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我的故事( 我最有錢的時候)
(2009-04-23 09: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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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我的故事( 我最有錢的時候)
說來也怪,我最有錢的時候恰好是我不掙錢的時候。那時候我在大學念書,因為工作年限不到五年,不能帶工資。
家裏那時隻有我一個人不掙錢,於是我就成為其他人發善心的對象,主要是指哥哥姐姐,父母親嘛,我認為那是當然的,不存在善心的問題。
人有時需要做點好事,好讓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在滿足別人的需要,拯救他們的靈魂,他們應該衷心感謝我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根據我的過去經驗,不能對此當麵萬分感謝,那會使他們得意洋洋而不思進取,要挑毛病,當然要恰到好處,也不能打消了積極性,這個火候可不好掌握。
看來我的確是精於此道,證據就是我總能看到他們善心。
哥哥跟我一樣是77級,姐姐則晚了兩年,那時他們都成了家,隻有我跟父母親住一塊,星期天雷打不動在一起吃飯。
母親在飯桌上說:
“弟弟下個月就沒有工資了,但不幹你們的事,我自然會管,我一個人負責,你們都不許給他錢,”然後看著父親說,“他能折騰,又會鑽空子,養成亂花錢習慣可不行。”
父親照例沒有表情,哥哥姐姐倒是萬分感激,一個勁的說:媽媽真是太英明了,跟華主席一個樣,不然我就會威脅,懇求,引誘他們,使他們痛苦萬分,生不如死。
我心裏恨恨地想,瞧瞧這一個個的德行,完全是些馬屁精,哼,我以後再找機會收拾你們。
很明顯,母親不喜歡任何人說我的壞話,就像她曾經批評他們的:我最清楚弟弟是什麽樣,用不著你們說三道四,你們說他不好,你們就能好到那裏去。她打斷他們的話,說:
“我不反對你們跟他買東西,需要的,我會給你們錢,不需要的,你們就不要買。”
母親真是深受黨的教育多年,完全得到了精髓。我需要什麽,不能自己做主,還要她批準,所以民主得從家裏開始。
飯後,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宣布政策。大意是:除去所有的費用,像吃飯,交通,書本,那時不要學費,她將給我十塊錢零用。
我大喜過望,這比我掙錢時還要多,是不是她對我的政策有了什麽變化。
我從農村回來參加工作,還沒有拿到工資,母親也就像這樣把我叫到她的房間,給我講她那一套大道理:
“人家看一個男孩子,無非就是看他交什麽樣的女朋友,怎樣花錢。你現在沒有女朋友,你打算怎麽安排你的工資?”
“我還沒想,不知道。”
“這種事情怎麽能沒有安排,我幫你想了,第一,你在家裏吃住,交我十塊錢;第二,我給你買了自行車,手表,你每個月還我十塊錢。”
我那時一個月的工資就大慨就32塊錢,那我還能有什麽?
“不要板著臉不高興,把嘴撅得老高,像你小時候,我不要你的錢,會幫你存著,到時候會給你。現在有一個很好的零存整取,你出一半,我幫你出一半,人必須得存點錢萬一有個急需,況且你將來肯定有要用錢的時候。”
我算是徹底明白了,問:
“你打算給我多少錢零用?”
這一下她笑了,意思是我還不笨,免去了她的口舌,
“五塊錢怎麽樣。”
我沒吱聲,從我長期的經驗中得知,她根本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是預先完全策劃好了的,我從來就不可能改變她的決定,那隻會自尋煩惱,隻有將來再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到了我交錢的時候,她終於有點良心發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領頭你就留著吧。”
這樣,我一個月能有六塊多零花。
不過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花錢的。沒有酒吧,歌舞廳一類的東西,餐館和食堂差不多,沒有計算機和遊戲機,電影在單位看,五分錢,都是老一套,我基本不看。
要是一般人,零花錢就隻能買個汽水冰棍什麽的,大概是五分一毛,五塊錢真是不少。但我那時迷上了無線電,自己在鼓搗音響,那可是一個極花錢的愛好,一對好的功放管得30塊。
幸虧父親有時候跟非常嚴肅地我談話,他話極少,也從不教訓我,總慣例的問我的工作學習情況,幾句話講完後,最後總是問:有沒有錢用啊?
我可不是趙本山,答案是明擺的嘛。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母親不知怎麽就知道了。肯定氣得要命,她不反對我的愛好,我不出去晃蕩惹禍,學點東西她很高興,有時候還和我一起聽,誇獎我,隻是要我不要開得太大,影響鄰居。
她煩的是父親。照她看來,自己狠下心來管我,已經付出了很多,父親不能在背後拆台,自己做好人,要她作惡人,要寵我也應該由她來,還不讓她知道,真是不能容忍。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樣教訓了父親,隻是跟父親談話到最後的時候,我正等著那句問話的時候,卻沒有了,有的隻是父親對我的苦笑。
這真是太不對了,要錢還非得自己開口,多傷自尊心呢,我又是一個自尊心那麽強的人。
就像我們知道的那樣,父母親總是有很多缺點的。母親最不好的缺點就是認為孩子是不能寵的,要嚴加管教,從小養成良好的習慣,愛我就要對我負責任。但母親的本能卻又使她想寵寵我,結果就弄得十分痛苦,真是不值。
反感父親單獨寵我,那就一起來嘛,這樣不就大家都好了嗎?
