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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逃難)

(2008-02-28 07:02:59) 下一個
母親的故事(逃難)
記得在上大學時, 母親拉我一起出去旅遊. 我當然不會推辭, 用今天的話來說, 有人出錢, 不去白不去. 我們去的是枝柳線, 那時才剛剛開通. 這條鐵路南北走向, 從湖北的枝江到廣西的柳州, 有很大一部分在湖南和貴州交界的崇山峻嶺間穿行, 大名鼎鼎的張家界就在它旁邊. 它恐怕有一半是橋梁和隧道, 其壯觀和艱難我認為隻有成昆線能比, 成昆線的山更大而雄偉, 而它的地質結構更破碎而險俊, 寶成線和鷹廈線都不及它們.
我們去那裏是因為母親年輕時在哪一帶做過短時間的戰地看護, 她認為那裏風景極好, 又有一點舊地重遊的意思. 一提到抗戰, 我往往想到的就是太行山和地道戰, 可從母親那裏和一些曆史書裏, 我才知道抗戰時這裏曾有過殘酷的拉鋸戰.
我記得那時這條鐵路才通車還在試運行, 逢站必停, 晃晃悠悠, 人也不多. 上車不久, 我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 已見一輪明月隨火車在山中穿行. 見我起身, 母親放下書, 對我說:
“真可惜, 你睡著了, 我不忍心把你叫醒. 剛才火車經過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山村, 在鐵路下麵很遠的地方. 青翠的山峰, 燦爛的晚霞, 炊煙繚繞, 還有母親叫小孩回家吃飯的喊聲, 住在這裏可太美了.”
我邊拿地圖, 邊笑話她到:
“這又加了你的想象, 怎麽可能聽到人的聲音.”
“你不相信算了.”
“在哪裏?”
“大約二個小時前.”
“具體在哪裏? 湖北還是湖南?”
“我不知道.”
“那你看的什麽風景, 連哪裏都不知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那個小山村美就是美, 與在哪裏又有什麽關係? 難道它在湖南就是美在湖北就不美?”
她不管我的窘態, 接著說:
“不過你說這話可真像男人啊!” 笑容裏帶著調侃.
我趕緊把話岔開, 跟她開心道:
“你過去在這一帶做看護的時候肯定很有意思吧? 你那時年輕又漂亮, 穿著雪白的衣裳, 周圍都是敬仰的目光. 跟電影裏一個樣.”
“電影就是跟真實不一樣人們才喜愛. 哪有什麽雪白的衣裳, 敬仰的目光. 我半個月沒有洗澡, 滿身臭氣, 要護理十幾個病人, 一天睡不了幾個小時, 總是暈乎乎的, 憔悴得像老太婆. 送到我們那個醫院來的, 都是重傷員, 在跟死亡在搏鬥, 往往什麽目光都沒有, 好一點就轉走空出床位好安排更重的傷員. 我就像做了一場長長的惡夢, 我根本就不太願意去回想.”
“你看傷兵死過嗎?’
“每天都有. 缺醫少藥, 醫生護士都不足, 有一天我的病人死了快一半, 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小同鄉, 才十五歲, 我在他的兜裏發現一封給父母親的信, 我捏著這封信, 哭得昏天黑地, 護士長一邊給我擦眼淚, 一邊說, 哭了就好, 哭了就好, 不然人要瘋掉的.”
“你把信送了嗎?”
“抗戰勝利後, 我叫你爸爸送的, 我受不了這個. 小時候我在教會學校上學, 有一個醫生嬤嬤對我們真好, 我就想長大做個醫生. 可到了考大學時, 想: 要我跟別人說, 你要死了或者你的兒子死了, 我實在做不來這個, 還是算了吧.”

母親生性樂觀, 總是不願意回憶不愉快經曆. 母親最不願意談的, 是在抗戰初期的逃難. 那時父親在民生公司工作, 用今天的話說, 他們關係確定了, 等母親畢業後就結婚. 但日軍參謀本部安排好像不一樣, 於是事情就被攪得一塌糊塗…….
