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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小雪) (一)

(2008-01-17 07:18:04) 下一個

文革的故事(小雪)(一)
第一次見到小雪時, 我八歲, 她四歲. 她的父親帶著她到我家拜年, 她的母親正懷著她的弟弟, 沒能來. 他父親是我母親的得意學生, 也僅僅是上過一門課的學生, 我母親就像天下的所有的老師, 對好學生總是偏愛的. 而她的父親是極優秀的, 不到三十五就提了副教授, 像他這樣一共有四個, 人們在背後戲稱四大才子.
她父親來自浙江的一個小城鎮, 家裏是一個中醫. 她母親則在上海長大, 家庭是上海灘頗有名氣的資本家. 他父親長得高大清秀, 母親則嬌小玲瓏, 頗有些像才子佳人, 走在街上的確是一道風景.
我正纏著母親要鞭炮, 他們要談什麽事情, 母親就要我帶她出去玩. 這點麵子還是要給母親的嗎, 況且還想她買鞭炮. 見我點了頭, 她父親就對她說: “小叔叔帶你出去玩, 好不好?”
母親則笑道: “小叔叔, 什麽小叔叔, 他要什麽時候像叔叔那我就要高興壞了.”
由於我在家是最小, 從來都是別人照顧我, 毫無照顧別人的經驗, 問題馬上就來了. 我跑快了, 她跟不上, 一下子摔倒地上, 把她的花格呢裙子弄髒, 哇的一聲她大哭起來, 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哭的, 我經常摔跤, 如果摔一跤就哭, 我早把水分哭幹成木乃伊了.我隻好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牽回家, 母親把我大罵一頓, 鞭炮自然也泡了湯. 我第一次知道, 女孩可真是麻煩, 從我以後的經曆來看, 我肯定沒有記住這個社交第一定律.
幾年以後, 那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來了. 她的父親這種”白專典型”首當其衝, 又加上賞識提拔他的人都成了反動學術權威, 這二股力量合起來, 哪裏是他能夠抵擋得了的. 一天早上, 他自殺了. 嚴格說來, 是失蹤了. 就像小說裏常寫的那樣, 他留下了手表和錢包, 從此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 據尋找過親人的人說, 那一段時間, 從江裏撈起來的屍體, 有時超過一百. 他身上並無任何證件, 那時各種機構都不能正常運轉, 小雪的母親嚇得根本不敢出門, 也沒有人幫他們. 所有這些加起來, 我想她父親多半作為一具無名男屍, 不知埋葬在哪個荒野角落裏.

大慨是在七四年, 我下放在農村, 母親則下放到了幹校. 那時文革已露出了敗象, 管得不如以前嚴, 我找了個由頭, 請了假, 去幹校看母親. 不知是因為戶外活動還是見到了我, 母親氣色好極了, 見我麵就滔滔不絕, 談她種的南瓜, 她喂的豬已經認識她了, 大慨經過那個革命, 她感到和豬相處比人要容易多了, 我絕少看見她這樣高興.
一天晚飯, 我準時在食堂等母親. 可半天不見她來. 我隻好去找. 看見她正在跟一個人講話, 那人不停地哭泣, 母親一邊拿手絹幫那女人擦眼淚, 一邊拍著她的背安慰她. 母親看見我, 跟我做了一個手勢要我先吃飯, 不要再等. 我等到母親後, 好奇地問:
“那是誰? 哭得這樣厲害.”
“你怎麽連她都認不出來了? 是小雪的媽媽呀!”
“小雪的母親? 她應該比你年輕至少二十歲, 怎麽看著和你差不多了.”
“唉, 她的命可真苦.”
“小雪也在這裏嗎? 我怎麽沒有看見?”
“不在, 她現在跟著她的叔叔.”
“她叔叔? 不是在東北嗎? 她不要我這個小叔叔了?”
“你臉皮厚, 還好意思說. 她叔叔從吉大調到我們學校了.”
“她哭什麽?”
“省委幹校不是靠著我們幹校嗎, 有人跟她介紹了一個老幹部. 那老幹部現在解放了, 馬上要回城, 要個準信.”
“那不是挺好嗎, 哭個什麽.”
“她說怕人家的閑話, 我看她主要怕子女不理解. 小雪現在不怎麽理她.”
“那找你有什麽用, 你什麽時候活學活用到能夠做別人的思想工作了? 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要這樣刻薄好不好, 她信任我, 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

幾年後, 那場革命終於結束了. 我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小雪, 才知道她原來就住在我家不遠的地方, 依舊在她叔叔家. 跟我一樣, 她正在準備高考. 雖然她考文, 我考理, 但語文和政治是公共的. 她剛剛從學校出來, 政治比我強許多. 政治我不懂的, 總去問她, 一來二往, 就熟了起來.
