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歸檔
正文

夏日蟬鳴

(2010-10-21 08:43:23) 下一個
夏日蟬鳴

古人不光是喜歡鬆竹梅的,還喜歡詠蟬,讀幾首唐詩,就能知道原因了。
虞世南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這一首我不喜歡,得到了皇帝的寵幸,於是得意好像寫在了腦門上。
蟬的聲音傳得遠,不是靠的秋風,暗示自己身居高位,是因為真才實學。翻譯成現在的語言:我之所以得了獎,不是打點了評委,而是有水平,或者:我之所以有名,不是歌唱主旋律,而是說了實話。
誰又能信?
其實上麵的看重,並不能說明有才華,隻是聰明,乖巧,用今天的話,叫政治上成熟。下麵兩個在文學上的才華,應該是高於此人的。
駱賓王是公認的神童,7歲詠鵝是人人熟知。李商隱在文學上的成就更是此人無法相比的。
不是人人都像這樣的,羊祜不論在政治上,還是文學上,都是一流,也是此人無法相比的,寫的東西卻異常凝重,收斂,哪有這樣得意洋洋的。

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這一首相反,是在獄中寫的,不幸也寫在了腦門上。前兩句沒有什麽,隻是鋪墊,後兩句卻非常有名。
古人相信,蟬是冰心玉潔,在高高的梧桐樹上,吸風飲露,無所求。但是,霧重了飛不動,風多了鳴響聽不到。沒有人相信蟬的高潔,說又有什麽用呢?
之所以有名,因為較好地表達了曆史上中國士大夫那種獨特的心態。奸臣當道,皇帝昏庸,忠言逆耳,進退兩難。他們認為自己是一心為國家,為皇帝,但無人能夠理解和相信,於是就詠蟬而傷懷。
由於所謂的明君太少,政治清明的朝廷太短,所以他們認為自己都很倒黴,跟蟬一樣。像第一首作者那樣的人實在太少,所以這首詩才是古人詠蟬的基調。
的確也是,中國的那種理想主義的士大夫大都不得誌,隻好去寫詩。不過得誌了,恐怕詩就不好,很難兩頭都得。這恐怕不光是時間和興趣的問題,而有更根本原因。文人,或者說世界上的人不如意的占大多數,得意寫在腦門子上的詩作別人不會喜歡。文人又叫騷客,得意了還發什麽牢騷,那肯定假得很,打動不了人。
總的說來,命運的顛簸才能使人深沉,寫得出讓人驚歎的東西。就像那一句老話:貝產生了珍珠,因此自己而受苦。當然,要是由貝來挑,肯定不會要珍珠,但,貝是自己作不了主的。
因此,我們就能有珍珠。

李商隱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詠蟬詩。
其實它也和李商隱的《錦瑟》一樣,應該叫做無題,頗能看到他詩的特點,曲折而委婉,傷感而動人。
特別是第二句,“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意思是:蟬叫了一晚上,已經聲嘶力竭了,但大樹卻還是無動於衷,無情的碧綠。
這和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有些類似,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看到美好的東西反而要生怨,但更隱晦,含蓄,失落感更要強烈。
王安石曾說李商隱的詩是:“雖老杜無以過也”,此言有些道理。

這首詩前二句和第二首後兩句大意相同,但還是有相當程度上的不同。李商隱一生也不得誌,但還沒有倒黴到像駱賓王蹲監獄(南冠客)的地步,從詩中也可以看到這兩個人性格的不同。
駱賓王滿詩都是悲憤,不平,最後他就去造反,失敗後逃亡,在曆史中消失了。而李商隱隻是蟬讓他想到做官(當然是小官)的艱難,想回家,最後死在家中。

