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故事(地下鬥爭)
(2010-10-07 13: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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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地下鬥爭)
我曾經問過母親:你為什麽不是共產黨員?
她的回答是:我的出身不好,他們不要我,認為我是資產階級的小姐。
那是我母親那一代人的特點,和現在大不一樣,並不以家庭有錢而感到了不起,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雖然那錢還是用了的。
我從這話裏聽出了委屈,也確實有理由。母親一貫思想激進,左的很,我倒是認為她在思想上早就入了黨。朋友也都是這樣的人,很多是貨真價實的共產黨,有些後來做了官,有幾個做得還不小。
但很少例外,文革時都給整得死去活來,死掉,瘋了的就有幾個。49年之前能讀書的,出身都不會好到哪裏去,很多都有複雜的社會關係,有親戚在台灣,在海外是很普通的,加上是知識分子,如果又做了官,那肯定是在劫難逃。
我隻知道有一個沒有事,那人嫁了一個小職員,在一個小地方做了家庭主婦,倒是順順當當一生。
母親的同學,朋友大多數都在學校,和他們相比,母親受到的衝擊算是小的。
母親曾經講過那時候的共產黨大概是什麽樣子,跟小說裏麵可不一樣。他們都不會出頭露麵,隻是在背後出主意,扛旗子的都是我母親那樣的人,她又是在抗戰前就在讀大學,我估計那些要抗戰的遊行中,每一次都少不了她。
我問她被抓到過監獄裏沒有,沒有,一次都沒有。據她所說,一般都十分和平,有警察維持次序,從學校出發,轉一圈。有發生衝突的時候,也抓過學生,但馬上就放了,不然肯定會有更大的遊行。
恐怕她感覺有點遺憾,於是就有些興奮地說,有一次國民黨的特務真正地要抓她。
抗戰的時候,父親在一個兵工廠工作,由於工作的關係,他經常要接觸美國人,但他學的外文是德語,幾乎不懂英語。工作的場合有翻譯,社交的場合就得靠母親,她6,7歲就在教會學校讀書,英語沒有問題。
但母親一點都不喜歡那種場合,一,教會除了教她英語以外,還告訴她酒是世界上最壞的東西,隻要父親喝了酒,用母親的話說,就恨不得把他踢出去。二,她沒有體育細胞,舞跳得不好,老是踩人家腳,尷尬得很。
她曾經跟我說過一件事,有一回一個美國人問她為什麽不喝酒,她心裏正煩,就沒好氣的說:
“你上不上教堂?”
“當然,夫人,我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那你們的牧師難道沒有告訴你喝酒是不應該嗎?”
“當然說了,但遺憾的是,他還說戰爭也不應該的。”
大概是這個回答很不一般,她就記住了這個長相和名字都非常一般的年輕飛行員。
因為後來沒有見到他,她問起那個飛行員現在怎麽樣,才知道他在一次行動中失蹤了。
她趕緊又問:在哪裏?她問的目的是想知道他有多大的可能活下來,因為她聽人說在那條著名的“駝峰航線”要飛越很多無人區,掉在哪裏幾乎沒有人能活下來,得到的回答卻是:
“很抱歉,夫人,那是軍事機密,我不能說。”
她沒有再見過那個飛行員,也不知道他的死活。維基百科把那航線做“自殺航線”,說:“在駝峰死亡人數總計超過1500人。有時,每月飛機損失總額占所有飛機的50%,但仍在沿途服務。”
好像很少有人提起,飛行員中有小一部分是中國人。
我記得曾經看過一個美國將軍回憶錄,說:有一回飛行員在駝峰航線上飛的時候,由於氣流,飛機顛簸,突然聽到有叮叮咚咚的奇怪聲音,一檢查,居然發現是一架鋼琴鬆了。
