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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你什麽都沒有說呀)

(2008-12-04 07:38:45) 下一個
文革的故事(你什麽都沒有說呀)

當父親因為曆史問題被送去勞改後,母親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不能再有什麽事了,否則我們就成了孤兒,我那時不過一歲多,這種事情在那時不是沒有。
她采用的還是老祖宗的法子,像司馬懿那樣“隱”起來,當然不是跑到農村去,那會更慘。而是從此放棄了自己的什麽事業,進步,盡量不惹人閑話和注意,話要少說,人多的場合能不去就不去,和同事朋友的交往壓到最低限度。隻指望拿她那份還算不錯的工資,把我們帶大。
說實話她真是沒有什麽政治問題,她一直跟著共產黨轉,是所謂的進步青年。但她出身不好(30年代能讀大學,又是女性,恐怕不光是女性,家庭不可能是工人農民。),又有一個反革命的丈夫,這在當時,都是要命的問題。
我有一段時間,有點瞧不起她,認為她太幼稚,什麽都不懂。可現在想起來,就有點佩服,她是怎麽做到幸存,隻受到了很小的衝擊的,不能說光是運氣。她的那一些朋友,同學,幾乎個個都比她倒黴,自殺,瘋了的就有幾個,越是風光的,文革就摔得越重,所以如果指望緊跟黨就能逃脫厄運,那真是大錯特錯,實際上錯隻有一個,你不該讀書,成為所謂的知識分子。
我想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很早她就放棄一切,隻求不得罪人,二是她實際上是現在的單身母親,人總是有惻隱之心的,造反派也是人。
可見她在大事情上,是想得極對的,實際處理也懂得掌握分寸,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下麵講點題外的話,算是我的“私貨”,在網上有人評價我的文章夾帶私貨和偏激,我都承認。
關於第一點,我認為人人的文章都有私貨,天經地義也無法避免。人由於自己的教育,經曆,利益等等而決定了自己的思想,是不可能公允的。所以說,如果有人說他的想法沒有私貨,不管有什麽樣的驚人頭銜,那絕對是在忽悠你,出於什麽目的我不知道。
我隻想代表那些在文革中受苦受難的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如果能做到那怕一點點,我就認為十分榮幸了,別人我代表不了。
你看,我不但承認私貨,而且指出私貨在哪裏,比那些人要強多了吧。
至於偏激,我認為我在盡量控製,不是沒有理由偏激,而是怕傷了自己。
我不知道為什麽毛澤東對知識和知識分子好像有一種仇視的心理,就憑這一點,他根本不是什麽偉大領袖,作一個國家領導人都不合格。
難道你真的相信,小米加步槍再加一點思想就可以抵擋巡航導彈,那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不亡國才怪了。
中國那一點引以為自豪的東西,如原子彈,導彈(衛星)不都是一些所謂舊知識分子搞出來的,他們可都是在民國,美國上的大學,靠什麽思想做不出來這些東西,那是在說大話吹牛皮罷了。
六,七十年代正是所謂信息革命的萌芽,第一台PC就在那時候誕生,今天改變一切的互聯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比爾.蓋茨和吉布斯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的道。中國在幹什麽?在革命,居然沒有人在認真讀書和做研究!所以說,中國比別人晚了二十年,到今天規則別人定,大錢別人賺又有什麽好說的。
毛澤東連這種曆史潮流都看不清楚,逆世界而動,不知在想什麽。結果是給中國帶來一場災難,基本上毀掉了一代中國人。