一天吃飯時. 母親對我說到:
“我今天碰到了小雪的母親.”
“是嘛, 她還在上班?”
“憑什麽不上班, 她還沒到退休年齡呢, 我退了休現在還把我抓回去了.”
“她怎麽能跟你比. 不過車來車往, 她的工資怕還不夠付汽油錢呢.”
“現在車不開到大門口了, 人家要注意影響.”
“她還在資料室嗎?”
“不在資料室, 她還能幹什麽?”
“媽, 怎麽這樣說, 好歹她也是大學畢業.”
“大學畢業, 那是什麽大學. 解放前上海的女子大學, 交際舞都算成績, 她們學的無非是怎樣能嫁個好男人, 好像女人的價值就是討男人的喜歡. 有錢人家的小姐那一套.”
女人的價值固然不是討男人的喜歡, 但難道是非得跟男人戰鬥. 我不由地說:
“媽, 你好像也不是什麽窮人家的小姐.”
“我不是, 不是什麽, 我辛辛苦苦把你們帶大, 早成勞動的老媽子了.”
這又有點問題, 我們小時候都是保姆帶的. 我忍不住地提醒母親:
“小雪和她的弟弟可也是她的媽媽親手帶的.”
這下子好了, 觸及到母親的痛處, 她立刻瞪著眼睛對我喝道:
“你今天怎麽哪, 怎麽老幫著別人跟你媽媽作對!”
我立刻撤退, 說:
“你不是跟她挺好, 她不是信任你嗎? 這是怎麽了?”
“信任我, 說得挺好, 無非是想利用我.”
“利用你, 你有什麽好利用的? 你又沒有一官半職, 況且還退休了.”
“想要我幫她說說嗎, 你媽媽的話還是有些人聽的, 盡管你不聽. 盡說假話, 哭哭啼啼好像挺可憐, 是她主動找的人家, 跟我說她沒有拿定主意, 實際上早就策劃好了, 她那種人哪裏離得開男人.”
“媽, 你不是最反對三從四德嗎, 她一個人帶二個孩子也夠苦的了, 找個依靠又有什麽錯. 你怎麽變得這樣…..”
母親又狠狠地瞪了過來. 我趕緊把 “刻薄”二個字咽了回去, 我那時已過了叛逆的年齡, 知道惹母親生氣可不是什麽成熟. 母親見我沒有說出那二個字, 也鬆了一口氣, 說:
“我從不反對她再結婚.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一個有主見的能幹人, 唉, 她經曆的事太少, 哪能跟我比啊. 不過她不應該裝著尊重我來騙我.”
對了, 這是關鍵. 母親已開始老了, 對別人尊不尊重她極為敏感, 我隻好又勸她:
“媽媽, 她事先告訴你, 這本來就是尊重你. 她能怎麽說, 難道說我已想好了, 你願怎麽想就怎麽想, 我不在乎. 她當然要說, 我想要這樣, 你看好不好.”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 難道非得騙人?”
“媽, 就像你說得那樣, 她不是一個很有社會經驗的人, 哪能跟你比呢, 難免做事不那麽恰當.”
“你今天是有點不對頭, 怎麽盡跟你媽媽唱反調.”
她停了一會, 接著用我小時候她接到老師告狀信的目光看著我, 說:
“聽說你經常去找小雪?”
哦…哦. 這就對了. 母親是一個極灑脫的人, 除了我們以外, 別人惹她生氣, 她過後就不再會提起, 用她的話來說, 他(她)算什麽? 我才不會把這放在心上呢! 今天她主動提起小雪的母親, 原來是為了這個. 我太熟悉這種目光了, 意思就是. 我什麽都知道, 不要狡辯, 更別隱瞞. 可我不是小時候了, 我平靜地回答:
“是啊.”
“為什麽?”
“我要問她一些政治問題.”
“我不是跟鍾教授說好了, 你有問題可以問他.”
“快別提那個鍾教授, 他為了跟我打好基礎, 準備從<資本論>第一卷講起. 我可不敢再去找他.”
“她剛剛高中畢業, 就什麽都知道?”
“媽媽, 您是什麽意思, 為什麽我就不能找她.”
“當然可以, 但不要自己騙自己.”
她稍微停頓了一會, 接著說:
“你這個年齡, 和女孩子交往是正常的. 但現在是什麽時候, 高考就剩下十幾天了, 可不能分心哪.”
“您完了沒有?”