經過他的調查,那是第一夫人要的。接著大發感歎:我們死了這麽多人,不顧這麽大的損失,給中國人空運軍事物資,是為了他們繼續抗日,這對他們,也是對美國的國家利益十分重要。但鋼琴算是哪一類軍事物資?國民黨真是太腐敗了。
但母親還是去,因為那地方有她最喜歡的東西:電影。
太平洋戰爭之後,重慶的美國人就變得非常多,於是經常放一些最新的好萊塢電影。我估計他們達成了一個默契,母親陪父親去參加那些工作party,他就陪她去看電影,那並不對公眾開放。
那就輪到父親難受了,他看不懂原文電影,像陪斬,隻好到處望。我記得父親曾經告訴過我,有一次電影剛剛開始,他看到有人進來坐在後排,就跟母親說:
“喂,周恩來又來了。”
母親理都不理,因為當她看電影的時候,隻有我們才能讓她的眼睛離開銀幕,還會不耐煩,再說她那時在那種場合看見過周多次,還有另一些共產黨的高官,並不稀奇。後來人們都在反對美帝國主義,就不知道在抗戰的時候,共產黨要爭取美國人的支持,和美國人好得像穿一條褲子,而且好像也沒有人提起周是一個電影迷。
難受是難受,但父親還是遵守條約,但母親就不是那麽守信用了。
因為母親在看電影時遇到了一個過去的同學,在做翻譯。那人嫁了一個軍官,自然在前線打仗。她能帶著母親去電影,而且也喜歡電影,正好有一個伴,於是母親馬上撕毀條約,父親毫無辦法,他從來就把母親毫無辦法。
有一段時間,母親想在重大找工作,就去找她過去的一個老師,那人正在重大教書。母親知道那人多半是一個共產黨,因為他有一些那種基本特征,不拋頭露麵,從不說過激的話,但卻非常關心那些事。母親有些幼稚,但並不傻。
49年以後,母親當然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錯,但在當時,那人的共產黨身份並沒有公開,雖然那時是國共合作,有些共產黨是公開了身份的,可見那個合作開始就是麵和心不合。
有一天他帶著母親去見一個人,說是一個報社記者。那個記者拿出一封信,請母親轉交給那個翻譯同學。信封著在,上麵寫的是英文,又要轉交給一個美國的將軍。母親有些奇怪,因為那老師也認識自己的同學,為什麽要自己轉交。但想到自己跟那個同學是經常見麵,不就是一封信嗎?也就沒有多想。
過後不久接到了那個記者打來的電話,說國民黨的特務正要抓母親,要她趕緊去躲一下。這時她才回想起來,記者給信的時候,老師並不在旁邊。
這封信恐怕真的有名堂。
我聽到這裏,就有些急了,那時還沒有我呢,這些人真是不負責任,你們要跟國民黨鬥,就鬥好了,別把我母親扯進來,要是她有什麽事,我怎麽辦?
於是就趕緊問道:“他們找到你了嗎?”
“當然沒有,”下一句果然是,“不然怎麽會還有你。”
“那麽信裏裏麵到底是什麽?”
“我後來問了那個同學,信裏麵大概是關於揭發國民黨貪汙腐化,胡亂使用戰時美國的援助。”
這就有些奇怪,共產黨又不是不認識美國人,為什麽不自己直接給?
要我來猜,那就是他們那時出於某種原因不願意和國民黨撕破臉。要不然就是直接給,美國人會認為是一個正式的東西,他們不能理解中國在野黨和執政黨之間的微妙關係,就會作為證據給國民黨看,那就會危及那些能接觸這樣材料的臥底。
看來政治的複雜性是我們這些草民不能夠理解的,但是不幸的很,草民是絕對擺脫不了政治的。
我又問:“你那個同學有沒有事?”
“沒有,國民黨不敢找她的麻煩,最後也因為美國人施壓,整件事不了了之。”
我後來問了父親以後,才知道母親所沒有講的部分。
母親有聽說有人要抓自己,頓時嚇得魂飛膽喪,失了方寸,什麽東西都沒有帶,隻是抱著孩子,跑到了父親那裏去,看來共產黨看人還是比較準,母親不是那塊料。
那時父親在離重慶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兵工廠工作,因為在日機的航程以內,那裏戒備森嚴,隻有一個代號,外人根本就不知道,也進不去。
看來女人都差不多,真正有了什麽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往丈夫身邊跑。我問:
“有人找過你嗎?”
