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曇花開時)(下)
(2009-03-19 09:23:15)
下一個
文革的故事(曇花開時)(下)
從農村回來後,郭琳有大把的時間都用來看書,看著看著就有了一點想法,慢慢地寫了下來,有一天就拿去給陳老看,陳老讓她在一些地方作了改動,最後又親自動手改了不少,拿出去在一個重要的刊物上發表了,第二年就要她去讀自己的研究生。
開始她想陳老可能是想幫幫自己,他們兩家是世交,父親跟陳老又是多年的好友,過去沒少幫他。他幾乎在每一個地方和父親相反,廋高個,性子急,脾氣極大,因此愛得罪人,文革時比父親整得還要慘,差點從牛棚裏出不來了,不過她倒想,這樣可能比父親好,鬱在心裏更壞。
陳老沒有女兒,從小就喜歡她。他有一個兒子跟她一起造了老頭子反,他至今不肯原諒,不讓兒子登自己的門,撞見就像不認識的路人,陳伯母雖然極為厲害,無論怎麽吵怎麽罵,陳老不為所動,就是一句話:你要那個東西進門,我就離開家。到了過年,陳伯母沒有辦法,也隻能去兒子家呆一天,陳老就來找父親喝酒。
他們很少談文革,她過去認為主要是父親不想談,後來才發現,陳老自己也從不談。記得有一次她在自己房裏聽到父親勸陳老,陳老長歎一聲說:對他們好有什麽用,到時侯一樣造你的反。不過陳老對她還是很好,她想,可能她是女孩子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人往往更不容易原諒至親的傷害,那會放大得更重,她,畢竟不是陳老的女兒。
後來她發現陳老真正有點欣賞她,有一天陳老對她認真地說:你有點像你的父親,總有點別人想不到的想法,也許因為你基本上是自學,沒有被那些科班的東西毒害,我那些按部就班的學生基本上是些鸚鵡。你要想法保持著,不要人雲亦雲。
陳老恐怕也是唯一對她還沒有結婚表示支持的人,有一天她去陳老的家,老兩口都不在,隻有保姆在家,她就在書房看書,他們基本上把她當女兒,常這樣。就聽見他們從外麵回來,在客廳裏說話,陳伯母說:
“你說琳兒的事怎麽辦,她媽媽昨天碰到我,一談眼淚就下來了,你也不想辦法幫幫她,你這個老師加伯伯是怎麽當的。”
“幹嗎非得結婚,就因為別人都結婚?結婚有什麽好。”
這下陳伯母就不願意了,
“你這個老東西怎麽說話,結婚不好?那你跟我滾,滾!”
後來大慨是保姆告訴他們她在這裏,就再沒有了動靜。
她讀《居裏夫人傳》時,對主人翁的一段話感受極深,大意是:人總是要對世俗作出讓步,我總是覺得把握不好尺度,太少,會被壓得粉碎,太多,自己又會失去價值。
那種老姑娘的壓力別人是根本感覺不到的,她有時覺得別人看她眼光像看麻風病人,特別是那些年紀大的同胞。她應該像這樣沒有合適的就不結婚?她不知道。她能頂得住世俗的壓力嗎?她也不知道。也許有一天,她終歸不得不妥協,那就不如早,也許還能好一點,她也不知道。
現在唯一能給她安慰就是看書和旅遊。她最喜歡讀的是莊子,說來好笑,她喜歡莊子恰恰是因為莊子的個性鮮明。一談到莊子,人們往往想到隱居,出世,類似犬儒主義,但她認為,那恐怕是道教的原因,與莊子並無幹係。莊子實際上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一點也不憤世嫉俗,隻是對那幫虛偽的家夥盡力嘲諷,恰好說明他是有點俠義。這倒不奇怪,人們因為自己平庸,總是誤解真正的聖賢,古今中外,無不如此。
有一天母親在飯桌上又絮叨開了,無非又是說碰到了隔壁的鄧阿姨,她跟母親訴苦,還是關於兒媳婦,粗魯又沒有教養,孫子隻要回到那邊,就學得一嘴髒話,然後說:
“我的孫子要罵人,我就不準進屋。”
郭琳知道,這是針對大劉說的。工作在父母親單位就是這點不好,她在辦公室說了什麽話,母親馬上就知道了,一些人嘴怎麽就這樣長,她拿母親也毫無辦法。
她真是反感鄧阿姨這樣的人,當初兒子找了一個工人階級,滿院子講,說自己都跟著受教育,現在名字都不願提了, 要是在原來,那罵人一定是工人階級的本色。
母親根本不管她的反感,繼續說:
“你不能找一個那樣的,別人要問,家在哪裏,我怎麽說,說他母親在花樓街,煙花巷把他帶大?”