那一年母親正在杭州上學, 突然日本人打來了, 學校要搬到貴州去, 學生們先要乘船入川. 第一天還是很好玩的, 船上一下子擠上幾百個年輕學生, 你可以想象那是一個什麽情景, 他們笑啊, 鬧啊, 好像是去旅遊, 比那還要熱鬧, 旅遊的人可沒有這麽多. 跟船上有些難民不一樣,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戰爭, 從書上和電影裏他們學到, 戰爭不就是增加談戀愛的機會或者能顯示他們的勇敢嗎?
這條船密密麻麻擠滿了逃難的人. 床位不夠, 有一部分人隻能睡地上, 那有什麽關係, 至少能睡在屋裏, 比那些睡在甲板上的人強多了. 食物雖然也不夠, 但有些學生還是把吃的東西給逃難的孩子, 這些人根本沒人管, 有的人幾天沒吃什麽了, 能擠上這條船, 就夠幸運了.
總能看到日本飛機, 好像飛來飛去也沒做什麽. 開始母親他們還緊張, 但想到這不過是一條難民船, 不是什麽軍事目標, 也就放心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 日軍終於決定對這條毫無武裝, 塞滿難民的船做點什麽了.
前一部分母親記得倒是清清楚楚, 她正躺在床上看書, 有幾個同學正在閑聊. 突然船開始晃動, 外麵大呼小叫, 亂成一團. 一個男生打開艙門對她們喊道: 日機在轟炸, 趕快跑! 從打開的艙門, 母親看到船正在往岸上靠, 一些人不知是害怕跳入江中, 還是被人擠到了水裏. 她們幾個女生根本就沒有辦法擠出門去.
突然看到飛機巨大的身影從頭頂掠過, 伴隨著機器的轟鳴和嗒嗒的機槍聲. 人更像炸了鍋, 大人在喊, 小孩在哭. 母親好不容易擠進了過道, 蜂擁的人流一下子就使她失去了控製, 她跌跌撞撞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 腳下不時被軟綿綿的東西絆到, 不知是人還是行李. 好不容易擠到了上岸的跳板邊, 頃刻就被擠了下去, 掉進了遄急的江中, 而她並不會遊泳.
以後母親的記憶就零零碎碎缺失了許多, 父親聽人說了一些, 加上我的想象補充, 事情大慨是這樣: 母親那時是長發, 在江水中掙紮時被人抓住頭發從水中提起, 等母親抓住船邊的一個什麽東西後, 那好心人就匆忙逃命去了, 不知究竟是誰救了母親, 也許那人上岸後就被日機的機槍打倒了? 沒人知道.
母親大慨在水中呆了十分鍾, 日機離去後, 才被船上的水手拉起來. 當母親一個人跌迭撞撞走回自己房間時, 迎麵遇見了正在檢查船隻受損情況的大副. 原來這是一條民生公司的船, 母親幾個月前就是乘的這條船到學校, 父親與這個大副很熟, 特地委托他照顧母親, 他一眼就認出了母親, 大吃一驚, 母親一見熟人, 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驚嚇加上受涼, 母親大病一場. 這個大副對母親極好, 他讓出房間給母親, 找來醫生護士照顧母親, 船到重慶後, 母親還未痊愈, 他又讓人直接把母親送到自己家裏, 讓他太太照顧. 母親說這大副人極好, 辦事細密周到, 就是不苟言笑有點少年老成, 可能是因為年少而位重,不敢對下屬嬉笑, 對部下對自己要求都極嚴, 隻有當談到自己的兒女時, 才會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母親原想病一好就走, 可父親隻是叫人帶信, 人卻不見. 這由不得他, 那時是民生公司最忙的年月, 中國軍隊敗得太快, 無數人員和物資等著船運入川, 父親忙得覺都沒有時間睡, 別的無從談起. 大副的太太又死拉著母親作伴, 結果母親在大副家一住就是幾月.
一天傍晚, 父親突然來了, 母親雖有準備, 見麵時還是嚇了一跳, 父親本來並不胖, 可現在完全變成了一付骨頭架子, 鬆垮垮地頂著衣服, 渾身都透著疲憊. 母親笑著對大副的太太說:
“你看看他那一付樣子, 我們走到街上, 別人一定以為他是才是難民, 我現在倒是養得白白胖胖了.”
