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大鍾)
(2009-11-05 08: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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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大鍾)
我下農村兩年多以後,母親越來越不安了,從很多跡象來看,我在非常明顯地變壞。喝酒,抽煙,滿嘴髒話,架也打得凶。而且還賭博,我估計她不知道,隻是有點奇怪為什麽我有時候突然會沒有錢,有時候又很長的時間不跟她談錢的事情。
有一次她看到了我手上的一道傷疤,著急地問是怎麽一回事,我告訴她是割稻子不小心弄的。但我在她麵前從來就不善於撒謊,她猜到了真相,那是打架造成的,別人一刀砍過來,我用手一擋。
我估計那時她就下了決心。
大約三,四個月以後,我突然接到了一封電報,說她病了,要我趕快回家。我拿著電報請了假,匆匆趕回家,母親的確沒有上班,但看不到和平常有什麽不一樣。
她隻是說:她已經好了。讓我做那些每回都做的事情,洗澡,換衣服,吃飯,睡覺。
第二天早上,她把我叫到身邊,簡單明了地交代我應該怎麽做。
她拿出一封信,是她的一個學生寫給我們農場總場的一個醫生的,他們是極好的朋友。都已經安排好了,那個醫生看到了這封信,就會給我開兩個月的病假條,原因是腰受了傷,我再去的時候,他就會給我出一個證明,說我喪失了體力勞動的能力,就能病退回家。
我估計這肯定叫她十分為難,她是一個十分老式的人,從來不會弄虛作假。看她怎麽教訓我,就可以知道她會是怎麽跟學生講大道理。這件事一旦給弄穿了,不僅要毀掉她極為看重的為人師表的名聲,連累別人,更嚴重的是,破壞上山下鄉這一頂大帽子對她不知會有什麽後果。
她為我肯定是豁出去了。
她告訴我:我在家呆三天就得回去,過一個月就去找那個醫生。等我再回家時,她就到幹校去了,按照規定,教師應該到幹校鍛煉半年。
她會跟我找車,我馬上也去,她猜到了我的心思,異常嚴肅地對我說:
“你必須來,我不在家,沒人管得住你,一個人瘋玩,弄不好要惹出麻煩。”
我當然不願意去,認為自己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沒有聽說誰帶一個大人到幹校去的,連孩子都很少,但我從來就拎不過她。
就這樣我也去了幹校。
那時已是文革的後期,人們對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已經厭倦了,很多事情隻是走走過場。母親年紀大了,50多歲了,就照顧安排她養豬。
她在幹校倒是身體心情都很不錯,我想:一個原因是有我在她身邊,就會安心,從來都是這樣;另外經過了文革疾風暴雨的洗禮,她可能感到和豬相處更為自在,它們至少不會去告密,不會來審查她。
那些豬都認識她了,一看見她就會地圍過來,高興地亂擠亂叫,她還把它們一個個介紹給我。最後她提前半個月離開了幹校,借口是要帶我看病,其實是要過年了,不忍心看到把一隻隻她已經取了名字它們給殺掉。
我就這樣和母親一起過了一段相當平靜時光,以後就再也沒有那樣天天和她在一起了。
母親在那裏住集體宿舍,四個人一間房,我自然不能和她住一起。她對我說:
“你得跟大鍾擠一間屋。”
“誰是大鍾,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他原來在係裏的實驗室打雜,不在我辦公室那邊,你沒有見過他。”
“他也是來輪換鍛煉的嗎?”
“不是,幹校一開始他就在這裏。”
等了一會,估計是在考慮怎麽跟我說,
“他是一個右派。”
“右派?不是大部分都給開除,回原籍了嗎?”
“他的姐夫是一個級別不低的幹部,就想辦法把他安排到了我們學校。”
“他說了什麽,就成了右派?”
“你要知道這幹什麽?要跟著學?”
接著又囑咐我:
“他長期一個過,恐怕有些自己的習慣,要記住,你去是打攪了他。你平常和我在一起,隻過去睡個覺。”
“怎麽是一個人,他沒有家嗎?”
“他沒有結婚,父母親都不在了,就隻有一個姐姐,聽說他姐夫安排的條件就是他姐姐不要跟他有什麽往來,不知是真是假。”
“他父母親是怎麽就死了呢?”