這一下郭琳再也忍不住了,說:
“幹嗎扯到人家母親,在那裏長大的一樣是人,至少不是假清高。”
母親大怒:
“我還不如她,你怎麽看你媽媽,那你呢,你不清高,你高尚,你革命起來父母親都可以不要。”
父親突然大聲說到:
“你們能不能讓人安靜一下下呢!”
突然臉色蒼白,捂住胸口,郭教授有相當嚴重的心髒病。這一下母女倆就都慌了,趕緊給他服藥,把他扶到了床上,兩人麵麵相窺,十分內疚。
大劉是印刷廠的一個工人,郭琳因為工作跟他有些聯係,慢慢就熟了。大劉的家在老城區,就像她母親說的,是巷子裏長大的孩子,是老大,父母都是沒有文化的工人,隻讀了初中就下放到農村,家裏弟弟妹妹一大堆,十分困難。
大劉實際年紀並不是很大,比她大兩歲,但有點未老先衰,頭發都掉了一半,人聰明,細心,話卻很少。郭琳在單位話很少,一方麵那是她父母親工作的地方,所接觸的人都是他們的同事,是她的長輩,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都知道她在文革中造反的事,她永遠感到一種壓力。結果一出來,話就變得多了,她小時候是個話很多的姑娘。
兩個人就約著出去了幾次,到最後還是吹了。到不是郭琳有什麽世俗的想法,她倒真是煩那一套,實際上跟大劉交往就有點賭氣的原因。
大劉以前談過兩次,都因為他沒有房子結婚,女方不願意。郭琳家房子很大,母親總在說,她不會做飯結了婚怎麽辦,她知道那意思是不想她搬走,母親雖然嘴碎,實際上把孩子看得很重,覺得她吃了太多苦,嫁給大劉實在太委屈,但用自己那種獨特的方式表達叫她受不了,關鍵是大劉把她當作一個房子心裏就不是很高興。
等到她要讀研究生時,大劉的態度就有了變化,語言之中說她讀了書就更攀不上了,她心裏就很氣,什麽意思,是不是叫我不讀了。心裏想,這個男人怎麽談戀愛時都沒有一點自信。她上學後,就不去印刷廠了,大劉也沒有來找她,她也不願意主動,自己到底是女孩嘛,就這樣沒有了結果。
郭琳不知道怎麽一回事,與母親的關係總是搞不好,兩人一吵,就把過去那些相互傷害的事翻出來,不可收拾。吵完後,自己心裏又十分內疚和懊惱,人為什麽對自己最親近的人總是不吝表現出殘酷的一麵,對陌生人倒是彬彬有禮,隻是因為家裏是一個叫人放鬆的地方?
在家裏難道也要相互迎奉,那還是個家嗎,那到哪裏去能無拘無束呢?結果就弄成這個樣子,莫非自己就是一個壞女兒,想到這裏她開始恨自己了,但不久以後,又照吵無誤。
她冷靜下來時,承認母親把信交出去不能說單單為自己,母親是怕她倔勁一上來,不顧死活,在那個時代,很可能是要進監獄的,現在想來,很可能要那樣做的,自己的一生也要像向陽那樣毀掉。
想到這裏就有點感謝母親,以下幾天就會對母親格外好,陪著逛商店,讓母親給自己買那些便宜難看的衣服,明知道永遠不會穿,聽母親講那些無聊的家長裏短,忍住不去評論,過後不久,又是一個循環。
她不知為什麽特別忍耐不了母親的庸俗,成天都是錢,聽說東西要漲價,就和別人一起去買了一大堆,把家裏弄得像個雜貨鋪,為了一分錢,可以和小販爭得臉紅脖子粗,其實家裏根本就不缺錢。一說起就振振有詞:
“我死了又不能帶走,還不是為你們。”
“我不要你們的錢,特別是這樣爭來的錢。”
“你不要這樣清高,你沒有當過家,沒有缺過錢,不知道沒有錢的難處,那時候你父親進了牛棚,沒有了工資,家裏的存款也給凍結了不讓取,我那時候要多難就有多難,一分錢一分錢的數著化,到了月底就急得覺不能睡…….”