大副的太太笑著打了一聲招呼, 趕緊到廚房做飯去了.
母親說, 父親一進屋, 她就發現他有心事, 眼睛不看人, 一笑不笑, 光是累不會累得連笑都不會了吧. 母親讓他坐下, 他才第一次望母親笑了笑, 目光又轉到了窗外, 依舊站著. 母親心裏有點怕怕的, 不由地問: “你出了什麽事?”
“我….我能有什麽事.”
母親這下肯定他有事了, 父親一緊張說話就有點結巴. 也許在這裏不方便說? 就說:
“我住的地方你找好了嗎? 學校不知什麽時候開學, 我不能老住在別人家裏.”
父親點點頭, 等了一下又說:
“你還得在….在這裏住二, 三天.”
母親一邊站起身去開燈, 一邊瞪了他一眼, 說:
“你這個人快把人急死了, 有什麽事就趕緊說嗎.”
父親又看了母親一眼, 這一眼立刻就把母親的心看得一顫, 她猜出來八, 九分.
“大副他?”
“昨天下午你坐過那條的船遭遇日機轟炸, 沉…沉了.”
“人呢?” 母親看著父親。
父親依舊望著窗外, 咽了一下口水, 咬咬嘴唇, 艱難地說:
“乘客死亡人數不好確定, 包括大副, 船員有七個失蹤了. ”
“他在川江邊長大的, 水性一定好, 也許找得到?”
父親沒吱聲. 母親想: 大副才剛剛三十出頭, 這個年紀就能駕船走川江, 腳下可有一條金子鋪得路啊! 突然她起了什麽, 急切地說:
“他們要你…….? 哦, 哦! 你不能….”
父親又望了一眼母親, 滿眼都是耗盡的無奈, 說:
“吃完飯, 我最後跟公司打個電話, 如果沒有消息, 我就把嫂子帶到公司去, 車現在就等在外麵, 你得幫忙把孩子看著.”
“有希望嗎?”
父親搖搖頭, 仍然不作聲. 母親眼光轉向了大副的一雙兒女, 大的正在她身邊玩耍, 小的尚在繈褓中酣睡. 大的突然感到有水滴到頭上, 抬臉一看, 這個阿姨的淚水成串的往下流, 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父親沒有告訴母親真象, 真象要殘酷得多. 那條船不是給日機炸沉的, 而是躲避日機轟炸時不慎觸礁沉沒的, 駕船的正是大副, 他已經連續三十個小時沒有睡了, 因為船長年紀大, 已累病了. 大副本來已被船員們拉上了救生船, 快到岸時, 他突然反身跳進江裏, 所以說別人還有希望, 他卻是斷然沒有, 因為他自投尋死的.
母親抱起孩子, 邊哄孩子不哭, 邊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 隻見窗外那棵白玉蘭在蒙蒙細雨中, 被屋裏的燈光照得楚楚動人, 碩大的花瓣看起來駭人的雪白雪白.

不知現在除了他們的後代, 還有沒有人記得那個大副和遇難的船員? 他們並不是人們認為的那種英雄, 恐怕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做英雄, 有的可能甚至厭惡這個危險的工作, 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幹而已, 但就像我們知道的那樣, 這個世界從來不是依靠好萊塢那種英雄拯救的.
七十年過去了, 這個世界改變得太多太多, 隻有這條灰色的大江, 依舊在蒼茫的暮色中, 無言而不盡, 浩蕩奔流著, 也隻有它才能閱盡滄桑而毫不動容!
沉船的地方已築起了大壩, 江水也不如過去那樣遄急, 不知他們的靈魂和屍骨現可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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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應該書寫,中國的泰坦尼克號的船長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應該書寫,中國的泰坦尼克號的船長
texasredneck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鵜鶘的評論:
謝謝你喜歡我的文章,你能告訴我杜撰在哪裏,行嗎?
鵜鶘 回複 悄悄話 杜撰太多,戀母情結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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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ongZhong 回複 悄悄話 生命有涯、天地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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