可她偏不,可見人的痛苦往往來自陳腐觀念,即自作枷鎖。
更不對的就是,她不知為什麽會有一個極端錯誤的概念,認為我在錢上麵不認真,因而管不好的。
其實我並不是像她想的那樣,每一分錢我都是精打細算的,因為要買的東西實在太多,我不得不如此,我實際上不知道犧牲多少好東西,她就看不到我這一點,而隻看到我把錢一下子就用得精光。
她像所有的母親,總是看不到兒子的優點。
我那時又有了一個新的花錢的地方:買書。文革中的書店可以叫一片紅,那叫最高指示,不是書。一到大批中外名著解禁,書店有時就變成了現在的股票交易所,人山人海,有一回“五一”,半夜就有人站隊,最後還擠傷了人,出了事,這決不是講故事。
不過我用不著站隊,我認識一個人在書店當個小頭頭,我幾乎什麽書都能買到,隻要有賣的。我那時買書真是凶,直到有一天母親敲門進了我的房間,問:
“你這個月買了多少錢的書?”
我一聽口氣就知道大事不妙,這是要跟我嚴肅地談話,隻好說:
“我不知道,我沒有算過。”
“你怎麽從來就是這樣,什麽事都是不知道,跟你說了多少遍,用錢要計劃,錢是大事,不能馬虎,你就一點都沒有聽進去,我拿你真是沒有辦法!”
我其實大慨知道,但那是不能說的,隻好不做聲,她又說:
“我跟你算過了,起碼有二十幾塊,我想超過了三十塊。”
她真是厲害,但嘴裏卻說:
“沒有那麽多吧,你是不是弄錯了,有的是上個月買的。”
“哪一本是上個月買的?”
我拿了一本給她,她翻開書的第二頁,我接過一看,上麵的印刷日期是這個月。怎麽回事,現在人們幹工作為什麽這樣積極,這麽下去,等我畢業,四化不早就實現了,那我不就沒有事做了。
我也真倒黴,怎麽就剛好拿了這一部,隻能有些尷尬地說:
“這個日期可能不準。”
她帶著調侃,笑著看我,不做聲。我太熟悉這種笑了,意思是編,繼續編。隻好說:
“也許我記錯了,是另一本。”
她還是不做聲,望住我,沒有了笑,倒有些憐憫。那意思是:怎麽這樣的謊也好意思撒,太沒有水準了。
我隻能不說了,等了一下,她就開始跟我上課了。
“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多人一個月的生活就十幾塊錢,我就知道很多學生是這樣,你太過分了。錢是一個問題,當然我們隻用負擔你一個,錢就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不能這樣用錢,老師同學會怎麽樣看你?亂花錢別人不會認為你有錢,隻會認為你很愚蠢(巴菲特也說過類似的話,不過母親比他早)。這樣別人怎麽會認為你把精力放在學業上。”
“你不是告訴我,要多看書,書是人類的靈魂嗎?怎麽變成了愚蠢?”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說的是看書,不是買書。再說世界上的書那麽多,你看得完嗎?你應該把心思用到你的專業上,少看或則不看這些閑書,你倒好,還買這麽一大堆。”
接下來又恢複老套,她講她的,我想我的。
母親實際上早就退了休,後來因為缺老師又把她硬拉了回去,因為我們全部反對她再工作,她血壓有點高,剛剛才真正休息。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她一旦真正退休,首當其衝就是我呢。
母親對我的要求永遠是沒有止境,我早就知道, 80分,就想要你90分,你95分,就問你為什麽不能100分。如果你想100分她就不再說什麽了嗎?那就大錯特錯了,她會說你字寫得不好。王獻之的字該寫的好吧,他母親卻能花三天來挑毛病。
如果我一天到晚在外麵打架惹禍,那母親就會主動買一大堆書我看,還會誇獎我看得快,絕對不會認為那是不務正業,真是不公平。
我們談完了,實際上是她把話說完了,有點疑惑地看著我:
“我說的你聽到沒有?”
她很快就知道我到底聽到沒有。
幾天以後,朋友跟我留了一本書,是我早就想要的。父親剛好出差,那本書又不能總不賣,我隻好硬著頭皮找母親,其實我那時已經懂事了,說歸說,母親不會為這種事跟我真正生氣。其實她自己也喜歡買書,我買的書她也看。
結果你們大慨能想到,她馬上很沮喪,有點惱火地說:
“我們不是才談好嗎?怎麽馬上又來了!”
