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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走和留)

(2010-07-29 12:05:06) 下一個
母親的故事(走和留)

看這篇時,最好先得看《父親的故事(蒙冤)》。
當國民黨在內戰裏失敗後,像我父母這樣的人就都麵臨著一個重大的選擇,是走還是留?即是去台灣,香港,或則幹脆去國外;還是留在大陸。
但對於我父親,卻隻有一個,母親是怎麽都不會走的。母親一貫思想激進,朋友都是共產黨或則是那種激進的青年。為什麽要走,一個美好的新中國,人人平等,沒有了壓迫剝削,這是我們奮鬥的目標,現在就要實現了,應該歡呼才是。
其實父親對國民黨並沒有什麽好感,裙帶關係,任人唯親,貪汙腐化,毫無民主。父親曾經有一個關係極好的朋友,曾經問過父親的意見,父親要他不要去台灣,要去就去香港,盡管那會艱難一些。這人後來在美國,十分感激父親對他的勸告。
母親一直在學校,思想自然要單純一些。我估計父親在兩可之間,盡管他有社會經驗,以為換一個世道也不錯,不會想到對他會有那麽嚴重的後果。
我想父親要是打定了主意,那就還是有辦法的。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們從來不提,隻有母親晚年時講過一次。

當日軍對重慶的轟炸一減少,母親就急著要回去,迫不及待地要逃離那所“監獄”。父親就不得不跟她找房子。
父親大學時有一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後來嫁給了一個將軍,是那種讀書留學的新式將軍,沒有姨太太的那種,父親也認識。將軍自然在前線打仗,太太沒有做事,自然也有時間,父親太忙,就托她找去房子。
她卻說,找個什麽房子,就跟我來一起住,跟我做一個伴。母親是一分鍾都不想等,馬上就去了。
母親跟她不是一類人,母親是那種真正有很強獨立精神的人,從來沒有想過要依附於別人。一到重慶,就馬上找工作,找房子,不久就都搞定了。
這一點就跟現在有些女孩子不一樣,一邊要女權,一邊想找一個成功男人,省得自己去奮鬥,這就不和邏輯,恐怕也難以做到。
幸虧是母親是這樣的個性,才能在父親勞動改造的時候,一個人獨立把我們這個家撐起來,我們才能在一個正常的環境下長大。如果她在那個時候要是垮下來了,我們就算是倒黴了,這樣的事情我見過不少,比如我曾經寫過的小雪。
想到這一點,我總是對母親懷有無限的感激。

