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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姐的故事

(2009-02-05 10:09:47) 下一個
王姐姐的故事

我在前一篇文章裏說過,王姐姐曾是我母親的學生,她是南京人,父母都是歸國華僑,家庭條件不錯,我記得她帶著很好的一塊進口女表,那時大學生很少有手表。我當然認為她非常漂亮,但孩子的眼光有時靠不住,比如我想她穿的連衣裙很好看,但恐怕是那口袋裏總有糖。我長大後看了她的照片,的確漂亮,是那種典型的江南女孩子,眉眼清秀,文靜而自然。
她一直跟我母親關係很好,雖然母親的學生很多,有私交的在那個時代很少。她們的私交就是我,母親有時忙不過來,就叫她照看我,後來變成不叫自來了。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總是寵著我,從不訓斥又有好東西吃。
有一天下午她到家來找我,我那時正放暑假,她告訴我她跟我媽媽說好了,帶我出去玩。然後問我:
“你想去哪裏?”
“我們去動物房看狗怎麽樣?“
“那可不成,上次帶你去,你媽媽已經訓了我一番,我可再不敢了,再說那地方髒得要死,有什麽玩頭。“
“那我們去動物園。”
“動物園五點半就關門,我們趕到就差不多了,這樣吧,今天你陪王姐姐,待會王姐姐買好東西吃,好不好?”
我點點頭,問:“那我們上哪?”
“我們去江邊看輪船怎麽樣?”
實際上我也喜歡麵對著晚霞坐在江邊,看著夕陽一點點把江麵染紅,最後消失在黑暗中,你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江風也越來越涼,然後你就可以看見萬家燈火,在黑暗中看到那些光明中的人和事,總使你充滿了遐想。最令人神往的是那江中來來往往的大客輪,上麵燈火通明,人們悠然自得,還能聽到喇叭裏的傳出的悠悠音樂,他們是什麽人?他們過著一種什麽樣生活?
我問王姐姐:
“你每年都要坐這個船回家嗎?”
“有時兩次呢。”
“可我一次都沒坐過,你太劃得來了。”
“我不劃,是機器開,”她笑著摸摸我的頭,接著歎口氣,說:“那有什麽用,還不是到岸要下來。我就希望有一條永遠不靠岸的船,我上去能把所有的煩惱都留在岸上。”
“你會有什麽煩惱?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想到哪裏去你就可以去,又沒有人管你。”
她轉過頭來,睜大眼睛認真地看著我,說:
“你的煩惱看來不少,說來我聽聽,也許我能幫幫你。”
“暑假過了一半了,我的作業隻做了一點點,明天我要跟大家一起遊到湖中心的小島上去,可我有點怕,你可不能跟別人說,他們知道要笑話我的。”
“你要怕,就別去。”
“那怎麽行,我已經答應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話不算,會沒人跟你玩了。”
“要我告訴你媽媽嗎?”
“你根本不懂!拿媽媽做借口,那所有人都會笑話我的。”
“要不跟你哥哥說說?”
“他也要去。”
“那你怕什麽,你哥哥遊泳那麽好,又是他教的你,他說你行,你一定行! ”她搖搖我的頭,說:“別怕,別怕!”
“那你有什麽煩惱?說給我聽聽?”
“你哪裏會懂。”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懂。”
她抬起頭來,把一聲不作,看著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江水把紫紅映在她的臉上,閃爍不定,我發現好像她有點隱約的淚花,過了一會,她自言自語到:“這事情總要有個了結。”
然後像下了決心似的,低下頭來對我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那有什麽問題,你是不是什麽東西掛到樹上了?”
“沒有。”她笑了。
“那你是鑰匙鎖在家裏了,要我翻窗進去?”
“你就那麽點能耐?都不是,我要你幫我去找一個人。”
“誰?”我在想我的朋友她會認識哪一個。
“大劉。”
“誰是大劉?”
“你怎麽就忘了?上次我們還一起去了公園的。”
“就是那個褲子上有個補丁的?”
“你怎麽就記得那個!”她哈哈大笑,接著問:“補得好不好?”
“不好,比我媽媽補得差遠了。”
“你這個人怎麽不鼓勵人,我可費了老大的勁,比你媽媽手巧的人有幾個。”
“是你補的,你為什麽要幫他補?”
她嚴肅地望著我說:“幫助同誌嘛。”接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你可別笑話他,他家裏困難,他可真不容易。”她接著問:
“如果別人問你為什麽找大劉,你怎麽說?”
“我就說…..”我想想,又看看她,說:“我找他玩。”
“那不好,這樣吧,你就說是你媽媽要你找他。”
“跟他也這麽說嗎?”
“當然不,你就說….嗯,你什麽都不用說,他肯定會知道的。”

