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一黃昏

黃石一黃昏

我極喜愛旅遊，不管到什麽地方。大概是我的運氣特好，總能看到料想不到風景，遇到難以忘懷的人物。我在別的方麵運氣就差得多，比如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滿懷柔情地向我走來，心中狂喜，但是，她卻越過了我，徑自走向了後麵的一個帥哥。
運氣總數就在那裏，一個方麵得了，其它的地方就不能再指望。所以我並不沮喪，這個運氣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上蒼。

我來美國後，曾經和兩個同學出去旅遊。我們三個人都能開車，通常情況下，我們在一個地方玩到天黑，晚上就開始趕路，到下一個風景點。於是在一周裏麵，我們隻住了一天旅店，不好意思，那是因為身上都發臭了。有兩天野營，其它的時間我們輪流開車，在車上睡覺。
在還車的之前，我們找到了一個垃圾箱，簡單得很，把要的東西拿出來，那不多，其餘統統扔進去，包括被子，肯定不能再要了，這時候我們才驚奇地發現，車其實是很可以裝一些東西的。
我們開了超過7000哩，租車行的那個女孩吃驚地說：你們怎麽能夠不睡覺？我的英語不好，輪不到我說話，同學笑著用哲學家的口吻說：睡覺是一件多麽無聊的事情，人活著不是為了睡覺，我們隻要能不睡就不睡覺。
於是我們都很得意。

吃飯我們也非常湊合，大部分是麵包，牛奶，水果。當然，有時候就會實在熬不住了，衝進一個中餐館。
據說吃自助餐的最高境界是扶著牆進去，再扶著牆壁出來。後一條沒有問題，前一條就算是做不到了，太性急，人最後的一把力氣還是很驚人的。
結果有一次我們在懷俄明的一個小鎮衝進了一家中餐館，進去後才發現情況不對，不是自助餐，但實在沒有力氣出來了，最後的力氣都衝光了，就都知道今天要丟人現眼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那個waitress 的工作就隻能跟我們不斷地盛飯，我終於有點不好意思了，對同學說：你能不能慢一點，我們一起加飯，讓人家少跑兩趟。他瞪了我一眼，說：你倒是惜香憐玉，那就讓碗空一會嗎，要從自己做起。然後還是用哲學家的口氣理直氣壯地說：要知道這一頓飯我們已經盼望了兩天，從今天早上起我就沒有怎麽吃東西，現在我一看到麵包就想吐，臉皮是永遠鬥不過肚皮的。沒關係，我們把小費給好一點。
就這樣，我們的肚皮開始圓滾了起來，但還是比不上waitress越來越吃驚，睜得越來越圓的眼睛。

所以我們雖然走了很多地方，其實花的錢並不多，租車我們弄到了一個很好的DEAL，汽油那個時候隻幾毛錢。
那一趟有兩個地方印象很深，一個是Zion國家公園，好像這個公園很少有人提起，其實這是美國最好的國家公園之一，極有特點，非常的壯觀，那種風景我在中國就從來沒有看到。
特別我去的時候正好有三個人在攀岩，已經快登頂，我用望遠鏡一看，才發現還有一個女的。那時正是黃昏，我們在的穀底已是漆黑一片，但夕陽卻灑在她橙色的上衣，銀色的金發上，在深紅色的萬丈峭壁襯托下，正閃閃發光，真是光彩奪目，像星星一樣。
我佩服地一塌糊塗，心想，人這樣爽一把真是一生足矣，我算是永遠做不到了。
我們去的時候是能夠自己開車進去的，現在不讓了，所以我們能一直看到他們登頂。

