上走走停停,舍不得回去。
當我回到表舅的房子前麵時突然發現,那個門應該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就非常奇怪,就站在門前一個勁地想,為什麽他們要換門呢?還沒有等我想明白,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小姑娘從裏麵出來,我就問:
“你是誰?怎麽在我表舅的家?”
她笑了,非常甜,說:
“你錯了,這是我的家,”然後又問:“你是那個城裏來的遠客吧?”
遺憾地是,我不知道自己自己是不是,就不知怎麽回答。然後她說:“你走迷了,來,讓我送你回家。”
就牽著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表舅家的門口,就發現他們沒想過要換門。
我記得回去走了很遠,可見我的名聲在那一帶非常的大。我一生估計就這一次出名,但卻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情況下,真是浪費了。
要是後來有個小姑娘問:你是某某某吧?那我一定會樂瘋了,覺得這一生沒有白活。但是,命運往往隻給你一次機會,上天對我不是很公平,至今還是耿耿於懷。
母親肯定是給了錢和糧票的,但她不會告訴我是多少。隻記得有一回表舅媽跟一個大嬸閑談,那個大嬸看了我一眼,非常驚奇地說:“你太劃算了,相當於多養了兩頭豬,還不止!”
這個想法讓我非常的不快,怎麽能拿我跟豬比呢,盡管是不止兩頭。我把這話告訴了表舅,他笑著說:
“鄉下人說話直。你不知道,鄉下人養頭豬真是不容易,有時候比人還要金貴。豬不吃糧食是不長肉的,豬食還得煮,和人在爭食爭柴。
鄉下人窮,沒地方來錢,平時就靠賣雞蛋的錢零花,買點鹽,打個醬油,雞也不能養多,也要糧食,不然不下蛋。鄉下人能來點錢一個是年底隊裏分點紅,一個就是賣豬了。
這兩年亂得很,化肥,農藥都難,收成就不好,一個壯勞力一年分不到一百塊錢,還沒有你媽媽一個月的工資多。過年就指望那分紅的錢,扯身新衣服,買點用的東西。別人都說我們家的日子好過,都是勞力,但是,分的糧食就不趕吃,每年得拿不少錢想法買一些。
養豬賺不了什麽錢,豬娃貴,糧食也金貴,事情多了不知多少,你表哥,表姐收了工得打豬草,回來切,煮,伺候得不好,豬就叫得人心煩。最怕的是豬病,一死,那就是所有的都打了漂。
但不養怎麽辦呢,你大表哥說了一門親,逢年過節就得花錢,
我養了兩頭豬,一頭過年,再醃一些,鄉下人一年吃肉就靠著了,還有一頭就是得換點錢。如果你明年還在這裏,我就隻打算養一頭了,太緊巴了。”
這倒好,我還是相當於豬,還隻是一頭了。
當然,表舅家對我是不錯的,沒有把我當豬,隻有我能夠吃完全白飯,其他人都是吃一半是雜糧的飯,有時是糠,黑乎乎的。我圖新鮮,吃過一次,難以下咽,就再也不要了。
我記得他們買東西叫上集,隻有初一和十五,每一次表舅自己或者會托人割一斤肉,我想那是母親跟表舅交代了的。
我在那裏總的說來非常快活,表舅對我很好,從不說我,不過他幾乎沒有什麽話,雖然隻比母親大了兩歲,看起來卻是十分蒼老。從一起床開始,他就不停的做,直到晚上睡覺。
兩個表哥一個表姐都很大了,都是農民,都還沒有結婚,他們也對我很好,我想他們是喜歡我的。隻是表舅媽,總是用很髒的話罵人,家裏個個她都罵。一開始我非常吃驚,我原來以為所有的家都跟我的一樣,是絕對不能說髒字的,但很快就習慣了。雖然她盡管是在破口大罵的時候,一轉臉看到了我,馬上就是笑眯眯的了,但我怎麽就是覺得,她看到了錢也是這個表情。
母親總說我笨笨的,不知道看別人的臉色,但實際上,孩子還是能憑直覺知道好歹的。
母親後來告訴我,表舅是她知道的世界上最老實的人,原來在城市有一個工作,因為太老實,就隻能找了個鄉下的媳婦,戶口又弄不上來。在三年困難的時候,城市精簡人口,糧食不夠,老實人,又有一個農村的妻子,不是他還能有誰。
母親不喜歡表舅媽,認為她刁滑,認錢不認人。當然,母親沒有用這種字眼,但就是那個意思,她不會在我的麵前這麽來評價認識的人,更不要說是親戚了,怕我跟著學。但是,她不教我的東西,恐怕我學得更快。我好像小時候對說髒話,做壞事總有一股截製不住的熱情,不知道為什麽。
不過母親正確地估計到,表舅媽不會對我不好。從我後來知道的一些事來看,表舅媽可不怎麽的。我估計母親就是知道表舅是一個老實人,而且一定過去就在錢上麵幫過他,才敢開這個口。實際上,表舅肯定跟我講過上麵的話,除了豬的比喻以外,我並不能懂,也記不全,那都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
大表哥後來參了軍,高射炮兵,曾經去支援越南,那時正是越戰。他告訴我,高射炮根本夠不到B52,而B52的地毯式轟炸,卻讓他旁邊的一個連一個人都沒有活出來,滿臉都是恐懼。不過我那時候認為他有些誇大。
大表哥是帶著剛結婚的表嫂來的,他們走後,母親搖搖頭說:這個兒子怎麽就完全踏了他父親的代,我那時已經開始慢慢地開始聽得懂母親的話了,她也不喜歡表嫂。
我可不這樣看,我挺喜歡表嫂,人長得漂亮,說話也好聽。但她說我怎麽懂事,有些故事至今還廣為流傳,母親就怎麽都不會信,認為她在投其所好。母親自然喜歡人誇獎她的寶貝兒子,但說我好幾年前就知書達理,那就是說我在退步,那既不是她完全沒有了希望,隻能拒絕相信她兒子的名氣,所以有很多時候我是很冤的。
因為母親剛剛還在批評我,說我來了客人都不會招呼,我估計自己被好話灌糊塗了,又到了對女孩子漂亮敏感的年紀,就有些傻呆呆的了。
母親經常有信來,鄉下的郵局不是很準,加上那時又是革命的大亂,經常是幾封信一起到了,表舅回信,總是要我在最後加上兩句。
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怎麽想到母親,在那裏我完全玩瘋了,根本不著家,誰都沒有想。隻是有一回著涼有點發燒,就突然非常想媽媽了,想她用冰涼的手和毛巾給我擦汗,想她一點點喂我蛋糕。
當然,那時的鄉下沒有人知道蛋糕,而且表姐的手又粗又大,跟母親完全不一樣。我記得在朦朧中表舅對表舅媽說:
“明天是不是帶他到公社衛生院去看一看?”