母親其實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喜歡和人交往,但母親的本能逼得她不得不徹底改掉自己,來適應所謂的“大好革命形勢”,隻好把她的聰明全部用到了我們身上,把我盯得很緊,搞得我有點“慘兮兮”的。
現在想到她肯定很難,她不是那種家庭婦女,認為把孩子喂飽就行,她得想到我們現在的處境和將來前途,但那可都不妙。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不管跟別家孩子發生了什麽矛盾,她總是要批評我們,要我們跟別人認錯道歉。對我問題不大,我的確總是有錯,我小時候淘,總在招惹別的孩子,而且我從小就開始認錯,已經成了習慣,又一貫慷慨大方,她要我說對不起我就說,要我拉手我就拉,嘴和手不就是幹這個的嘛,並不叫冤枉,第二天可能再來一次,所以說,頑皮有頑皮的好處,至少不會被冤枉。
姐姐就不同了,她不是一個惹是生非的孩子,但別人惹了她,就會變得不依不饒,結果母親和她為這種事總是鬧得不愉快,到後來姐姐提起來還是耿耿於懷。
母親傷我的隻有一次,她硬把我從小養大的狗送走(見《養狗的故事》),把我弄得傷透了心,到現在都不再養狗。後來她告訴我真實的原因是,在很多人都吃不飽的時候,我們家養一隻狗實在太引人注意,別人要閑話。
她從來不對我們說,因為父親是反革命,所以我們跟別人不同,不能跟別人比。她認為那會挫傷我們的自尊心,過早感受到世間不平,使我們自卑,而人一但自卑就一文不值。所以她每回都要找出我們錯,她人又聰明,嘴本來就厲害,加上受黨的教育多年,這,不是問題。
我們後來總結她的方法是,和別人爭吵時,不要說自己對,那你肯定是一個傻瓜;而是要抓住別人的錯,有一點就夠了,深入下去,逼得對方為自己辯護,那你就贏定了,因為你可以在對方的狡辯中找到新的破綻,如此下去,何愁不贏。
她笑著聽我們說,有點得意,說到:“我要連說都說不贏你們,那你們還不翻了天。”
接著歎口氣,說:
“我知道有時你們受了冤枉,”
姐姐插到:“根本不是有時。”
“我何嚐想自己的孩子委屈,但那時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你們現在大了,那你們說,我能怎麽辦?”
我們又能說什麽?在那種時候,我們當然不知道,她首先得考慮的是怎麽能夠生存下來,其次就是盡自己的可能,為我們擋住風風雨雨,讓我們有一個正常的成長環境,也許還指望我們能看世界帶著點樂觀。
但她能樂觀嗎?看到現在就難以庇護自己的孩子,將來更不知要受到什麽樣的苦難,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前途,作為母親,心裏會怎麽想?
她從來就沒有說過,我們不可能知道了。

我比姐姐要幸運一些,男孩子本來就要遲鈍和懂事晚一點,到了我能感受到歧視的年紀時,那位老人家為了不讓我感到孤獨,發動了文革,把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打倒了,49年前的大學生很難能幸免。
我是在一個還算有點名氣的大學裏長大的,有一天醒來,突然發現周圍的鄰居,熟人很多成了階級敵人,抄家,遊街,大字報貼到家裏,把正門都給封了,有些是很革命的,過去沒少整過別人,現在倒好,更革命的人用更革命的手段來收拾他們了。
我的朋友,同學大部分父母親都被打倒了,沒倒的也搖搖欲墜,哪還能歧視我。
況且我父親是曆史問題,早已被打到,是死老虎,反而沒遇到什麽大麻煩。紅衛兵更感興趣是還在走的走資派,還高高在上的學術權威,人嘛,總是圖新鮮。
我由此發現一個規律,早倒黴的更容易在文革中幸存。比如像錢鍾書,沈從文都熬過了文革,而吳晗,老舍就沒能熬過來。
我父親被打倒時,還是講政策的,沒有受什麽皮肉之苦,隻是要勞動改造思想。可到了文革,革命小將受到了史無前例的慫恿,爭相用不是請客吃飯的革命手段來對付階級敵人,有些真是不想讓人活。我班上大約有40個同學,有二個同學的父親自殺,有一個父母雙雙自殺,班主任老師的丈夫也自殺身亡。
心態也是一個問題,那種紅色知識分子最難過,自認為一輩子緊跟黨,認真接受改造,不能接受那種現實,估計有些到死也沒能整明白這是為什麽。
據說現在流行成名就要早,倒黴好像也這樣。像我父母親那樣的人在那個時代總是難逃一劫,真是早好。

