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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批鬥會)

(2008-09-11 07:27:02) 下一個
文革的故事(批鬥會)

那天收了工,黑子和五毛又喝上了,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哥們,家也在一塊,不同的是,五毛是老幺,黑子卻是老大,底下弟弟妹妹一大堆。
喝著,喝著就吵上了,多半為一些小事,比如門口的電線杆離哪個家近,十年前玩彈子的時侯是誰耍賴,接著就扭到了一起。大家都見怪不怪了,有一次鼻子想勸他們,他們一起望著鼻子,五毛對黑子說:
“他那個大鼻子,你想我幾拳能砸平?”
“至少五拳,你搞階級鬥爭不怎麽行。”黑子想了想說,
“你又胡扯,我明明隻要三拳,你信不信?”
鼻子趕緊說:
“我信,我絕對信,用不著試,您們還是接著打吧,我還想留著我的鼻子搞階級鬥爭呢。”
第二天酒一醒,就忘光了,因此也沒人勸。果然扭了一下,兩人就放開了,喘著粗氣,五毛說:
“他媽的酒也喝完了,我怎麽像沒怎麽喝了,你他媽的搞階級鬥爭不行,喝酒倒厲害,每回都比我喝得多。”
說完拿了不知是誰的刀在手裏玩,黑子雖然是個大個子,每回總是占不了便宜,還坐在地上呢,說:
“你拿刀幹什麽,難道還想戳我一刀?”
五毛沒理他,黑子架打輸了,嘴上卻要找回來,站起身來,繼續說:
“你能要戳我一刀就好了,旁邊分場的一個知青給人戳了一刀,說是階級鬥爭,傷的不輕,現在回城去了。”
黑子父親身體不好,家裏全靠母親撐著,他是個孝敬孩子,在家做很多事,
“我隻想回家,挨一刀我都不在乎,不過你哪敢,我早就知道你搞階級鬥爭不行。”
“你他媽的怎麽這麽多廢話,是不是真像挨一刀?”
“我就是想,想狠了,不過你哪有這個膽。”
五毛臉色蒼白,眼神遊狐不定,大家也發現這回跟平常有點不同,全都看著他們倆,
“你要戳就戳,沒種就把刀放下,階級鬥爭不是你搞的…..”
話還沒完,五毛衝上去照著他的腿就是一刀,大家這一下就慌了,趕緊把兩人分開。
那一段時間知青打架鬥毆不斷,五毛被抓了典型,判了三年。

黑子傷好了以後,鼻子陪著他到監獄去看五毛,別人不讓他們看。說是隻有直係親屬才能看,怕影響他們的改造,鼻子把管教幹部拉到一邊,遞了一支煙,說:
“你知道他是誰?”
“是誰?”
“他就是被五毛刺傷的那個人!”
“我們來就是要幫助五毛好好改造,更好地搞階級鬥爭。”
當他們坐到五毛對麵的時侯,兩人你望我,我望你,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最後還是五毛問:
“你的傷怎麽樣了?”
“沒事,沒事,早就好了,你看看。”
說完脫下長褲,果然隻能看到一個不明顯的傷疤。五毛滿意地笑了,說:
“我爸媽來把我大罵了一頓,要不是管教幹部拉著,又要給我一頓好打。說:街坊鄰居的,怎麽下得了手。他們拿著東西看了你爸媽,又要我哥經常去你們家幫幫忙。”
“你們家總是幫我們。”
“這有什麽,你家裏困難嘛。”
“真是對不住你了。”
五毛這回真正大笑了,
“這叫什麽話,是你挨了一刀,又不是我。”
黑子一向比五毛能說,現在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怎麽變得婆婆媽媽,階級鬥爭可不是這麽搞的。我在這裏挺好,真的挺好,這裏幹活還沒有農場累,管教幹部對人也不錯,隻要你不搗亂,就是吃不飽,總是餓著在,不過我家裏半個月一定會來看我一次,我就能飽飽管幾天,你今天來,我就又能好好得飽一頓了。”
說完拿起黑子帶來的東西,大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對黑子說:
“別為我擔心,我是輕犯,表現得好,一年就出去了,咱們再一起好好喝一頓,這次我一定要喝贏你。不過酒真不是一個好東西,你最好還是少喝,你看你爸,就是喝酒把肝喝壞了,在這裏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一定能把酒戒了。”
臨走時又叮囑黑子:
“你趕緊去把回城的手續辦了,這一刀可不能白挨。”

黑子那天去了場部,找到政治處的老餘,說:
“我來辦回城手續。”
“什麽回城手續?”