“就這一次好不好,媽媽,最後一次,我保證!我實在很想要這本書。”
“這話你說過多少遍!你不能這樣的,知道不對就應該馬上改,有一次就會有很多次。”
接下來又開始跟我上課了。
我卻想,好像有門,沒有直接說不行,她在猶豫,掙紮,關鍵是那些陳腐觀念的束縛,她還是想寵寵我的,隻是要為自己找個理由,也就是說我必須幫她找一個,而且要快,好像越說越氣,一旦作了決定,她就不會改了。
我一貫認為自己是很機靈的,能夠急中生智,但那一下就是找不到,好像都用過了,真是糟糕,應該想好理由再來的,不好,她更氣了,突然,我的靈感終於來了,這一個準行。
“不要生氣了,媽媽,好不好,這個月有點特殊嘛。”
“這個月有什麽特殊?”她皺著眉頭冷冷地看著我,意思是:我看你有什麽把戲。
“你怎麽忘了,真不應該,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媽媽。”
她那一下真正是眉開眼笑了,
“真是難為你還記得,我自己都忘了,怎麽退休了反而更忙。”
當然忙呢,數我的書啦。有門,她的手開始動了,往抽屜的方向。不好,又停下了,完了,已經反應過來了,真是快,她又有了那種調侃的笑容,說:
“不對呀,我的生日,你應該跟我買東西,為我做點什麽。你現在沒有工資,我不要你的東西,有這份心我就心滿意足了,那你就為我做點事,這個月不要向我要錢買書,讓我為難,隻當是給我的生日禮物,好不好?”
我真是聰明,找了一個好理由。現在沒有辦法了,隻有使出絕招了。
“那就這樣吧,我自己想辦法。”我不高興地說。
“你自己想辦法?你能有什麽辦法?”她有點急了,“是不是想在吃飯上省?”
這是她的心病,她總認為我從小一直供應就緊張,沒有吃好,現在有了,吃飯就不要省。她很不情願的給我了錢,懊惱自己的失敗,於是就恨恨地說:
“你要再這樣,我就到學校跟你把飯票買好。”
我毫不懷疑她會這樣做,對付我她是什麽狠招都會用的。
我們那時的學生跟現在可不一樣,大部分都跟我一樣是下鄉工作過的,有很多連孩子都有了,沒有看到誰的母親跑到學校來的。要是母親跑去跟我買飯票,說不定還會跟我的輔導員談一談,講一兩件我的糗事,要他好好管我,要知道他跟我年齡差不多,從來不好意思管我們。
他是吃過苦頭的,入學不久,他興致勃勃地要組織春遊,跟我們商量到哪裏去,年紀最大的一個女生笑著說:
“星期天都是我丈夫管孩子,我怎麽都要休息一下,我實在沒有力氣再來哄你們這些孩子。”
他隻好紅著臉落荒而逃。
要是母親這樣做了,那我就會成為大家的笑柄,再也抬不起頭來,班上女生會怎麽看我?那不把我活生生的給毀掉了。
這一招短時間再也不能用了,不要緊,下一回再想別的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到了我快結婚的時候,一天母親進了我的房間,手裏拿著一張紙,對我說:
“我把你的錢算給你。”
“什麽錢?”
“你存在我這裏的錢,你怎麽連這也忘了。”
“我那點錢讀書的時候不早就用完了。”
“那是兩回事。我和你父親都是家裏給錢讀的書,我們早就商量好了,你們隻要讀書,我們就負擔。”
但她到底沒有信任過我,把存折直接給了我太太。
至於結了婚以後,我就不想說了,想必大家都知道。
人們都說,像巴菲特這樣的人,錢對他隻是一個數字,一個概念,沒有實際意義,人們不知道的是,我老早就達到了這個境界。
所以說,我最有錢的時候就是在讀書時,我卻並不掙錢。
結婚以後,我搬了出去,從此就跟母親再也沒有了錢上麵的往來。記得有一次,過節我忘了買點什麽回家,隻好拿出點錢給母親,她有點不高興,說:
“給我錢幹什麽?我又不是沒有。”
“我不知買什麽好,幹脆給你錢算了。”
“你回家就好,東不東西我根本不在乎,不要因為沒有東西就不回來。如果我真的需要錢,第一個就會向你開口,現在我不需要,你收起來。”
但她從來就沒有向我開過口,因此她不知為我花了多少錢,但直到離開這個世界,卻沒有花過她兒子的一分錢,想到這裏我就止不住要流淚。
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母親那種左右為難,煩躁不安,仍然曆曆在目。說實話,她是一個那種老式的人,世界是黑白分明,我們都認為她有點單純幼稚,因此總是很幹脆,對就是好,錯就是壞,用不著猶豫。也隻有我才能叫她迷失,不知如何是好。
原因隻有一個,她肯定是非常愛我。其實給或則不給,都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她真的在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