實際黃石公園有點名過其實，它的特點是把很多不同的風景集中到了一起，就單個來說，一般得很。比如有一點水把石灰石弄成了像梯田一樣，那和鬆潘的黃龍根本就不能比。
我們說的黃石公園是兩個國家公園緊靠在一起，另一個是grand teton，那倒是真正十分的美，特別是在湖中看連綿山峰的倒影。我們走到那裏，發現有湖邊一個露營的地方，就再也不想走了，
我們的帳篷旁邊是兩個年輕的小夥子，來自波士頓，已經住了幾天了。他們說，有hiking 的小路可爬到grand tenton很高的地方，上麵的風景極好，隻可惜我們沒有時間去。
他們就有點意思了，父母親存了一筆錢給他們上大學，他們就跟家裏說，把這筆錢給他們出去一年周遊世界，回來他們自己貸款，打工，保證把大學讀完，父母親居然同意了。
看來美國的父母親跟中國的還是很有些區別，我讀大學也是父母親給的錢，但如果我也提出這個要求，母親的眼睛一定睜得比那個waitress的還要大，認為我的腦殼子進了水。看了我的故事的人應該知道，母親認為我的腦殼子經常進水，但這一次不是一般的水，而是洪水，已經把腦子完全衝壞了，年輕人怎麽能不學習，光想到玩，她不得不花很多時間來清理。錢是一毛都得不到，忠告和格言則肯定可以得到一籮筐。
他們剛剛從歐洲回來不久，在美國西部轉兩個月以後就開車橫穿加拿大到阿拉斯加去過夏天，到秋天就開始往南走，一直到邁阿密，慢慢地，一點點追著把北美大陸的秋天看個遍。這不奇怪，來自新英格蘭的人自然熱愛秋天。
我真是非常地羨慕他們，如果我能賺到足夠的錢，這正是我退休了以後想做的事情。但是要知道，在年輕的眼裏，風景會格外的美，紅葉會格外的鮮豔，叫人終身難以相忘。
有一個說，他們一直都很節省，指望還能剩下錢到非洲去一個月，然後就有些黯然的說到，接下來他們就得去兌現自己對家人的承諾了。
另一個安慰到：不要想那些事，那還是很遙遠的。
這就是年輕人的幸運，七個月以後的事情在他們看來是遙不可及的，而人一上了年紀，就會發現時間過得飛快……..

到了傍晚時分，我們一起升起了篝火，其中一個拿出一把吉他，開始自彈自唱。慢慢地人越來越多，大人小孩都來了，帶著自己的食物和啤酒，於是我就吃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的東西，薯片，在火上烤的鹹肉條，火腿，蔬菜，還有罐頭的豆子湯，在火邊一加熱真是鮮美，我後來自己買來吃，卻發現遠沒有那一天的好。
我認為他的歌唱得不錯，可巨星總是最後才登場。一個中年婦女拿過了他的吉他，就再沒有人敢唱了。她唱得是那種典型的美國鄉村民謠，節奏明快，卻是憂傷；嗓音有些沙啞，但是磁性十足。
實際上，那些歌我都沒有聽過，大多聽不懂，但真正的音樂是不需要什麽歌詞的，我真正聽懂了很多，很多，聽懂了她在惋惜失去了的愛情；聽懂了她在追憶不可複得青春；聽懂了她看到自己的戀人在晚霞中消失，心如刀絞，自那以後，她隻要看到晚霞就不可自製地萬分惆悵，莫名地憂傷。
有一首我基本聽懂了歌詞，也許是猜懂的。她唱到：有一天她看著戀人慢慢離開，感到自己的心裂成了兩半，有一半隨他而去，但毫無知覺，她卻不願意呼喚他回來，因為那愛情實在是太美好，就像天堂一樣，然而太好的東西必定不能長久，不能是天堂，與其看到慢慢地fade，不如分開，好有一個永遠不忘的回憶。
她肯定不是專業歌手，因為有時候她會忘記歌詞，有人就會給她；她說抱歉，大家就一起鼓掌。她隻是唱得十分投入，十分自然。也許隻是因為她自己想唱，也許那天也有一個無比美麗的黃昏。
我聽得眼睛有些濕潤，就獨自走到了十幾步開外的湖邊。那是在五月底，山峰上仍然是皚皚白雪，背後卻是綿綿火紅的晚霞，綺麗無比。最美的是那湖中的倒影，一陣陣溫暖的初夏的微風，漣漪弄碎了水中的火紅，水中白雪，就像那歌聲起起伏伏，弄碎了我的陣陣思緒…….

我們在拉斯維加斯一家大飯店的自助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們總是萬分熱愛自助餐，旁邊一桌是一家香港人。有點胖的太太，珠光寶氣，兩個美麗，有些精靈古怪的女兒，那個先生自然就像個受氣的角色。
我就調侃地對一個同學說，看到沒有，你二十年以後，就會跟這一模一樣。他還非常年輕，比我小很多，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有女朋友。
他卻斬釘截鐵地說：不會，我絕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因為我在黃石公園的湖邊聽過那難以忘懷的歌聲，然後繼續用哲學家的口吻說：隻要聽過那歌聲的人，就絕不會頭發掉光，一付活得來不及的樣子！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現在越來越認為他說得有道理。我之所以能在生活中，在大自然裏看到一些美，是因為那天的歌聲，那月光下的波光粼粼時常在我心中蕩漾。
人的一生，富貴也好，失意也罷，最後能留下的還不是隻有一串串往事，不過有歡樂，悲傷，沉醉，追悔等等等的差別。廣義地說：人不過是由記憶構成的生物。
如果有一天她們永遠不再回響，那就說明我已經老得癡呆了，生命對我就一定失去了任何意義。

[百惠千我]

可惜無緣聽到那讓人無以釋懷的湖邊歌聲。

[沙渡]

寫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