錢鍾書說這首詩:“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綠也。樹無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猶淡忘)之;蟬鳴非為‘我’發,‘我’卻謂其‘相警’,是蟬於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
這個說法有點意思,我不知道錢是不是第一個。
他的意思是樹對於蟬是無情的,但是,更進一步蟬對於我也是無情的。關鍵就是“煩君最相警,”中的煩字。是麻煩了蟬提醒我,意思就是謝謝,還是煩惱蟬提醒我,意思就是無情?
不但詩可以看到人的性格,對詩的理解也一樣,與人的境遇和性格有極大的關係。錢這樣理解此詩就不單單是失落了,而是有些絕望了。
用不著你來不停地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了,你煩不煩啊!
說實話,在沒有讀錢的這一段文字之前,我根本沒想到可以這樣理解的,那時看不到錢的書,現在看了,覺得也有些道理。要是我說,那都是文革鬧的。理解那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提文革是不可能的。
至於此詩你自己怎麽理解,那是你的事。

當然詩不過是詩,據我所知,蟬晚上是不叫的。而且根據科學,蟬也不能靠露水過活,它是要吸取樹液的。
科學往往要掃人的興,但卻真實。
同樣,曆史上的士大夫喜歡詠蟬,但他們也並不是冰心玉潔的,齷齪人,齷齪事多得很。就像在今天,不管在哪個國家,那些政治家說自己隻喝露水,是一心一意為國家,老百姓服務,你能相信嗎?
根據我的經驗,這樣的一百個人,有九十個在說假話,是政治語言,信不得;還是九個幹脆就是騙子;還剩下的那一個,我就有些弄不懂了。
有可能是真正的巨騙,人們都看不穿;但也有可能是真正的人物,難見的曠世聖賢。耶穌生前還不是被一些人看成是騙子,就是現在,仍然還不是有人把他當做騙子的。這樣的人總是難以理解的。
我還是有些理想主義的,我們那一代人都這樣,不能說自己理解不了,自己碰不到,就說沒有。
然而詩不過是詩,不能那樣頂真的。

我喜歡李商隱的這首詩,當然不是有了什麽共鳴。首先,我不是什麽薄宦(小官),更沒有什麽扶世安國的遠大理想,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庸人。其次,我雖然也算離開了故土,但沒有什麽故園了,無所謂平不平的問題。父母都已離去,已經沒有人會在故鄉等著我了,沒有了親人的牽掛,就是沒有了根,就像我在《故鄉的秋》中所說,自己隻是一片隨風飄落的黃葉,飄到哪裏算哪裏,落下就拉倒。
在我看來,這首詩很美,有一種淒涼的美,這樣的東西自己往往很喜歡,我不知道原因。再則,看到那些才高八鬥的人也一樣倒黴,或許心裏有些安慰,他們都這樣,我有些不如意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也不完全是,我還不是那麽的小心眼,來幸災樂禍,而是有了一點滄桑感,覺得從古到今,人活著其實並不容易,

我也喜歡蟬鳴,當然也不是它提醒我什麽,而隻是讓我想起了自己的兒時。
我想孩子都喜愛夏天,能遊泳,不上學,還有冰棍。特別是遊完泳上岸,又饑又渴,那個冰棍真是好吃,那根本不是現在的冰激淩能夠比的。
小時候母親從來不讓我獨自去遊泳,總是哥哥,姐姐帶著我去,她會給我們一毛錢買冰棍。我記得那時候的冰棍有兩種,一種是水果味,三分錢;一種是牛奶味的五分錢,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雪糕。
要是哥哥,他會買三隻水果味的,我兩隻,他一隻,還剩一分錢,就攢起來,那時的孩子是很難有一點錢的。要是姐姐,就會買兩隻雪糕。她從小喜歡好東西,不像我,關鍵是嘴裏要有東西吃,不過要是她認為我聽話,就會讓我咬上一口,我就會盡量大的咬一口,怎麽就認為她的比我的好,可見別人嘴裏的東西就是香。
我記得那個賣冰棍的老太太都認識我們了,和姐姐,就是二;和哥哥,就是三,她有時還會誇一句:這可真像一個哥哥。
於是我也會很得意,本來嗎,要是沒有弟弟,能有好哥哥嗎?
第一隻我會狼吞虎咽吃下去,凍得隻哈氣,原因很簡單,那一隻會化。第二隻我就會很小心了,一點點地汲,品嚐那沁人心田。
我就這樣嘴裏有著人世間的極品,背後有漫天的雲霞,在陣陣蟬鳴中,隨著哥哥姐姐一起慢慢地向家走去。