“我被階級敵人戳傷了,按照政策,就能回城。”
“被階級敵人戳傷了,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你是哪個連的?叫什麽名字?”
黑子告訴了他,接著他到裏屋去了半天,拿了一份材料出來,看了一回,堅決地說:
“你那不是被階級敵人刺傷。而是打架鬥毆,如果這能夠回城,那知青要走一半,誰還來搞階級鬥爭。”
“五毛被判了刑,是不是階級敵人?”
“當然是。”
“那是不是階級鬥爭,我是不是被階級敵人刺傷了?”
“胡扯什麽?他在刺你的時侯還不是階級敵人,刺了以後才是,你真是不懂階級鬥爭。”
說不過人家,黑子隻好焉焉地打道回府,把故事講給大家聽,鼻子不滿地說:
“老餘?那狗東西最呸,他懂得個鳥的階級鬥爭,不錯,大林開始刺你的時侯,的確不是階級鬥爭,那刀一進到你的腿裏,性質就變了,那時就是地地道道階級鬥爭了,所以說,你還是被階級敵人弄傷了,就算不是刺進去時弄傷的,那至少也是拔出來時弄傷了,你就這樣跟他說,看他還有什麽鳥話說!“
黑子又顛顛跑了幾十裏,又焉焉地回來,說:
“他們還是說我不懂階級鬥爭,在胡攪蠻纏。”
大家就一起把政治處那一幫龜孫子大罵了一頓。
黑子邊喝酒邊說:
“這有什麽用,我們懂階級鬥爭,卻沒有公章,他們不懂,卻有公章,我們是鬥不過他們的。”

五毛走了後,黑子隻好拉鼻子喝酒,聽鼻子高談政治,哲學,據鼻子說,黑子的哲學悟性非常好,特別是喝了酒以後。
那一天晚飯後,連長付連長到知青宿舍來了,看到他們又在喝酒,不滿意地說:
“怎麽又在喝,喝了酒就鬧事,能不能不喝那個酒,把力氣用到階級鬥爭上來。”
黑子歎了一口氣說:
“不能不喝酒。”
“那為啥?”
“不喝酒人就清醒。”
他望了連長一眼,補充道:
“就是明白。”
“明白有什麽不好?”
“明白就會感到羞愧。”
又補充到:
“就是不好意思。”
“為啥不好意思?”
“那還能為什麽,喝酒啦!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說完又喝了一口,鼻子看到連長臉色不對,趕緊笑著說:
“我們知青可憐,不喝酒又有什麽鳥事幹,你當然可以不喝呢,你有老婆可以幹,我們沒有,要不然你把你的老婆借給我們幹幹?”