“你又誇大了,你的工資不算低,很多人要靠你那麽錢多錢養活一大家子,那時你也隻要負擔我,用得著這樣嗎。”
“你爸爸在牛棚,我能不管嗎,我總是想辦法跟他帶點好吃的,你哥哥那時一個人被下放到山溝溝裏,我能不管嗎,你當然誰都不用管。”
郭琳要是再接下去,又要吵一場。她特別佩服的是母親的遺忘功能,不管頭一天吵成什麽樣,第二天母親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為她操心,而自己,有時侯幾天都不能忘。
她把母親毫無辦法,她感到父親也這樣,有一次父親對母親說:
“你不要買了點便宜就到處去說,好不好,學學王所長。”
王所長是父親原來的領導,退休後,也經常去集貿市場。
“我才不學她呢,有次一起去買菜,明明買得便宜,我聽到了,跟人說就加了幾分錢,假得很。我得了便宜,幹嗎不說。”
一臉的得意。
郭琳想,那不是繡衣夜行,望望父親,兩人難得的相對一笑。
相比較之下,郭琳更擔心父親,父親本來話就少,現在根本就不說什麽了。陳老比他大兩歲,仍然在帶學生,跟人吵起來不遜當年。而因為心髒病,父親基本上辭去了所有的工作,但她認為父親根本就不願意幹,很高興有了這樣一個借口。
至於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就更說不清楚了。她有時認為父親是很關心自己的,父親很留意她和什麽人交往,看什麽書。她的朋友來了,父親總是要出來陪著說會話,發現她在看什麽書,就跑去跟她借一些參考書來,有些書隻有父親這樣的人才可以借。她不忍心父親在大太陽下或北風裏走並不近的路去圖書館,讓他算了,如果真的需要,自己可以想辦法,可他總說:不要緊,隻當散散步,照舊不變。
可跟他一談話,就發現他在躲閃,連眼神都一樣。記得她開始看莊子時,問父親有那些好的參考書,他想了好一會說了一二本,但馬上接著說:
“對莊子這樣的人,參考書沒有多大意思,”看了一下她,馬上就閃開,“沒有人能懂莊子,或者說:每個人懂的都是自己的莊子。”
等了好一會,又說:
“弄懂莊子的關鍵是要有個時間順序,莊子有些話看似矛盾,實際上是在不同時期講的,莊子的思想一生中是有一些變化的,沒有了時間脈絡,不太可能真正懂莊子在講什麽。但要想把莊子的文章確定時間,根本就不可能,能確定的線索幾乎沒有。”
她當時聽了莫名其妙,好像每一句話後麵都把前麵否定了。
她從來就不怎麽能理解父親,從她記事起,父親話就很少,小心翼翼,四平八穩,從不說人的壞話,就是在家裏,母親或者孩子們說誰不好,父親都要不許,她搞不懂一個人怎麽可以這樣。
父親和人在一起總是笑,但她認為那種表情隻是一種習慣。過去和她在一起時倒是不笑,但眼中的愛和欣慰是清清楚楚的。她從農村回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有點躲著父親,不知怎麽麵對,突然有一天,發現父親恐怕也這樣。
她跟母親吵的原因之一就是母親的話裏總是有意無意的提到那件事,她現在知道自己已鑄成大錯,盡量避免想,要她付什麽代價都可以,隻要能把那件事挽回,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知道父親難以原諒自己,她不怪父親,她隻希望父親大罵她一頓。或者幹脆像陳老一樣把她趕出家門,心裏還反而好受一點。可現在,裝的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可那是發生過了的。
她感到好是,父親從不拒絕她的照料,她有時想,自己不結婚算了,等老父親走了再說,隻當是贖自己的罪。
一場秋雨使氣溫驟降,然後就是一陣陣蕭瑟的北風,把滿地的枯葉卷起,紛紛揚揚。郭琳感覺自己的心情就跟這天一樣,陰沉沉不見天日,她現在有點怕秋天,感覺不到秋高氣爽,而隻有雨打殘荷。
她從來不覺得落花有什麽好悲的,在那之後會有滿樹的碧葉,陣陣蟬鳴。父親極喜愛八大山人,過去她根本不懂,一根像枯枝樣的荷葉有什麽好看的。現在她懂了,不是好不好看,而是感到自己就像就像那殘荷,生氣散盡,還得忍受這無邊無際的冷雨,不知能不能還有春暖花開。
看到這不盡的秋意綿綿壓來,徐徐掃盡夏日的浮華,不如就像曇花,盛開一瞬就拉倒,為什麽要去忍受這種緩緩的不堪,一點點讓秋帶走生機,可真是殘忍,也許人世就是這樣?不,不一樣,它們都可以有第二年的春天,可人生隻能開一次,剩下的時間不過是慢慢地等待死亡罷了。
不由想到自己真是有點“小布爾喬亞”,又想到了向陽。在那以後,她從來沒有跟他聯係過,自己恐怕真正心腸極硬,從骨子裏瞧不起站不起來的人,也許是心軟,實在不忍看到那樣的一個向陽。人人都想舊夢重溫,找回往日溫馨,但人世已全非,到哪裏能夠重溫!