但母親還是在那個太太家裏住了一段時間,就跟她變得很熟,經常往來。我大哥小時候一頭卷發,白白淨淨,有點像個小女孩,人見人愛。我們家的人都沒有卷發,就他有,所以我小時候就沒有他那麽逗人喜歡,可見人不可能平等,因為遺傳就是不平等。
那個太太隻有一個女兒,就非常喜歡我的大哥。有一天就半開玩笑地對母親說:你這個兒子真是太招人愛了,你把他送給我算了。
母親就像講笑話那樣講給了父親聽,誰知父親一下子大發脾氣,把手裏的東西都摔了,據母親說,從她認識父親,就沒有見過。
母親從不跟人吵架,不過真要吵,父親絕對不是對手,母親從小就口齒伶俐,反映又快,而父親一急,就有點結巴。
母親就不做聲,等父親安靜了一點,說:
“你是怎麽一回事,莫名其妙,那是她的想法,我怎麽會把自己的孩子送人?”
“我….我不是對你發脾氣。”
“你為什麽對我大喊大叫,還要摔我們的東西。”
父親不做聲,還是在生悶氣,母親又說:
“別人看到你的孩子可愛,說這話又有什麽大錯?”
“那….那還不錯!憑什麽打我兒子的主意,有….有本事自己去生一個!”
“你這人怎麽這樣不講道理,那不過是她想法,又沒有做什麽,你怎麽能管得了別人怎麽想。”
這大慨就是思想不能治罪,父親把脖子一拎,還是氣呼呼地說:
“那….想都不能這樣想。”
母親對我笑著說:
“你父親說到底是一個鄉下人,那是他的長子,那還了得,從此有一陣子,看見那太太就像見到了仇人。他那個強脾氣上來了就跟你一個樣。”
我非常嚴肅地指出:
“媽媽,你說錯了,應該是我跟他一個樣,這是很不同咯。”
“有什麽不同,總之是一個樣。他為這吃了大虧,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
母親接著告訴我,那個太太去台灣之前,又提了這事,她去得比較早,估計是因為投降太多,上麵就要把這些太太早一點送走,有點人質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時局不穩,恐怕重慶要打仗,你一下子走不了,我把你孩子先帶走,安全一些,等將來你到了台灣,或則我回來,我還給你就是了。
母親想她自然是好心,也是喜歡這個孩子。但母親想那時大局已定,自己根本就不打算走,而且她未必回得來。那時中國已經打了十幾年的仗,人都麻木了,母親想總會有辦法的,不到沒有辦法,怎麽可能把孩子去送人。
而且母親還想要自己的孩子在紅旗下長大。
結果盡管大哥在我們那裏最好的一所中學畢業,成績名列前茅,卻因為家庭出生,沒有能上成大學,隻有去祖國最艱苦的地方。
母親長歎一氣,說:
“也許當時就該讓你大哥走。”
我問:
“那麽你呢?你有沒有後悔的時候?”
“我從不想這些事,過去的事情悔有什麽用,什麽都不能改變。人應該看現在,看將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不悔,就是悔了她也不會跟我說。