連長想想也是這麽個理,但老婆肯定是不能借的,在大家的哄笑中,連長隻好搖搖頭走開了,對付連長抱怨道,這幫知青可真難弄。
他們一走,鼻子對四眼說:
“他神氣個屌,像個二狗子,國民黨軍隊的孝子賢孫。”
鼻子是在說付連長,他是回鄉知青,年齡比這幫知青要大得多,聽說在讀高中時就入了黨,從來都是積極分子。
“他的家庭出身不是革命軍人嗎?”四眼問,
“什麽革命軍人,投降的革命軍人。他老爹是國民黨的一個將軍,投降我爸後就穿上了我們的軍裝。”
“那有什麽,革命不分先後嘛,不過你爸爸倒是被打倒了,這倒有點意思。”黑子說,
“我爸爸不被打到,我肯定參軍去了。怎麽會到這個破地方來,”
鼻子越說越氣,
“他現在倒神氣得不得了,管起我來了,這叫反攻倒算,他媽的,現在沒有人真正懂階級鬥爭。我爸爸是被冤枉的,總有一天要平反,哼,到那個時侯,我非要他跟我再投降一次。”
“哎,哎,哎!熄點火,熄點火,喝口酒,酒是個好東西,一喝好,我保管你把煩心事忘個精光,就會覺得這破地方其實不錯。”
“不過剛才你辯證法真是用絕了,絕對把連長給辯證糊塗了,他媽的,我喝酒就頭痛想吐,你喝酒就變得特有哲學頭腦,這他媽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那還不簡單,你沒喝好!快喝,快喝,你怎麽還有這麽多。”
四眼倒有點同情付連長,知青的確不好管,上麵壓他,知青個個罵他,不服管,他兩頭受氣。再說,他對四眼有點好,能照顧就照顧了。他第一天到這裏,付連長看了他填的表,把他拉到一邊說:
“你是彭教授的兒子,我都不知道他還有個這麽小的兒子。”
“我是他老幺。”
“我見過你爸爸媽媽,我哥原來是你爸爸的研究生,你爸爸怎麽樣?”
“在幹校勞動改造呢。”
“現在都不容易。聽我說,在這裏要積極要求上進,要表現好,爭取被推薦上大學,你我都不是屬於這裏的人。”
四眼心想,上大學,那不是做夢嗎?沒聽說反革命的兒子能上大學的。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付連長跟往常一樣來敲門喊大家起床,就聽見鼻子說:
“這隻瘟雞,早不叫,晚不叫,剛躺下它就叫了。”
“聲音不對,一定是隻閹雞,不過沒閹幹淨。”黑子說,
等聽到付連長一走,鼻子馬上翻身起床,叫道:
“起來,快起來。”
“我還沒睡好了,等會,等會。”
“不行,連長馬上就會親自來,他會砸門掀被窩的。”
果然連長一會就來了,可他看見個個都在做出工的準備,比平時要慌忙多了,哼了一聲,就轉身走了。
那天大家都在談笑這件事,隔壁房間的斌斌說:
“這有什麽,你們不知道,魯迅說過,最高的輕視是看都不看,眼睛珠子都不轉過去,那才會把他氣瘋呢。”
大家一起笑斌斌,說:那你就試試。斌斌被搞氣了,說:試試就試試。
於是中午吃飯後,付連長來喊出工,斌斌蹲在門口抽煙,看見別人都走了,斌斌還在那裏抽,就走到他麵前,好聲叫他的名字:斌斌,出工了,應該走了。可斌斌連頭都沒抬,轉身進屋去了。
四眼認為付連長是很有涵養的,並不愛發脾氣,可這一回可愣在那裏呆住了,眼裏像冒出火來,一會兒回過神來,厲聲喊道:
“有個什麽好笑的,趕快走,今天天不黑,別想收工。”
這下大家就都不作聲了。

自從五毛走後,房間裏就變得冷清多了,沒人打架鬥嘴了,雖然有鼻子陪著黑子喝,四眼不能喝,一喝就醉,一醉就哭。但沒辦法,鼻子一點也不知道那電線杆在哪裏。於是有一天,黑子打斷鼻子的高談闊論,說:
“我想進監獄。”
“什麽?”鼻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想進監獄去搞階級鬥爭,反正回不了城,我不如去監獄陪五毛,反正也差不多。”
“那倒也是,可你怎麽能進去呢?監獄可不是你家開的。”鼻子笑著說,
“是啊,你幫我出出主意。”
“你要不然去把連長的老婆幹了去?”
黑子想了想說:
“那太虧了,傳出去又丟人,再說,那未必能進監獄,那次她就拉住我不放,要檢查我的傷口。”
黑子高高大大,女人要他幫忙從不說不,很有女人緣。
“她不想把你送進監獄,連長知道了肯定會想啊。”
這下黑子聽懂了,勃然大怒:
“你想害死我啊,連長管著基幹民兵的槍在!”