看到母親一點點變老真是感歎萬千,歲月真是無情,誰都跑不掉。她原來話不多,精明能幹,現在絮絮叨叨,經常糊裏糊塗。我們一回家,就開始對我們嘮叨哪些老話:為人要謹慎,少說話,多做事,要尊重領導,千萬不能跟領導頂等等,等等,估計她能猜出我在單位裏是什麽德行,我們就不停地跟她開心,有時候她也會惱。
要知道原來她根本就不說這樣講話,因為知道那沒有一點用處,隻有等我們栽了跟頭,也許有可能聽她一點。但人一老,控製能力就變弱了,對孩子的擔心就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了。
有一回我們要離開,正在換鞋穿衣服,她又不放心,叮囑到:
“我剛才說的你們記住了沒有?”
姐姐依舊跟她開心,
“你說什麽了?你什麽都沒有說呀。”
這一下她徹底地惱了,眼淚都下來了,
“你這樣說我太不公平,我這人從小是膽小,總是怕事,但那不是光為我自己,我要給關起來了,你能撐起這個家嗎?你一天到晚跟弟弟吵,他根本就不會聽你的,你那時一點都不懂事,我根本不敢想沒有了我,你們會怎麽樣。”
我隻好趕緊說:
“她現在還不是一點都不懂事,從小就沒給弟弟做個好榜樣,哪像個姐姐嘛。這麽大了還要惹媽媽生氣,真是不像話,媽媽,你這一次一定要好好教育她,我來幫你。”
我和姐姐隻好又脫下鞋轉回頭去哄她。

這是我們家的一個典故。
母親是一個話劇迷,在學校還演過娜拉,因此在上海看過藍蘋演的戲,她當然知道藍蘋過去的那些鬧得風風雨雨的事,那時和現在也一樣,明星的這種事情總是小報的頭條。她雖然是學理科的,卻有一些文藝界的朋友,當60年代初朋友告訴她藍蘋現在叫江青是第一夫人時,她大吃一驚。
倒不是她對藍蘋有什麽不好的印象,她肯定是現在的那種女權主義,當然,那時還叫做男女平等,看到不同了沒有?我對這個進步是深有體會的。所以她肯定是站在藍蘋那一邊的,恐怕還有一點小女生對明星的崇拜,她那時還不到二十歲。像藍蘋那樣出身貧寒,毫無背景的小女子在上海灘站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像現在了),肯定要受到那些有錢人的欺負。
她隻是覺得毛夫人應該是更純潔一些,不應當有這樣一些複雜的經曆,畢竟是國母嘛。我記得文革以後,當藍蘋已成為“四人幫”的首犯,那時講的是安定團結,相互揭發不再時髦,有一天閑聊,她仍然說:其實江青挺可憐的,並不幸福,實際上給別人當槍使。
她還是認為女人的錯說到底還是男人造成的。
當文革一開始,江青出山變得大紅大紫時,她慢慢悟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了,立刻給嚇壞了。她知道這不是謠傳,那時“偉大的旗手”的形象經常出現報紙和紀錄片上,她一眼認出了就是藍蘋,這正是厲害所在。
如果隻是謠傳倒好了,不過是搞錯了,而這是真的,知道的人就有大麻煩了,果然有人因為說這些話進了監獄,攻擊“偉大的旗手”理應如此。她又安慰自己到,如果有人追查,就說根本不記得有人跟她說過這話,反正她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這事,她早就十分小心翼翼了。
當真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事?別人她有把握,我們呢?會不會那天說漏了嘴?她越想越不清楚,越想越怕,要是我們說出去這事,那隻能是她,可就是滅頂之災。想前想後,實在不放心,就把我們找到一起,說:
“我跟你們說過有關偉大的旗手江青同誌的事情沒有?”
“你說過啊。”姐姐回答,
“是什麽?”
“就是說她最能領會毛主席的思想,要向她好好學習。”
“還有什麽?”
“好像沒有了。”
“再想想看。”
姐姐想了想,說:
“想不起來了,還有什麽嗎?講給我們聽聽。”
她還想聽一聽,這一下就撞到槍口上了,母親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哥哥大了,知道事情的厲害,不會亂說,我還小,看電影更感興趣的是演員手裏的槍,而不是演員,根本不會想到說這些事。而姐姐有點接母親的代,嘴特厲害,跟人爭吵從不輸的,要說隻能是她。
“我就最不放心就是你那一張嘴,吵起來從來不知道讓讓人的,你知不知道禍從口出,家裏的事一定不要到外麵去說,不然你遲早要惹麻煩。”
姐姐這一下就不依了,本來就是,讓人那還吵什麽。
“怎麽又光說我!我什麽時候到外麵說過家裏的事,再說你跟我們說話和收音機裏一個樣,我到外麵有什麽好說的。”
“你看看,說你一句,你就有一萬句等著,記好了,我如果在家裏講了什麽有關偉大的旗手江青同誌的話,你一定不要到外麵去說。”
“你說什麽了,你什麽都沒有說呀!”
兩人杠上了。
文革後,到了能說的時候,我們一致認為,母親根本就沒有說過這事,姐姐加了一句:
“就是說了,我肯定不會到外麵去說,我沒有那樣糊塗。”
“說自己不糊塗的人往往是最糊塗,我看你經常犯糊塗。”
“那就一定得認為自己是個糊塗蛋的人才叫清醒嗎?”
兩個人又杠上了。