哥哥昨天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要她去他家裏,她知道大慨是怎麽一回事,哥哥為她的事沒少操心,哥哥也知道如果在家裏講,母親一定會參合進來,結果弄得大家都不高興。
她毫無疑問有個好哥哥,但他們並不親密,因為哥哥從來把她當作小孩子,哄著她,寵著她。哥哥從來沒跟她沒談過文革時她造父親反的事,恐怕是唯一對她沒有任何變化的人,就這一點,她就萬分感激,但她並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也沒有勇氣去問。
哥哥比她大七歲,學的是理科,現在在一個研究所工作。他原本對曆史感興趣,有點想接父親的班,父親的朋友同事也都鼓勵他,可父親死活不幹,他從來都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跟她有點不一樣。她在農村時,哥哥也從大學分配到一個山溝溝的三線工廠。
文革還沒有結束,父親就從牛棚裏出來恢複了工作,他沒有提任何別的要求,隻是請求讓子女回一個到身邊,他們年紀大了,再也和符政策。她知道從一開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就是她,但父母親仍然給哥哥寫了信,征求意見,實際上哥哥的答複他們早就知道。
她現在有點可憐哥哥,總感覺哥哥一輩子都在努力演他那個角色,好兒子,好丈夫,好哥哥和好科研者,對自己卻不怎麽好,四十歲不到,頭發都掉了許多,露出了老態。她知道,理科不是文科,十年的荒廢沒法彌補。
實際上也是這樣,哥哥不久前跟她說,新來的學生真厲害,外語好,新東西一套一套的,自己算是跟不上了,接著笑著說:
“我現在轉向了,重點工作就是你,你要當心了。”
人永遠不可能是自由的,就算別人的閑言碎語,異樣目光她可以不在乎,但親人的關愛卻讓她不堪重負。
這一次是一個部隊的李團長,他來自西部的一個小城,但已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多年,直截了當的說,他要找一個戶口在這裏的,轉業好留下。
他完全跟她周圍的人不一樣,直截了當,實話實說,他有多少收入,要負擔父母親多少,什麽時侯轉業,已聯係好了單位,等等。要是在過去,她肯定會煩了,把自己當作一個戶口了,什麽意思嘛,但現在覺得倒也有點意思。
郭琳是在那種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長大的,對他們那種浸到骨子裏的虛榮,勢利,言不由衷從心底反感。像李團長這樣實話實說真是第一回碰到。
郭琳是那種初一看是那種纖纖弱弱的女孩子,可家人都知道,她一旦拿定主意,什麽都不會怕,根本不會聽人說。
李團長那種世俗的自信真是十分少見。他像講課以的分析了兩人的優缺點,他的優點:有一定的職位,懂得怎麽拉關係,知道心疼女人;缺點:沒有這個城市的戶口,結過婚(很短,女方把他蹬了,估計找了一個更有優點的)。她的優點:有學曆,沒結過婚,性格文靜(天知道他怎麽這樣看,哥哥肯定不會怎麽說);缺點:年紀太大,清高吃不開。
照他的理論,她隻要聽他的,他們一定呢提前奔小康,而且將來他們的孩子會繼承他們兩人的優點,會讀書又知道拉關係,一定能成為現在最吃得開的精英人物。他就沒想想看,果然繼承了他們的缺點怎麽辦,但仔細一想,他沒有缺點。
人們恐懼往往是因為愛,太害怕失去,像跟李團長這樣根本就沒有愛,兩人就在一起搭夥過日子,覺得一個人過更好,就分開,沒有什麽負擔,倒也輕鬆,想穿一點,人生不就那麽一回事。
郭琳那天回家,發現母親不知為什麽心情好得不得了,估計又在那個小販那裏占了大便宜,實際上她永遠在吃虧。把她和父親拉到陽台上看曇花,真的,曇花又要開了,自己又大了一歲。母親說:
“你們看看,花瓣都看得到了,今天晚上一定會開。”
父親像往常一樣,笑笑說:
“不一定,你越感覺它要開,它就不一定開。”
郭琳突然知道了,自己並不真的想要它開,一開,就意味著馬上就要謝了,不如等著,還有個盼望,就說:
“你昨天也說它要開。”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這不又是一天了嗎。”
郭琳突然決定,自己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天決定了吧。
兩人父母親都見過了,母親和李團長交流了討價還價的經驗後,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說李團長聰明,能幹,認為她一點生活經驗都沒有,飯都不會做,找這樣的男人日子才過得好,花裏胡哨有什麽用。
父親跟往常一樣,沒有直說,但好像偏向林霽,一天走進郭琳的房間,說:
“你看小林這人怎麽樣?”