大了以後才知道這是人的天性,如果知道有兩次機會的話,人一定會浪費掉第一次,連味道都不知道。
然而人生隻有一次,前麵幾乎都是匆匆忙忙,胡亂吞咽,隻好在冰棍隻剩下一小節的時候,才想起應該好好品嚐。

記得小時候也喜歡捉蟬,倒不是煩惱它提醒我了什麽,我可沒有那樣的聯想,那時我還讀不懂李商隱。隻是為了好玩,小夥伴都捉,看誰的大,叫得響。蟬離開了樹不能長久,第二天就死了。
我們小時候不說蟬,沒有那麽文雅,而是叫知鳥,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是:知了,知了。
我們先找一根長長細細的竹竿,然後就去找蜘蛛網,把它弄到竹竿上,然後把它趕到最前端,弄成一坨。接下來就是最關鍵的一步,能不能粘住知鳥就看這了。
很簡單,就是往上麵吐唾液,我們也沒有那麽文雅,而是稱作涎水。據說不能用真正的水,那不會粘。甚至不是人人的都行,有的人的就不行,我們就會認為這人今天有點衰。
不知為什麽,有一個同學的涎水都說是質量最高,是名牌,於是就可以經常看到他被人追著跑,不是要打,而是苦苦地哀求:“求求你,往上吐一口好不好,就一小口。”
我們小時候認為涎水是一個非常神奇的東西,比如要是身上哪裏劃傷了,那是一定要往上抹些涎水;要作一個極端鄭重的承諾,比如“你不能告訴老師,不能告訴我媽媽”,那也一定要往地上吐一口。
我現在想來,那個意思叫做覆水難收,外國人好像也這樣。
於是我就在知鳥的叫聲中瘋跑,忘記了時間,直到姐姐來到處追我回家。

德州的夏季,跟我家鄉差不多,門口有幾棵大樹,在炎熱的季節,就不停有蟬鳴,我十分喜愛,那能讓人感到這個世界的生氣勃勃,除去人的寂寞。
特別是在漫天火紅的晚霞中,我會呆呆看著落日,思緒萬千,胡思亂想,有點憂傷等著漫漫黑夜的來臨。我想蟬也是一樣,在這個時候叫得格外的響,似乎也害怕黑暗,莫非想用自己的鳴叫留住光明,因為它們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暫。
但那是沒有用的。
我這時就忽然有一點懂李商隱了,人類從來就是噪聒多言,喋喋不休,生怕死了話還沒有說完。哪有那麽重要,人一生要說多少話,萬分之一被別人聽進去就是了不得的,就算是耶穌,釋迦牟尼的話又有多少是被人聽進去了呢?
況且我們普通人呢。
羊祜就把自己的詩作燒掉,人總想要別人理解自己,這難道是一件可能的事情嗎?
所以沉默好,是充實,是寬容,是理解,沉默使你智睿而深沉,沉默就是金。
但是,人跟蟬一樣,沒有用還是要叫的,那是天性。
從好處說,知道大家跟我一樣都要叫,不然這個世界就實在是寂寞難忍;要跟錢鍾書一樣想,就是讓人厭煩。的確也是,有價值的太少,隻是為了叫而叫,講出來就舒服了,沒有多大的意思。
也包括我在內,叫人不叫還不是在叫嗎。

我也許在那餘輝中,在那陣陣蟬鳴中,還在等,還指望能聽到姐姐還喊我的小名,說:媽媽要你回家吃飯了。
可能這才是我喜歡晚霞中的蟬鳴的真正原因,但那也是不可能了的,除非在夢裏。
也許所有的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夢,但人能有一個好夢也應該知足了。人生就不過是一個長一點的夢罷了,醒了,也就結束了。
在夢裏能聽到蟬鳴,倒也不錯。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