“現在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和“江青曾經叫藍蘋,報紙上過去登過她的風流韻事”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句子。前一個是不是對取決於你對“大好形勢”的定義,你認為不搞經濟,專搞人鬥人是“大好形勢”,我沒有辦法說你錯;但後一個卻在陳述一個過去發生過的事實,就像幾月幾號發生過日食一樣。
如果你不知道什麽叫指鹿為馬,這就是。在一個說這種事實都可能進監獄的時代,有人還說好,那麽我真想知道,什麽叫不好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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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毛澤東連這種曆史潮流都看不清楚,逆世界而動,不知在想什麽。--想要鞏固獨裁統治,如同任何一個農民領袖,封建王國
S3V3N 回複 悄悄話 既然讀了《圍城》,就不該問出這麽低能的問題“為什麽毛澤東對知識和知識分子好像有一種仇視的心理”。據你說你插過隊,難道從未感受到貧下中農對於知識及知識青年的近乎與生俱來的敬畏(敬——疏遠,畏——敵視)?
感覺你對毛澤東的情緒影響了你的思考,這麽說吧,一條魚翻不起大浪;即使“四人幫”是幫凶,也要乘以一千萬。就像希特勒納粹黨和德國人民一樣,一個民族如果本身沒有問題(而且是極深),哪裏會有這許多邪的歪的。
讀你的文字很享受!謝謝。
bigwindy 回複 悄悄話 真是羨慕你有這樣一個智慧慈愛的母親.
雖然隻趕了文革的一點尾巴,但它的陰影真的是一直綿延到現在.
沒有你這麽幸運.一直到現在,仍然是不能理解我的父母為什麽能夠那樣不管不顧,對那麽小小的我們下那麽很的手.
長大以後,試著想要知道為什麽.他們的解釋是,文革當中,他們是臭老九,在外受欺負,把我們養大已經是百般不易了.until now, they still didn't admit they did anything wrong.
Indeed, my parents are the worst experience in my whole life.

人必須要學會遺忘,才能生存.那些細節已經被我從memory裏delete掉了,但那些悲傷,驚恐的和confuse的感覺,一輩子可能都無法真的釋懷.
所以特別珍惜和感激任何善待一點自己的人.試想你自己的父母都對你如此,旁人憑什麽treat you better?
Envy you. If we do have next life, wish could be your mom's ba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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