“他媽媽不是帶了一些藥嗎,吃了再說吧。”
“已經吃了,萬一不行,我得把他送回去。”
我聽了就有點高興,我想媽媽了。
“小孩哪裏沒有個頭痛腦熱的,我們的孩子不是都這樣嗎,不要嚇人。”
“你不知道,他媽媽可是咋麽金貴這孩子,有什麽事我可受不起。”
但表舅媽的話對了,我第二天就又活蹦亂跳了,就又誰都不想了。我小時候可不是很有良心,不知別人是不是跟我一樣。
我想這件事表舅一定老老實實的寫信告訴了母親,因為不久她就叫表舅把我送回家了。我從小多病,母親肯定是極不放心我不在她身邊,再說那時武鬥基本平息了,哥哥也肯定是把槍交了。
當然,在那裏也有些不愉快的經曆。記得有一次,我們正在吃晚飯,突然外麵變得亂轟轟的,大家就都放下碗跑出去了,我也要走,表姐按住我,說:
“吃飯不要亂跑,把碗裏的飯吃完,不然涼了,聽話。”
我肚子餓了的時候一般還是很聽話的,等到我出去的時候,就看見雞被人驚得亂飛,聽到狗在淒厲的嚎叫,人們都在往水塘的方向走,那裏傳出人呼天號地的哭喊,讓人慎得慌。
我走到一半,迎麵遇到了表舅,他拉住了我,不準我去,我問發生了什麽事,他說:
“隔壁家的三丫頭掉到塘裏,沒了。”
我那時還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死,隻是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不過我對她本來就沒有什麽印象,隻知道她的辮子總是梳得好好的,屁顛顛跟在她的哥哥後麵,還喜歡哭。
表舅有點凶狠狠的對我說:
“你以後不許到那個糖邊上玩。”
“我不怕,我會遊泳。”
“你知道什麽,那個塘有點邪乎,沒有多深,每年幾乎都要淹死個把孩子,怕有名堂。要不是每年能有點魚過年,早就把它填了去。”
跟我一起經常玩的有一個叫小五,也就是他是老五,一個比一個大一歲多,最大的一個剛剛能下地,也隻能算半工,所以家裏比較困難。我記得他說,他從來就沒有穿過新衣服,總是補了又補的,做小的是最倒黴的了。
那時他的耳朵總在痛,還有時流出膿來,這我就知道是為什麽了,因為我剛剛經曆過,於是我就有幾分得意對他的媽媽說:
“這是叫中耳炎,你要把他帶到醫生那裏去,給他打針,然後往耳朵裏滴藥水。嗯,打針有點痛,滴藥水不痛,就是冰涼涼的,然後就好了。”
他的媽媽平常對我總是笑眯眯的,這一回不知為什麽,卻拉著臉對我說:
“到底是城裏來的孩子,真是能啦,什麽都知道,看醫生,我拿什麽給他看呢?”
我那時根本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隻是感到大人的世界真是我們弄不清楚的。
後來小五這個耳朵就聽不到什麽了,平常並沒有差別,就是在背後喊他的時候,他的頭經常轉錯邊,於是我們就經常這樣做,大家就哈哈大笑,小五並不惱,還跟我們一起笑。
從我後來經曆來看,表舅那裏不算是最差的,起碼能吃飽。所以我從來就對那種把鄉下描寫得像詩畫一樣的美麗不以為然,認為那是文人肚子飽了以後的童話,距離而不了解才有美,塵世中的任何東西都經不起細看。
但不知為什麽,還是喜歡。大概是因為人總是向往美好的東西,盡管知道那隻是一個虛幻。
現在肯定好了一些,但我沒法知道了。隻是看到鄉下人成千上萬的離開家鄉,跑到大城市去,有的還在異鄉自殺,中國產品在美國又是那麽廉價,恐怕好也好不到哪裏去。
什麽時候中國的農村真正好起來了,中國才是真正好起來了!!
謝謝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