母親有些不高興了,說:
“不關你的事,你問這麽多幹嘛。”
那就是她知道,不想告訴我,恐怕不是什麽正常死亡。
這是母親從來的一個特點,不好的事就不願意跟我說,就好像她能為我擋住一樣,她總是願意這個世界對我像天堂一樣,但這個世界卻好像並不跟她爭氣。
“大鍾是一個實在人,跟我在一起工作,什麽髒活重話都是他搶著幹。我提出你要來跟他擠一段時間,他不猶豫就答應了,隻是要我跟工宣隊說。”
她說他是一個實在人,卻不敢說他是一個好人。
她接著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說:
“他是個神童,十六歲就上了北京的一所名校,那個時候叫跟領導提意見,就被打成了右派,才剛剛十八歲,不過是一個孩子。”
我一見大鍾,就知道為什麽別人這樣稱呼他,姓鍾,個子又大。
不過他是很有一點怪,第一,他的話極少,或則說幾乎沒有。母親帶我去見他的時候,不知為什麽話特別多,她平時並不這樣,可能是有點高興,可他卻一句話都沒有。我問他什麽,永遠就隻有兩三個字的回答,再問,就一個字都沒有了。
第二,他不喜歡開燈,永遠在黑暗中。他會跟我留門,一旦我上了床,他就會說:關燈。記得我有一回說:這是集體宿舍,又不要你的電費,為什麽要慌著關燈。得到的回答還是:關燈。想到母親的話,我隻能閉嘴關燈。
我們兩個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抽煙。兩個人就這樣一聲不作,躺在自己的床上,就隻看見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發亮。
我從來不敢在母親麵前抽煙,一天她還是不滿意地說:
“你離開了那個環境,就應該把煙戒掉,身上難聞死了。要是你父親這樣,我就根本不讓進門,我拿你真是沒有辦法。”
我趕緊說:
“不是我,大鍾煙抽得厲害。”
“大鍾抽煙?我怎麽不知道。不過你還是應該把煙戒掉,就當是為我。”
我那時候在家裏人的要求下,正在學小提琴,母親還為我找了老師。
可我一直拉得不好,我從來認為錯不在我,而是開始的時候聽眾不對。我就在母親工作那間小屋裏練琴,外麵就是豬圈,聽眾老是有低沉呼嚕聲,當然有時也不缺乏高音,但永遠不會和我合拍。
有一天我回到大鍾的房間,不知什麽原因他還沒有睡,就跟我點了一個頭,算是招呼。當我把把琴放在椅子上時,非常意外聽到:
“你正在學小提琴?”
這遠遠不止三個字,我自然有點受寵若驚,點頭說是。
“那你拉給我聽一聽。”
我咯呀格呀的拉了一小段,就聽到:
“你拉得可不怎麽樣。”
這就有點太不友好了吧,自然希望那個字多一點,但也不應該這樣嘛。
“那你一定拉得不錯。”
他一句話不說,拿出琴,校了一下音,拉了一段練習曲,我立刻就驚呆了,他肯定有專業水平。
我的老師是母親一個同事的丈夫,他是音樂學院教這個的。照他的說法,拉琴最重要的是兩點,一是要音準,二是要拉得響,其它花裏胡哨都無所謂。
我雖然琴拉得不好,聽還是會一點的。
拉完練習曲以後,接下來的樂曲悠長緩慢,沉鬱而傷感,隻撲著我的心而來,我忽然聽著眼淚就下來了。
我記不得有多長的時間沒有流過淚了,恐怕是內心已經幹涸。人們總說不笑的人可怕,可要是人不哭了,那恐怕是徹底完蛋了。
我想到了自己,父親那個時候還在被監督改造,一個反革命的兒子談前途有點好笑,招工招生我都不可能通過政審,要是就在農村一輩子,那人生可真是沒有什麽值得留戀。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麽依賴母親,要是哪一天她離開了我,我就會跟大鍾一樣,處在無窮的黑暗裏了。
當人流了淚以後,自然會感到輕鬆。當他拉完以後看著我,我有點得意地說:
“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
《如歌的行板》 的主題,是1869年夏,柴科夫斯基在烏克蘭卡蒙卡村他妹妹家的莊園旅居時,從一個當地的泥水匠處聽來的,這是一首小亞細亞的民謠。柴科夫斯基最終根據這寫成《D大調弦樂四重奏》。
柴可夫斯基被稱為旋律大師,的確是以旋律見長。他的很多音樂那怕隻聽了一遍,那旋律你就終身難忘。旋律美的音樂就適合獨奏,所以這個曲子有很多獨奏的版本,長短都有。我比較喜歡長的,因為那裏麵往往包含的有一段快板。
那緩慢的旋律就像有人用手在揉你的心,你還可以強忍住眼淚,一旦那快板一來,就再也忍不住了,奪目而出。等到那慢板再回來時,就用不著忍眼淚了,這樣你才真正知道這音樂有多美,多動人,從你的心裏走過一遍後,會跟你留下什麽……。
《如歌的行板》被認為是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因為很多人認為它表現了俄羅斯人所經曆的深重苦難。後來當我聽到《辛德勒的名單》最後那一段著名的音樂時,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跟《如歌的行板》有些相似。大家可以去比較一下,看我說的對不對。
我家那時有電唱機,就有這個唱片,所以我很小就知道這段音樂。但聽唱片和聽現場是完全不同的,特別是在那個特定的環境下。
他又拉了第二首,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曲子。這跟前一個完全不同,明快而動人,像美好的夢幻,我就在這音樂裏看到了自己兒時母親的笑臉,我心儀的姑娘;看到了明月清風下的婆娑樹影,晨霧中緩緩隨著流水而來的漫漫江花。
突然間,音樂沒了,他慌亂地把琴還給了我,還是:關燈。
我還沒有醒過神來,他又匆匆忙忙一陣亂翻,遞給我一盒煙。好家夥,是一盒大中華,我原來隻見過這種煙盒紙,那還是我小時候用一大堆煙盒紙跟朋友換了的,像寶貝一樣。
“你能不能不跟任何人說我拉琴的事,跟你媽媽也不說!”