“沒有。他們知道你母親不是共產黨,不然我根本就不能在那裏工作。如果他們認為她是共產黨,那就不是簡單地找我的事情了。我估計他們隻是想找她問一問是怎麽一回事,把你母親嚇得夠嗆。”
“媽媽思想那麽進步,為什麽不是共產黨?”
“像你母親那樣的年輕學生,大都這樣。共產黨不可能要你母親,不是她的出身,而是她那個個性,誰都不服,還有那張嘴,誰都說不贏她,心裏存不住事。
真正的共產黨是像你趙叔叔那樣的人。”
趙叔叔是父親原來在民生公司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跟父母親都是極要好的朋友,來往得很多,父母親卻是到了49年以後,才知道他早就是共產黨員,抗戰時已經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
父親說他說話,辦事都是滴水不漏。那時候的人跟今天差不多,在一起經常發牢騷,牢騷也差不多,貪汙腐化,任人唯親,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有時也附和兩句,但從來平平和和,不激動,也不出頭。
他好像隻是對掙錢感興趣,總是跟人談生意。父親大概知道他家裏並不是有錢人,因為他高中都沒有讀完就退學了,但後來生意做得不小,不光是做什麽掩護,而是真正在做生意。
但父親並沒有什麽疑心,那個時代混亂得很,突然發財的大有人在,他又十分地聰明,學東西很快。比如,他很有語言天賦,會說很多方言,英語也不錯,基本上是自學的。有時會消失一段時間,但做生意本來就是要到處跑。
唯一讓父母親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太太,比他大二歲,身體不太好,相貌普通不說,還是一個女工出身,根本就沒有讀過書,他那種社會地位似乎不應該和這樣的人結婚。後來才知道,這個太太在很長的時間是他的上級。
母親說他太太非常地聰明能幹,家裏永遠是幹幹淨淨,井井有條,孩子也聽話。而且和我不一樣,她極愛讀書學習,有一段時間兩家住得近,她看不懂的地方經常跑來問母親。到後來字不但寫得好,寫東西也有模有樣。
所以共產黨能得到天下並不是偶然的,還是有很多人才的。
父親告訴我的一件事最能說明他的為人。
抗戰的時候,他有一次來找父親,閑聊了一會就說:我想問你一件事,哪裏能弄得到一些市麵沒有的金屬原材料,那東西能掙大錢。我知道你管著這東西在,但我不是找你,這對你太危險了,我隻想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門路。
父親就告訴他,聽別人說,某某某敢做這個事,因為後台硬。然後問:要不要我跟你介紹認識。
他幹脆地回答:不要,這樣的事越少的人扯進去越好,我能有辦法。
父親接著搖搖頭,說:我跟你趙叔叔是幾十年的朋友,一點都沒有想到他早就是地下黨,那東西是共產黨要。
父親心裏自然有點不舒服,知道一個很多年好朋友還有另一麵,總是有一種受了欺騙的感覺。
我想這個事情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因為知道父親是個顧家的男人,不願意父親為難;二是他有點信不過父親,怕出事。
當然,也可能兩者都有,又有誰知道呢。總之,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
49年以後,趙叔叔短短的風光一段時間,馬上就被打入冷宮。雖然他資格老,參加革命很早,但屬於那種白區幹部,沒有扛過槍,沒有長征,上麵並不信任。到最後,居然坐了共產黨的監獄,他倒是沒有進過國民黨的監獄,真是莫大的諷刺。
他倒是挺到了平反,但唯一的兒子卻受了刺激,有些不正常了。
如果那時他帶著錢和家人跑去了香港,誰又把他怎麽樣,這樣的人怎麽會對共產黨有二心。
父親因曆史問題被抓起來以後,他還專門來看過母親,考慮到那時他的處境,真算是難得了。
從母親的話中間,我感到國民黨對學生比共產黨還要寬容一些。比如說,那時的學生敢公開舉著標語不滿蔣委員長,現在有誰敢舉標語對中國的最高領導表示不滿?