但另外一件事,我知道她是非常後悔。
母親在大學時有一個最要好的同學,人家都笑話她們,怎麽完全相反的兩個人能成為極要好的朋友。
她長得高大,有點粗;母親則小巧,外表恬靜,當然那隻是外表。母親事事都有自己的主張;她卻常常要別人拿主意。她有些害羞,跟人說話就要臉紅;母親卻是一張嘴極厲害,挖苦起人來毫不留情麵。
她的家裏很有錢,是上海的買辦,用今天的話來說,即獨資企業的高級白領。她最小,也隻有這一個女兒,家裏看得嬌。
母親跟她一家都極熟,到上海去就住在她的家。她的父母親都十分喜歡母親,有一段時間曾經想撮合母親和她的一個哥哥。母親沒有同意,一個原因是母親那時候已經跟父親在談,另一個原因是那個哥哥跟我父親是一個類型,都是屬於那種少年老成的,所以沒有理由去跳槽。
真正能吸引母親並不是這一類人,母親最後跟父親結婚是很多其它原因造成的,我以後有時間再講。
用母親的話來說,她後來的丈夫是一個典型的書呆子,除了做學問,其它什麽都不知道。結果就是:這兩個人碰到了什麽大事,她還是會來問母親應該怎麽辦。
她丈夫是家裏唯一的兒子,因此就不想走,而她的一家人則是打定主意要走,就勸她先帶著孩子走,將來大陸好,再回來,如果不好,她丈夫就想辦法出去。
她夾著中間左右為難,就跑來問母親應該怎麽辦。大家都想得到,母親自然是極力勸她留下,一是作為女人,母親不讚成夫妻分開;二是我們盼望已久的新中國就要來了,生活在其中一定是無比美好,怎麽能走呢。
她聽了母親的話,當然也是不願意和丈夫分開。
結果在57年,他丈夫哪裏知道會有什麽“引蛇出洞”這一陽謀,響應黨的號召,跟領導提了意見,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遣送回原籍,接受勞動改造。
她這時又跑來問我母親的意見,她的父母那時已在國外,更沒有人跟她出主意了。這一回母親的建議就無比正確了,千萬不能跟丈夫一起下去,你又不是右派,留下了繼續當你的老師,對你,關鍵是對你的孩子好。
但這一回她偏偏又不聽母親的了,也許因為上一次聽錯了?當然,還是心痛丈夫,不願意分開。
這兩個人真是一點都不懂世事,帶著孩子去做了掙工分的農民,母親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兩個從來都沒有幹過體力勞動,年紀又在40歲左右,接下來又是“三年困難時期”,可以想得到結果。男的幾年後就頂不住死了,女的根本就無法生存,隻好嫁了當地一個死了妻子的農民。
文革後,給她的丈夫平了反,但在她的問題上,卻出了問題,如果她丈夫還活著在,自然她回城沒有問題,但已經死了,她又無反可以平,是自願下鄉的,而且又結了婚,就不合政策的規定,但同意考慮她的子女。
但她還得考慮那個農民丈夫,自己的孩子回來怎麽辦?她的孩子那時候都結了婚,就算能安排她孩子的工作,另一半怎麽辦?最後達成了一個妥協,把他們全家安排在當地的縣城工作。
她最小的一個是個女兒,跟我姐姐一般大,由於住在離我們有點遠另一所大學,我對他們一家都毫無印象了。但姐姐還記得他們,說那個女兒驕傲得像一個公主,我從不放過這種機會,說:隻有自己也驕傲的人才會說別人驕傲。
姐姐讀大學的時候,要到那個遙遠的地方去寫生,因為附近有一個著名的風景區。母親就讓姐姐去看她,回來後,母親使勁地問,姐姐卻寥寥數語,通常情況下,姐姐是一個喜歡講話的人。不過從那不多的話語之中,我大致能想到是怎麽一回事。
姐姐是學美術的,專業是裝潢設計,很講究穿,也很會穿,我的衣服在很長的時間都是她在管。我記得她那時給自己做了一件風衣,是用深藍,中灰和泛白的牛仔布拚成的,顏色十分協調,特別還有附有一個橙色的帽子。她告訴我,書上說,這種顏色對動物有阻嚇作用,我認為她在胡扯,那個帽子要是沒有美學的作用,那怕是能夠把老虎嚇死,她也絕不會穿。她做的時候,我就是她的衣架子,發現我穿著非常好,就想給我,被我堅決地拒絕了,我不是女人,不能習慣被別人盯著看。
我姐姐畢業後當過一段時間的老師,據說有一個笑話,由於她非常不顯年紀,她有一回去跟學生聯係實習,對方看了她一眼,就非常不耐煩的說:
“你們那個學校是怎麽一回事,怎麽讓學生來聯係這種事,去,去,去把你們老師找來。”
她那時已經超過30歲了。說據說,那是她不肯承認,而且還會發急,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她就穿著那一件風衣,留著齊肩的長發,還背著寫生夾和照相機,到那個小縣城去找那一家。她發現一個當地婦女正坐在門口給孩子喂奶,就去問路,結果那女人認出她來了,那個驕傲的小公主已經變成了一個有兩個孩子,地地道道農婦,兩個人一比,就不像是同一代的人。
那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大城市和邊遠地區還是非常不同的,就這樣,那種生活的磨難,城鄉差距一下子就赤裸裸地表現在她麵前了。
姐姐感到十分尷尬,又有些悲哀,對方可能也是這樣。她又是那種直率,不是會世故的人,預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應付這樣的場麵,隻好匆匆而回。
人要是活在一個不好的時代,除了自認倒黴,又有什麽辦法呢?

母親那時的想法,真是一廂情願的天真,像母親那樣的人,並不是少見,那時許許多多知識分子,都是這樣。而那些走了的人,後來有些回來投資,講學,理所當然地受到“祖國”熱情歡迎,“祖國”的懷抱該是多麽的溫暖。
共產黨對不住這些留下的人,對不住他們的信任,他們的支持,更對不住他們的理想,盡管他們的理想有些不切實際,但也用不著用那種方法來對待。
現實無情的嘲諷了他們,還是那麽的殘酷…….。

曾經看過《華爾街日報》上的一篇文章,說現在中國的社會和49年前十分相似,沿海發達,內陸貧困;社會差距極大,權利仍然在少數精英手裏。
這恐怕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事實。
官僚資本,現在可以說是國有企業;四大家族,對應現在是高幹子弟;買辦資產階級,就是現在李開複,丁磊那一類人物,凡是企業在國外上了市,用了外國資金的,按照定義,跟原來的買辦並無兩樣。
中國人當真站起來了嗎?
我們小時候總是被告訴: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了今天的解放,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沒有什麽變化,那麽他們的鮮血意義何在?
革命,戰爭,那麽多人生靈塗炭的意義又是為了什麽?