停了停又說:
“這種事我不能幹,我媽知道了要打死我的,再說,那將來找不到老婆的,還是換一種方法。”
“那就跟五毛一樣,戳別人一刀。”
“這倒不錯,可戳誰呢?”
“你最恨誰?”
“代銷點的老王。他的酒裏總是參那麽多的水。”
“那是連長叫他參的,怕出事,不參,你早就喝死了。”
“那道也是,現在哪裏喝得到不參水的酒,上次我走了十幾裏打的酒,也差不多。再說他對我還真不錯,我還欠著他的酒錢呢。換一個人吧。”
“就這樣吧,你為民除害,把付連長戳了吧。”
“哎,這是一個好主意,他也好早點回城上大學,實際上他還馬馬虎虎,也算幫了他,就這樣定了。”
有一天付連長從門口過,黑子喊住他說想匯報思想,等他走進屋裏卻發現黑子手裏拿著一把刀,笑著問他:
“你說我敢不敢給你一刀?”
付連長以為他在開玩笑,也笑著說:
“你當然敢,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麽呢?”
黑子沒有回答他這句話,深呼吸了幾口氣,像運動會前那樣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眼睛盯著他的大腿看,好像在找部位,付連長這下就有點慌,左右一看,平常熱鬧的知青宿舍,這時不知為什麽卻一人沒有,連忙說:
“黑子,有什麽話,咱們慢慢說,對我有意見,我們交換一下,好不好,都是革命同誌,這樣動刀動槍可不好。”
聲音越來越高,不知是聽到講話的聲音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鼻子走到了門口,大吃一驚,飛快地衝進來死死抱住黑子,回過頭去對付連長喊到:
“你走,趕快走!他最近有點不對頭。”
等付連長走後,鼻子說:
“我說的那是酒話,是說著玩的,你怎麽可以當真!”
黑子呆了一會,說:
“我他媽的真是沒出息,下不了手,我不如五毛有種,搞不了階級鬥爭。”
一天晚上,黑子沒喝酒,估計是沒錢了,一個人靠在床上想什麽。他最近話變少了,想著想著,突然翻身下床,拿起一個衝擔就出去了,四眼擔心地問;
“他幹什麽去?會不會去殺人?”
“殺人倒不會,要殺那天他就殺了。”
鼻子想了想又說:
“沒準他去殺牛了,哈,那到不錯,我們就會有牛肉吃了!”
四眼不想黑子走,知青中有一幫小混混總要欺負人,有黑子在,他們就不敢搶四眼的東西。一會停了電,大家隻好睡覺,那年頭,是經常事。
第二天早上,大家睡到天亮居然沒有人喊出工,醒來都有點奇怪。過了一會,消息就傳開了,原來昨天夜裏有階級敵人搞破壞,把連裏的變壓器弄壞了,公安局來了人,正在查。
那個公安有點惱火,本想是個簡單的案子,因為現場留下了半截衝擔,心想隻要弄清楚是誰的,案子不就破了嗎?他忘記了這裏有很多知青,他們的工具是統一發的,都一樣,而且知青的工具都是亂扯的,他們最早實現了實現共產主義,很難說是誰的。這會就有幾個人說是他的,但幾天前被別人偷了,有一個一本正經對公安說:
“你一定要把這個案子破了,我們要狠狠把階級敵人揍一頓,我們最近老在丟東西。”
黑子一早上起來,認真地漱口洗臉,然後把所有的飯票都用了,買了一大堆東西,叫鼻子和四眼一起吃,鼻子說:
“怎麽一早上就要喝酒。”
“不喝酒,要給人家一個好印象。”
一邊狠命地吃,
“你把飯票用完了,中午吃什麽?”
“中午到別的地方吃去,那兒不要飯票。”
“有這麽好的地方?是哪兒?”