實際上沒有任何人問我,大劉一看見我,一句話都沒有說,趕緊出來牽著我的手向外走去,到了宿舍的大門口才問我:“她在哪裏?”
在回家的路上,王姐姐跟往常不一樣,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拉著我使勁走,我小跑步跟著她都有點跟不上,隻好拉拉她的手,說:
“你幹嗎走怎麽快?”
她像突然醒悟過來,不好意思的笑笑,才慢了下來。
到了我家門口,我拉開了門,再拉拉她,說:
“到了,咱們進去吧。”
她搖搖頭,說:
“晚了,我想回宿舍,不進去了。”
借著屋裏的燈光,我這一次看清楚了,她,真的在流淚。

媽媽見我第一句話就是:
“怎麽這麽晚,我都開始著急了。”
“王姐姐非要去找什麽大劉。”
媽媽本來拉著我去洗手洗臉的,這一下就停住了腳步,問:
“他們講了什麽?”
“什麽走啊走,留啊留的,我不知道。”
母親坐下來,把我拉到身邊,說:
“你慢慢講,不要慌。”
“大劉要走,王姐姐也要他走,大劉又說不走,王姐姐也不想要他走,我也弄不清楚。”
“應該是:王姐姐要大劉走,但心裏不想他走,大劉不知怎麽辦。”
“差不多吧,我哪裏弄得清楚他們在做什麽,好像是談戀愛吧。”
母親歎了一口氣,說:
“他還是走了,不然你王姐姐會高高興興地進屋來,那丫頭心裏不太藏得住事。”
“不想走就不走嘛,為什麽這樣囉裏囉嗦。”
“你個小家夥知道個什麽,大劉出身好,又是尖子學生,組織上準備把他分到保密單位,但那就不能跟王姐姐好,你王姐姐家裏有海外關係。”
“那不走不就完了嗎。”
“不走,你說得容易,大劉是黨員,不服從組織的安排,為這種事情提要求,那就是自毀前途。”
“那就走吧,大劉有什麽好,滿臉都是胡子,看起來那麽老,王姐姐比他要好看多了。”
媽媽立刻笑了起來,仔細看了看我,說:
“這倒是實話,你比大劉長得要好得多,那有什麽用,你太小了。走吧,讓我好好把你的臉和手好好洗一下,那會好得更多。”
我最煩的就是這一點,無論跟媽媽講什麽,最後都要落到我的身上,結果永遠是去學習或則洗臉,兩者必居一。
媽媽一邊給我洗臉,一邊說:
“他們是通過我認識的,我要算介紹人。那是他們剛剛讀研究生的時候,你王姐姐辦新年晚會,男生少,要我幫著找幾個好有舞伴。大劉是你陳伯伯看重的學生,我打過幾次交道,印象很好,老成,穩重,他比你王姐姐大三歲,來自很苦的農村,讀書自然晚。你王姐姐從小嬌生慣養,有點驕橫,但極聰明,好壞自然有數,喜歡的人,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我想他們會…….”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髒,你王姐姐難道會把你帶到垃圾堆去!”
“你王姐姐要走了。”
“為什麽?”
“她的父母在南大教書,一直想她轉學回去,父母隻有她一個女兒,又是最小,寶貝得很。大劉一走,她沒有任何理由還留在這裏。”
“你看看,水都變了顏色,你等一下洗澡的時候,能不能好好洗一下,不要一分鍾都不到就跑出來。”
“她母親去年來看她時找過我,不是很同意她和大劉的事,主要認為大劉總是要吃政治飯的,女兒將來會受委屈,想你王姐姐找一個做學問的,不過對大劉這個人倒沒有說什麽。”
“你把頭低下去,我來洗洗你的脖子。”
“不是說洗臉的嗎?怎麽還要洗脖子。”
“你少廢話,那麽髒,能不洗嗎。”
“我那時認為她多慮了,隻要兩個人好就行了。她想要我做做工作,讓你王姐姐同意回南京。”
“你做了嗎?”
“我沒吱聲,想:你說不反對他們談,卻千方百計想把你王姐姐弄回去,這怎麽能騙過她呢。再說你不知說了多少了,我說又有什麽用。”
“你王姐姐我還不知道,拿定主意就不會回頭的,況且還是這樣的事。她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從來追她的人就不少,這一下倒好,怎麽事情會成這個樣子。”
媽媽突然停住了手,半天才歎了一口氣,說:
“可憐的孩子,真是紅顏命薄。”

就像母親說的那樣,王姐姐不久就回了南京。
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她,她來看過母親幾次,我都不在家,隻是聽母親說,她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結了婚,有了孩子。
我最後知道她,是在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有人說:當你麵前的那扇門關閉的時侯,不用擔心,上帝自然會給你打開另一扇門,話雖不錯,但那一扇門是王姐姐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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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飛飛 回複 悄悄話 “但那一扇門是王姐姐要的嗎”,看得好心酸,這也許就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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