實際上國民黨和共產黨沒有什麽根本的差別,連組織機構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原來蘇聯的那一套。就是要把共產主義換成三民主義。
放開眼睛看曆史,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一起又一起,老百姓太苦了,要求變化,有人就用一個宗教或則理想一忽悠,結局都差不多。敗者就是寇,成者就是王,老百姓還是苦難深重。
黃巾起義的張角,太平天國的洪秀全也是此等人物,不能說在開始的時候,他們就沒有一點為老百姓的想法,但後來還是走上了那一條老路。據說那是叫製度的問題。
還是在國內的時候,聽過一個非常著名的精英講課,大意是必須得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國家整體才能發展,國家發展了,自然大家就都能共同富裕。然後又引經據典,又舉出韓國,台灣的例子,總之是頭頭是道,極有說服力。
我也有些相信,既然大家都是這樣發展,隻有這個辦法,那麽大部分人隻好先受一點委屈,作一點貢獻,讓別人先過上好日子,才能輪到自己。作為個人來說,要就是想辦法鑽到那個精英中去,要就是作犧牲,普遍規律嘛。

現在就有些懷疑了,中國的富豪越來越多,第一步已經走到了,那麽第二步呢?怎麽不見蹤影?那些話是不是那些精英在忽悠老百姓作犧牲呢?

如果說我們父母那一代所受的苦難還有價值的話,那就要使我們明白那一條老路走不得。我們老百姓不能指望什麽明主清官,不能指望什麽偉大領袖,人們的好總理那一類人物。
其實那都是人編出來神話,曆史上並不是那麽一回事。要是到現在連這一點都沒有整明白,那就真是杯具。
這又要講曆史了,中國曆朝曆代是怎麽滅亡的,基本上都是那些精英為了自己的利益,對老百姓無情地壓榨;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內鬥不休,在大敵當前,麵臨滅頂之災了,居然還是不知收斂,最後一起掉腦袋。
明朝是怎麽亡的,國民黨為什麽失敗,說穿了都是這麽一回事。
那些領袖,精英信不得,不管他們是用馬列主義,三民主義,還是孔孟之道,也許還有自由民主一類的。

莊子在兩千多年前說了一句千古名言:“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意思就是:名利是聖人也不能戰勝的。人就是人,都是有些貪婪的,這是本性使然,沒有辦法戰勝的。對那些唱高調的政治家永遠要有懷疑的態度,在那些天花亂墜的理想後麵,總是會有名實在裏麵。
所以《國際歌》唱得不錯,人隻能靠自己。那麽怎麽靠自己呢?
我這人老實,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我不像有些人,說起治國的韜略一套套,有那麽容易嗎?
我隻想起碼要先走第一步,拋棄那些對聖人,領袖,明君,忠臣,民主鬥士等等等等的幻想,要靠自己。這就不容易,因為我看到太多人還在信那一套。
第一步走好了,我相信是找得到辦法的。就是不能再搞革命了,否則革來革去,倒黴的永遠是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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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思 回複 悄悄話 文章後段說得有理,但革命不革命是天道,回頭看,說曆史也好,說改朝換代也行,根本,實質的變化是,重新劃分社會的資源,財富。人類社會還是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看看當今的所謂的全球化,看看各國的危機。俺在美國,聽得最多的就是當今的既得利益集團叫的什麽要遵循200年前的“祖訓”,和晚清是既得利益階級喊的一樣。但,俺信,天道不饒人!
Sancia 回複 悄悄話 讓我更清楚地了解到那一段曆史和中國的現狀
秋的私語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章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心情鬱悶的時候,你的博客是我散心的地方。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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