“到時侯你們就知道了。’
吃得實在吃不下去了,就艱難地站起來,對四眼說:
“這個月我還能發點錢,幫我領了把老王的錢還了,多的你留著,我喝了你不少酒,我跟那幾個家夥說了,就他們離你遠點,不然我出來後和五毛會狠狠地收拾他們,”
對鼻子說:
“我的東西在那兒,幫我收好,我回來時還要用呢。”
“我看你哪兒都去不了,中午又要找我借飯票。”鼻子笑著說。
黑子一聲不作,氣宇軒昂像荊軻一樣不回頭地走了。
公安和連長正在煩心呢,就看見黑子穿得整整齊齊,拿著一個包進來了。說;
“你們在找那個階級敵人?”
“不錯,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是誰?”
“就是我啊。”
公安望了望連長,連長笑著搖了搖頭,用手把頭指了指,公安又問: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不為什麽,就是想到監獄去搞階級鬥爭。”
“小同誌,監獄是階級鬥爭的工具,是個嚴肅的地方,不是你們家的菜園門,想進就可以進的。”
黑子胸有成竹地說:
“我早就想好了,我有證據,你們跟我來。”
說罷把他們帶到宿舍,往床底下一看,突然就傻了眼,站起來問鼻子:
“我的衝擔呢?”
“你哪裏有什麽衝擔,幾天前你把我的拿了,害得我沒有用的,連長還訓了我呢,對不對,連長?”
“那麽你的衝擔呢?”
“剛才不是說了嗎,被你拿了,你最近酒喝多了,完全沒有記性了,酒真不是好東西。”
連長不耐煩地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拉著公安就走了。黑子一個人還在呆呆地想呢,
“我昨晚沒喝酒,沒喝酒事情就不對頭,對了,”
他挽起褲腿一看,趕緊追上去喊道:
“公安,公安,的確是我幹的,我昨晚回來的時侯摔了一跤,這,傷痕還在這兒呢。”
那公安回頭和顏悅色的對他說:
“小同誌,革命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在困難的時侯,要看到前途,看到光明,不要喪失信心。你們下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教育好了以後,黨中央,毛主席自有會安排,不要多擔心。”
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媽的,怎麽真話就沒人信呢,是你們害得我進不了監獄,你們中午,不,晚上借我飯票,中午我不吃了。”
黑子說完,打了一個飽嗝。

那時節正流行軍管,分場場長靠邊站了,換了一個現役軍人的團長,分場也改作團,大隊改作營,小隊就改作連,都軍事化了,那些“長”們見麵都跟部隊一樣要行軍禮,好不威風。
新到的團長作風紮實肯幹,一上任就去了最邊遠的這個連,來到知青宿舍,正好碰到黑子一個人低頭喝悶酒,看起來好像他在悶悶不樂在喝水,團長是老革命,關心戰士是老革命的傳統,在團長看來,革命戰士都應該是鬥誌昂揚的,於是就上前問道:
“小同誌,你有什麽煩心的事呀?”
心想總是因為夥食不好或者幹部簡單粗暴,黑子被別人打斷了喝酒很是不快,不耐煩地說:
“當然有了,我想進監獄搞階級鬥爭,他們跟我搗亂,害我總進不去,煩死人了!”
團長這才聞到了滿嘴酒氣,隻好搖搖頭轉身要走,黑子倒看出點什麽,喊道:
“首長,首長,我想你一定是首長,我沒醉,一點都沒有,這還不到半斤呢,你能幫我進監獄嗎?聽說那裏能戒酒。”
團長登時火大了去,馬上叫人把他帶到了連長的屋外。連長因為孩子上了學,又不出工,大好時光不能浪費,和老婆正在床上親熱,聽說團長到了家門口,一個骨碌從床上跳起來,一邊說:咋就不先打個電話來呢;一邊急急忙忙穿上衣服就往外跑。連長那裏知道這個團長作風像中央領導,結果也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太慌了搞得褲子都沒扣好,又沒穿內褲,露出了不雅的黑壓壓的一片。跟團長一起的還有幾個女同誌,見到這番情景,隻好背過臉去,捂住嘴偷笑,幸虧沒有大姑娘。
連長倒是一點都沒有受影響,站得筆直,很正規地行了一個軍禮,說:
“報告團長,六營三連連長到!”