“還沒有呢. 本來隻想講到這裏, 但你這個態度, 我恐怕不得不把話講完. 幾天前我碰到了小雪, 跟她聊了一會.”
“我怎麽不知道.”
母親沒接茬, 接著說:
“她的個性跟她父親一個樣, 頂真又倔強, 又加上了女孩子的敏感. 她父親就是當年不肯揭發他的導師, 才被整得死去活來, 別人可都比他靈活.”
母親停了好一會, 好像在考慮如何措詞, 終於說:
“她母親從小嬌生慣養, 又不經事. 如果他父親不跟他母親結婚, 結局也許會……”
“媽, 你太過分了吧, 又不是她媽媽把他爸爸打成反革命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僅僅是說, 在那種時候, 身邊人拉一把和推一把結果也許會很大的不同. 我有時想想周圍的人和事, 還真是這麽個理, 他父親可不能算整得最慘的.”
“就算她母親不好, 跟她又有什麽關係.”
“人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遺傳的, 母親對……”
“媽, 你說的太邪乎了, 哪會這樣呢.”
“你媽可是學這個的, 遺傳對人的影響比你想的要大得多.”
“哪會還來文化大革命.”
“那有誰說得準, 而且人一生哪能總是順順當當, 找愛人總應該找個能同甘共苦的.”
“你憑什麽就知道她就不能同甘共苦.”
“我當然不知道, 不事到臨頭, 誰能知道, 可那時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
她停了停. 繼續說:
“我活了這麽大的年紀, 這種小姑娘我第一次見到, 跟她談了一個小時, 她居然一句都沒有提到她母親, 好像沒這人似的. 她母親現在住的小洋樓聽說有十幾個房間, 她死活不肯搬進去, 非要擠在她叔叔這裏, 好像存心要她母親難堪. 沒有人敢跟她母親提這事, 一提她母親就要淚汪汪拉著講半天, 像祥林嫂似的. 千不好萬不對那也是她媽媽呀, 她母親對她可是沒話說, 她做事也…..”
“媽媽, 你也這麽說! 這對她太不公平, 怎麽沒人替她想一想.”
母親沒有直接接話, 等了等., 說:
“也真是難為她了, 唉, 莫大的一個世界, 也隻有她還記著她父親了. 我對她毫無偏見, 見到她就想到她父親,她父親要是能熬過那一陣子現在該多好, 心中一陣陣發痛,有時真想把她摟在懷裏.”
“媽, 你到底要說什麽? 東一下, 西一下, 我都給你搞糊塗了.”
“是啊, 是啊, 媽媽老了, 有些事自己也想不清楚了. 別人的事我操不了心, 我想的是你. 這姑娘幼年時受到的心理創傷太大了, 恐怕要跟隨她一輩子, 你有心理準備嗎? 你, 你應付得了嗎? 我的孩子裏, 你心腸最軟, 又從小就缺乏耐性, 萬一陷進去, 可怎麽出來呀.”
我突然感到心灰意冷, 繼而產生恨意, 就是不知該恨誰, 恨母親, 恨自己, 還是恨這個世界. 我低著頭, 一動不動, 吃了一半的飯菜再也不想碰. 我知道母親一直在看著我, 可我就是不想看她, 也不想說話. 母親輕輕地走到我身後, 一隻手放在我肩上, 另一隻手摸著我的頭, 她很少這樣, 因為她知道我不喜歡, 可今天我好像連推開她手的心情都沒有了. 她慢慢, 卻是一字一句地對我說:
“飛兒呀飛兒, 媽媽絕不會去幹涉你的婚姻, 你不管跟誰好了, 媽媽都喜歡, 媽媽相信你的眼光. 就是現在你要跟她好, 媽媽也不會反對, 媽媽本來就喜歡她, 況且你那個脾氣, 我反對有用嗎? 但我看到的事, 如果不說, 你將來受苦, 媽媽會後悔一輩子. 媽媽有時也不知怎麽辦, 不說嗎, 沒盡到母親的責任, 說了嗎, 掃了你的興, 也許還會讓你把婚姻看得灰暗. 我真不知如何平衡, 媽媽有時真的不知道怎麽做. 來, 來, 高興點, 抬起頭來, 等考完了再說, 好不好?” 她用雙手搖著我的頭.
她那會不知怎麽做, 這一步步她都是事先想好了的. 她知道我心軟, 知道我不可能去恨她, 也知道她總有辦法讓我聽她的. 我隻能無可奈何地說:
“媽, 你的話我知道了, 你放心吧.”
“放心? 等我閉眼後, 自然會放心. 不過她出落得真漂亮, 比她母親年輕時還要漂亮, 卻又這麽命苦, 可真讓人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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