郭琳想了想,說:
“挺不錯,就是太年輕,幼稚得像個孩子,這個年齡照理說不應該這樣的。”
“文革時還小嗎,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過沒定型,將來不知會怎麽的。李團長比較靠得住。”
郭琳心裏亂得很,不知怎麽說。父親站了一會,想說什麽,又沒說,走了。
郭琳知道,林霽吸引她的就是這一點,人人都想找回青春,可那辦得到嗎?轉念一想,管它的呢,隻要能有個孩子,將來一個過也無所謂,自己應該不會陷進去,但萬一陷進去了呢,她感到自己越來越不能將就別人,那就不如選李團長。
晚飯後,郭琳陪著母親在客廳裏看電視,聊天,實際上是聽母親說話,自己想自己的事情。想來想去,實在想不清楚,忽然她有個辦法了,今天曇花開了,是李團長,不開就是林霽,好像它的確是快開了,算了,還是反過來。
郭教授這時正一個人坐在書房裏,拿著書,實際上像很多時侯一樣並沒有看,頭腦裏天馬行空的亂想。
他擔心郭琳,可他並不知道怎麽辦,就像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辦一樣。他年輕的時侯跟女兒差不多,激進過,狂妄過,看不慣國民黨的腐敗和對知識分子敵視,把希望寄托在共產黨身上,正因為如此,他沒有去台灣,留下來真心改造自己,指望共產黨會創造一個嶄新,擺脫中國幾千年痼疾的新時代,從來沒有想到過會這樣,最後還有個文革。
他是學曆史的,現在突然對曆史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開始對自己自己的一生從事的事業產生了懷疑,中國人隻要有飯吃,是絕不會在在沉默中爆發的,能幸存下來,其實是靠的一個忍,就跟他一樣。
自己過去寫的那些東西真是毫無價值,但重新去寫,既沒有勇氣,也沒有了動力。
他開始想到,那些太平盛世恐怕不過是一些諂媚文人編出來的,中國曆史從來就是黑暗和血腥的,曆史是不記載我們這些普通人,曆史隻會說什麽,什麽亂,百裏不聞雞鳴,這中間的苦難又有誰能夠知道呢,將來後人評價文革也隻會關心那些大人物的起起伏伏,又有誰來管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呢。
他從來沒有怪罪過女兒,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能懂什麽?自己年輕時並不比她強什麽,一樣看不慣父親那一套封建禮教,實際上也跟父親斷絕了關係,父親臨死時想見他一麵,他因為厭惡那個深宅大院,根本就不肯回去,據說父親念著他的名字,不肯閉眼,他們那些受“五四運動”熏陶出來的青年,很多如此。如果女兒有什麽傷害了他,那不過是報應。
他現在感到欠親人太多,特別是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怎麽去彌補,實在不知道。他越來越擔心琳兒,這個世界讓她那麽小就得承受那樣的苦難,真是殘忍不堪。龐大曆史的車輪是不會去管小人物的生生死死,碾過他們不會停頓。
可曆史學家作為個人,不可能漠視這些苦難,司馬遷號稱“史聖”,還不是一樣不平則鳴。但他卻能從個人的不幸中跳出來,寫出那樣一部不朽之作,真是叫人不得不驚歎。自己肯定不是一個合格的曆史學家,無法擺脫個人的籬藩。
他時常想勸勸琳兒,但不知道怎麽說,雖然他現在有時侯也不得不寫一些應景的文章,但哪能拿這些違心的東西去勸琳兒,她不是傻瓜,那會瞧不起他的。總不能跟她說,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麽希望,那隻是人們編出來安慰自己的!
他哪能看不出女兒眼中的內疚,和現在對自己的真正關心,可他馬上又彷徨不已,不知如何麵對,退縮了回去,就跟在牛棚一樣。
就在這時,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收縮,疼痛放射到了全身,眼前亮光一閃,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正在澆曇花,小小的琳兒拉著自己的手,問:
“爸爸,爸爸,曇花為什麽隻開那麽一小會啊?”
“它那已經用盡全身的氣力,那麽美麗,不可能長久,不過它明年還會開的。”
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想法是:一定要跟琳兒講,自己從來就沒有怨恨過她,根本就談不上原諒。
他不知道,琳兒的母親這時驚奇地喊道:
“琳兒,老郭快來看啊,曇花開了!”
郭琳卻突然心亂不已,發現自己突然搞混了,不知今天曇花開了,先前是決定要答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