連長是轉業軍人,軍禮很是標準,不少“長”都專門走一二十裏專門地來跟他學,他也以這非常自豪,但這一次好像失了手,團長並不欣賞,反而有點哭笑不得地說:
“你….你,你下麵是什麽?!”
“報告團長,我下麵是排長。”
又是一個瀟灑立正敬禮,隻是下麵還是能看到黑乎乎的東西,
“下麵,下麵!”團長隻好用手指指,
“報告團長,排長下麵是班長。”
連長還沉醉在軍禮的自豪中呢,團長隻好說:
“你的褲,褲子!下麵是什麽?”
等連長扣好褲子,團長接著說:
“大白天怎麽在睡覺?”
“報告團長,下大雨不能出工。”
“不能出工,就不能抓抓階級鬥爭,你看你這裏像什麽樣子,知青喝酒打架,男女瘋瘋打打,那幫孩子正是能折騰的時侯,我們不把他們抓緊點,那是要出事的!到時侯怎麽跟他們的父母交代。”
團長的孩子也有知青,
“毛主席教導我們,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我們隻有狠狠抓階級鬥爭,才能改變這種懶散,放任自流的局麵。”
“報告團長,能搬到這個農場來的,都經過審查,沒有“五反”份子,就有一個地主婆,鬥了很多次,現在一鬥她,一幫老爺們就問地主第一天把她搶去幹了什麽,知青男女就哄笑,弄得影響不太好。”
“誰叫你打那些死老虎,知青裏麵就沒有階級鬥爭?你們連剛剛有一個鬥毆判了刑,影響極壞,那不就是階級鬥爭,要抓一抓,不要再發生了。同誌啊,要警惕呀,毛主席說,赫魯曉夫現在就睡在我們身邊呢。”
“報告團長,我老婆三代都是貧農,她不可能是赫魯曉夫。”
“什麽亂彈琴,這是一個比喻,誰說你老婆啦。”
打到“四人幫”以後,連長,當然他早就不是連長了,欽佩萬分的說:
“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是英明啊,他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說赫魯曉夫睡在他身邊,一點都不錯,他早就知道!”

團長走後,連長找來付連長,跟他說:
“團長跟我交代了任務,要在知青中抓一抓階級鬥爭,他對我們的工作很不滿意,認為知青淘到天上去了。”
“那倒也是,可怎麽抓呢?”
“老辦法,抓一個不服管的典型,開會鬥爭,狠狠地批判。你比我了解情況,你定,也好樹立你的威信,你對他們太軟了,階級鬥爭不是這樣的,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對那些半糙子,就是要死命整,人在那個年紀是這樣的,他們成人了會惦記你的好的,就像牛犢子,你不調教,不把它打服,它能上套?當年我老爹不打斷幾根棍子,我走不了正道。”
“斌斌最不服管,幹活不上心,成份也最高,是資本家兼地主。”
“是不是那個衣服總幹幹淨淨的?”
“對。就是他。”
“好,就是他了,哪能幹活身上不粘泥。”
“可他才十七歲,說是階級敵人是不是不合適。”
“誰說他是階級敵人?他們沒有剝削過,沒有拿槍跟共產黨對著幹過,不就是一些不服管的糙子娃,做個檢討,認個錯,大家也得個教訓,以後好好幹活不就去了。”
於是一天晚上,付連長走進了鼻子他們的宿舍,非常嚴肅地對四眼說:
“連裏決定明天開會批判斌斌,你準備一下,寫篇夠分量的文章在會上講。”
然後又對鼻子說:
“你也要發言,不是那種嘻嘻哈哈的東西,要從階級鬥爭的高度來看。”
“我一天到晚幹農活,不會寫字了。”
“我可認真地告訴你,這是一個立場的問題,你不要走你父親的老路,跟革命群眾對著幹,下場你是知道的。”
說完就走了,黑子罵罵咧咧的說:
“老子怎麽越看越他不順眼,以後看樣子還是要多跟他匯報思想。”
鼻子也一邊罵,一邊寫,四眼倒不慌,付連長總是要他辦牆報,他有一大堆報紙,隨便找一篇把名字一改就可以了。

幾天以後,連長問付連長:
“批判的事怎麽樣?”