我還是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他急切地又說:
“我求求你了。”
見我點了點頭,他把煙塞到我的口袋裏。翻身上床,還是背對著我,一動也不動了。
就是他不給我這一盒煙,他眼裏的那種無名恐懼,就會把我嚇得不敢作聲,雖然我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
我關了燈,拿出一枝,抽了一口,就扔掉了,完全變了味,不知已經放了多久。
也就隻有這一次例外,大鍾就又退縮到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文革結束後,絕大部分右派都平了反,我一天忽然想起了大鍾,就問母親:
“大鍾這下好了,一定回北京了吧?”
母親本來跟我正在笑著說什麽,就立刻沉下臉,說:
“他已經死了。”
“什麽?”我惋惜地說,“他要是能熬到現在就好了。”
“他熬到了,平反半個月後自殺的,聽說回北京的手續都辦好了。”
“那為什麽?”
母親沒有回答,隻是轉身走了。
前兩年有一部電影《偽鈔製造者》得了奧斯卡,一個在集中營的猶太人被解放後卻自殺了,太太認為這根本不可能,我沒有吱聲,但這確實是可能的,因為我知道大鍾。
我從來認為自己不能理解大鍾,雖然心理學家可以找到解釋,他們總是能,無非就是感到什麽都沒有了,不能適應自由了這一類套話。
但我看來,除非把一個人像大鍾那樣扔進看不到任何光亮,深深的黑洞裏二十年,誰也理解不了。
到了美國以後,有一回我跟太太到新奧爾良玩,晚上我們去坐密西西比河上的遊覽船。船上有一個小樂隊,演奏那些著名的爵士樂。
突然一變,鼓聲沒有了,我聽到了那熟悉的旋律:柴科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不過不是小提琴,而是薩克斯獨奏,合著低音提琴的撥弦,仍然是那樣如泣如訴,直撲著我的心而來。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間低矮的小屋,又看到了大鍾在窗外透進的淡淡月光下,隨著音樂忘我晃動的身影。
不知為了什麽,那一下我又是淚流滿麵。
太太不知出了什麽事,我隻是簡單地告訴她不過是風吹迷了眼。
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談過那天晚上的事情,總覺得隻是我和大鍾擁有一刻,不願和別人分享。心裏更深處可能是,不認為別人能理解,如果說了什麽不恰當的話,那更是一種褻瀆。
當年白起坑殺四十餘萬趙俘,史書上不過幾十個字。現在的有些人談到抗擊匈奴,就熱血沸騰,可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將來的人讀這一段曆史,也隻會知道那時有幾十萬人被打成了右派,恐怕也隻會有短短的一段,有誰能知道有大鍾這樣一個人呢。
我隻是站在船舷,聽著那熟悉的旋律,低頭看著那表麵被燦爛燈光弄得五顏六色的江水緩緩地流淌,心想,這黑漆漆的江水不知就這樣流了多少萬年,其中包含了多少眼淚和苦難,隻有它自己能夠知道。
又不知為了什麽,我在這真摯,憂傷的音樂中慢慢地悟到了一種解脫,重新抬起頭來,看著色彩斑斕的廣告牌,像珍珠一樣串起來的車燈,更有那岸邊花叢中相擁的情侶。
這一回真正的有點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