國民黨無疑也是一個獨裁政府,也鎮壓學生,這是那一類政府的特征之一,但卻沒有用坦克。
那時中國的大學也跟現在的完全不同,倒有點像美國的大學。母親曾經告訴我一件她知道的真實事情,有一回遊行,學生和警察發生了衝突,雙方都有人受了傷,有個同學大概是那天氣不順,大打出手,被警察抓了,校長親自出麵向當局交涉,警察非要學校把那個學生開除才肯放人,說:這樣的搗蛋分子不能繼續做學生,學生應該斯文。
那個校長是一個有名的教授,哪個黨都不是,那時的校長很多都是這樣,雖然母親那所大學是國立大學,就是國家直接管的學校,一般都比較正規,比較好。他沒有辦法,隻好同意。過了兩天,他把那個同學找到辦公室,首先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不應該動武。
然後說:老師對不起你,沒有能把你保下來,你必須離開學校。但學生不能不讀書,這裏有一封信,你拿著去找某某國立大學的校長(在另一個城市),他一定會收你。不管怎樣,你都不能再打架了,學生應該是學習的。
很有意思,這個校長並不認為學生在反對國家,反對黨(那時是國民黨),而隻是說不應該打架,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個普通的打架,沒有上升到政治的高度。而不能因為打一次架,就斷了一個孩子前程。
那學生隻是一個普通學生,連他的學生都不是,開始把名字弄錯了。也許這個事叫他也很煩,做學問的誰想攪這些事呢?但他首先是一個老師,因此不能讓學生沒有書讀,不讀書,那不更要生事。
這個事並不是很罕見,那時的學生和當局發生了衝突,學校一般總是幫學生的,於是有些人就把這樣的事情說成是校長同情學生反抗國民黨,我看這恐怕不是事實。校長首先得把學生趕快弄回來,不然學校就太平不了。其次那時講的是把學生當做自己的孩子,他們又大多是孤身一人在學校,學校不出麵,誰來管呢。
我認為那時的教授大多對政治並不熱衷,對黨派之爭不感興趣,他們認為讀書學習是更根本的東西,才真正是國家的希望,當然也得靠教書養家糊口。
我想他們是對的。
但誰也料不到會有一個文革,把很多教授都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人們隻革命,不讀書了。
其次有些人把那些校長說得非常勇敢,這好像也不是事實,他們隻是在憑良心辦事,不能說現在的人都沒有良心了。這就要涉及到政治體製了。
在民國時期,黨政分家恐怕比現在的中國要好,至少學校是這樣。學校也會有個黨部那一類的機構,也會有特務在維穩,但他們並不能直接幹涉學校的運作,直接管不了學校的人事權和財權,起碼不會像今天的學校黨是什麽都要管的。
所以那些校長跟學生說話並沒有很大的危險,不像今天,校長哪裏敢跟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學生說話呢,那是一個立場的問題,烏紗帽就有危險。校長是有一個行政級別的,和普通教授的待遇不知差到哪裏去了。而且,弄不好連教授都沒有做的。
看到母親找工作很不容易,父親也勸她去做翻譯算了,父親可以安排。可母親不幹,不是不願意跟外國人幹事,那時中美在一起抗日,不是問題。而認為自己有專業,做翻譯是屈了才,她自視比較高。不過後來她的老師真的讓她進了重大。
所以母親是像穿針眼,雖然想,卻沒有入黨;也沒有給美國人幹事,就這樣無意之中逃脫了以後的災難,文革中才比較容易得過了關。
從這可以知道,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該是多麽不容易,一步走錯,文革十年就是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