“我正想跟你匯報呢,情況不錯,大家都發了言,這兩天出工情況比過去要好得多。”
“對,就是要這個結果,說明我們抓階級鬥爭有進步。我昨天到團部開會,跟團長匯報了工作,他認為我們大方向是對的。”
“就是斌斌不說話,不管我們怎麽批,他一句話不說。”
“那就繼續批下去,還怕整不服他。”
說完就要走,付連長喊住他,
“我發現斌斌眼神有點不對,是不是停兩天。”
“你怎麽這樣糊塗!如果連這個小碉堡都攻不下來,將來知青還不翻了天,管不了呢。”
停了一停又說:
“你在這個關鍵時侯可不能犯糊塗,你們知識分子就是思想不堅定,跟毛主席說的一樣:搖搖擺擺。你不是想上大學,我可告訴你,很多人都想呢,你不在階級鬥爭上幹出點名堂,到時侯就比不過人家。”
“現在該發言的都講了,可他就是不說話,再怎麽批判下去呢?”
“今天晚上,不光知青,全連開會,再不投降,就停他的工,讓他寫交代,我安排基幹民兵看管住他,要加強火力,我還不信有攻不下來的碉堡。”
出工的時侯。付連長把四眼叫到一邊,說:
“你那個批判不行,誰都知道是在報紙上抄的,沒有自己的東西。”
“哪怎麽批呢,他日記上的話,都是抄的魯迅和高爾基,他們都不是沒被打倒嗎。”
“這叫什麽話,你的立場有點問題。他們那些話是對誰的?是對萬惡的舊社會,斌斌大段大段地抄下來,說明他從中得到了樂趣,有了共鳴,但他是對誰,這不是很清楚嗎,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你和斌斌關係很好,我這是給你一個機會,和他劃清界限,和黨和人民站到一起來,才會有光明的前途,你跟他一樣出身不好,你不抓住這個機會,下一次就可能是你,你千萬不能糊塗。”
“你過去和斌斌走得很近,他肯定有什麽對黨和社會主義的反動言行,對領導有什麽不滿的地方,你下一次批判,一定要把這揭發出來,才能表明你的立場,證明你在認真改造,聽到沒有?”
四眼有點反感地想,大家都是知青,何必相煎太急。付連長可能是看出了四眼的想法,歎了一口氣。說:
“連裏也就是想幫助幫助他,不要他滑得太遠,他隻要認錯,認真批判自己,好好勞動改造,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你跟他不錯,要不然去勸勸他,這樣硬頂著,隻會越來越糟,和黨和人民對著幹沒有好結果,隻要回頭,沒有誰真想把他打成反革命。”
“我能把這話告訴他嗎?”
付連長一下臉都嚇變了色,趕緊說:
“你千萬不能這麽說,隻當我沒有說,隻當我沒有說,你千萬記住了。”
說完匆匆地走了。
一兩天後,四眼一回來,發現宿舍裏像炸了鍋,大家都在說,斌斌瘋了。他跑到了豬圈裏,和豬一起吃喝,說是要跟豬一起搞階級鬥爭。
第二天早上,喂豬的老鍾頭天不亮就起來煮豬食,發現在蒙蒙的晨曦裏,有一個人站在門口,身體筆直,頭略歪,雙臂稍稍分開,就說:
“這些學生娃,幹活還不累,這麽早還起來做早操。”
等他把豬食煮上了鍋,看到那學生還在做早操,走近一看,才發現斌斌吊在門框上,身子都涼了。

團長知道了以後,大發脾氣,把連長撤了職,說:我要他抓一抓階級鬥爭,不是要把學生娃娃整死,人家父母親要是來要個說法,那是怎麽辦!
團長的孩子也是知青,知道知青的苦楚。但他好像並不了解地方情況,斌斌的父母親正被整得死去活來,那能來扯皮,況且自殺是自絕於人民,就是能,也不敢。
黑子到底把自己弄進了監獄,他不知到哪兒學了一手絕技,不用刀,一下子就能把鴨脖子拎斷。於是有一天晚上,他喝足了酒,來到鴨棚,將守夜的趕走,把鴨脖子一隻隻地拎斷,心想,我殺不了人,殺鴨子還是敢的,再說又喝了酒,沒頭的鴨子不會再跑了吧?
當連長和付連長帶著基幹民兵趕來的時侯,隻見一大群沒有頭的鴨子在鴨棚裏亂竄,黑子滿嘴酒氣地看著哈哈大笑,一看到付連長,轟的一下就竄到他的身上,使勁地拎他的頭,嘴裏還說:我就不信拎不下你的腦袋。
後來鼻子的父親真的平了反,一天來了一台車,把他接走了,他事先都不知道。再後來付連長到底被推薦上了大學,到了最後,所有的知青以各種渠道都回了城,隻留下斌斌,一個人孤零零地仍舊躺在河邊,墳頭上已長滿了青草…….。

如果你在那個時侯碰到了四眼,就會看到他渾身都是泥,打著赤腳,褲腳一個長,一個短,一個草繩係著腰間,比當地人還要樸實,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一副眼鏡,但也斷了一隻腳,用橡皮筋連在耳根。你對他說:我們來談談美國好不好?你想不想去美國啦?他肯定火大了去,瞪著眼不耐煩地說:
“少它媽的來跟我胡扯,什麽美國不美國,我現在隻想睡覺。”
等會可能加一句,
“能不能給我一支煙,家裏知道我抽煙,不給我寄錢了,我現在要能抽支煙,再睡一覺,就是在天堂了…..”
可那時又有誰能知道二十年後四眼真的到了美國,住在費城一個很爛的區,正在抽睡覺前的一隻煙,他累得跟二十年前一樣,剛剛從餐館下班。
他隻拿到半獎,能簽出來就是他一生不多的幾次運氣之一,但得打一部分工,他要想辦法存點錢,一旦太太和孩子簽出來,就必須必須搬到好區去,這裏的學校太爛。
他有時覺得現在比在農場那會還要累,上課,在學校工作,還得在外麵打工,那時候隻是體力上累,現在則二方麵都累。唯一不同的是他有希望,不是那種虛幻的將來,而是確確實實的東西,太太簽個十次八次總會簽出來,他一但畢業,肯定能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到那時,一切就好了。而在農村,他就像掉進了一個黑洞洞的深井裏,不知道能不能爬出來。
他甚至想過,如果這樣過一輩子,幹脆跟斌斌一樣算了,可想到母親那會有多難過呀,再說大部分人不都是這樣嗎?也許人生不過如此,自己過去是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睡到半夜,突然從夢中驚醒,他剛剛又夢到了那天晚上。
那夜突然起了北風,他怕斌斌冷,找了一件外套,來到了豬圈。隻見斌斌靠在一頭豬的身上,渾身是豬糞,嘴裏念念有詞,黑暗中好像隻有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斌斌,起風了,外麵冷,還是回床上睡吧。”
斌斌沒理他,眼睛不知在看哪裏,他隻好又說:
“斌斌,斌斌,你要不願意回屋裏,就把這件衣服穿上吧。”
斌斌這回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突然打掉他手裏的衣服,兩手握成拳頭,向上揮動,大喊到:
“我不要這些撈什子,我要搞階級鬥爭,階級鬥爭!”
他嚇得趕緊後退幾步,可在淡淡的月光下,好像看到斌斌的眼裏似乎有點依稀的淚光。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了和母親的一段對話。那是在文革最高峰的時侯,周圍有些人也瘋了,一幫半大的孩子就逗他們,整他們,記得有一次他問母親:
“他們又冷又痛,為什麽不哭呢?”
母親歎口氣,說:
“你知道嗎,在世間萬物中,隻有人會因為悲傷而流淚,他們瘋了,不知道了,自然也就不流淚了。”
可斌斌為什麽還能流淚呢,難道他是在裝瘋?當然,他沒有跟任何人談起這件事,但現在,他越來越相信,那,隻不過是他的幻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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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荒唐歲月
禿尾巴 回複 悄悄話 可憐的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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