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憶苦飯)
(2008-01-10 07:3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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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憶苦飯)
文革可是一個大題目, 說的人多, 說法也多. 大部分人控訴, 也有一些人說好的. 還也一些人更怪, 居然不知道文革, 這怪不了他們, 他們年輕, 沒經過文革, 沒人告訴他們. 我到美國來了後, 心血來潮跑去讀書, 到學校發現, 絕大多數中國同學都比我年輕差不多二十歲, 太太戲稱我當了娃娃頭. 他們對文革的印象是, 一, 人人說話都必須帶一句語錄, 這是從那個著名的相聲裏來的. 二, 人人都吃不飽, 這一定是他們的爸媽教育他們節約時說的. 但我知道文革可遠不隻這些.
我是在一個頗有名氣的大學裏長大的, 是公認的文革重災區. 我父母又是三十年代的大學生, 無疑是革命的對象, 我理所當然認為文革是一場災難. 我後來有了一些家庭是工人農民的朋友, 在他們看來, 文革挺好玩, 不用上學, 沒有作業, 可以瞎胡鬧, 不好的是, 浪費了光陰. 我完全能理解, 屁股決定腦袋嘛, 文革並不是人人都倒了黴.
但我也希望其他人能理解在那個時候, 在有些地方確實發生了一些滅絕人寰的事, 而更叫人不可思意的是, 幹這些事的人, 並不是什麽東廠西廠培養的冷血怪物, 而就是像你我一樣的普通人, 昨天他們還對你真誠的笑嘻嘻, 一旦革命需要, 他們就能眼都不眨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 是這種革命造成了惡? 還隻不過是人性的惡在這種革命中得到了暴露? 也許二者都有? 我不知道.
隨著革命的深入, 越來越多的人被揪了出了. 家被抄了. 我們小朋友之間見麵第一句問候語也變成: 你的家抄了嗎? 就像今天: 你炒的股長了嗎? 我記得有個朋友一天抱怨, 紅衛兵把他一套三國的洋畫都抄走了, 他可花了幾年的時間攢的, 我們一起笑話他是守財奴, 老土, 誰還玩那呀, 我們那時開始玩撲克了.
聽說北京文革開始時就有了暴力, 到底是首都, 什麽都走在前麵. 我們那裏暴力是從轉達那個旗手的講話逐漸開始的. 據傳她說, 好人打好人, 誤會; 壞人打壞人, 活該; 壞人打好人; 囂張; 好人打壞人; 應該. 誰都認為自己是好人, 對手自然是壞人, 動武就成為應該的了. 對階級敵人用不著客氣,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繡花嗎.
母親再也不帶我看大字報, 辯論了, 一方麵因為害怕 “保護現場”, 而且又出現了她的大字報. 母親一貫很左, 階級覺悟也很高, 但還沒有高到讓她未成年兒子去看誣蔑她的大字報的程度. 她基本不出門, 我也隻能呆在家裏, 可把我憋壞了.
有一天, 我突然聽到外麵有喇叭聲, 乘母親不注意, 飛快地跑出門, 哦, 原來他們在抄李教授的家. 等我一回家, 母親有點緊張地慌忙問我:
“外麵出了什麽事, 怎麽這樣吵?.”
“他們在抄李教授的家.”
“抄李教授的家? 李教授可是受保護的民主人士.”
“什麽民主人士, 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母親沒做聲. 我問到:
“誰是八大山人?”
“幾百年前住在江西南昌的一個畫家. 為什麽問這個?”
“他們把他的畫燒了.”
“為什麽不收走, 非要燒呢?”
“他們問李教授這個畫是真的還是假的, 李教授說是假的. 張叔叔說, 把它燒掉看他表情就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 張叔叔, 哪個張叔叔?”
“就是我們在李教授家裏看到的戴眼鏡的張叔叔.”
“你看錯了吧, 那怎麽可能? 張叔叔可是李教授最喜歡的學生.”
“怎麽不可能, 我百分之百肯定, 他還帶我看過電影了, 你忘了?”
“他還說了什麽?”
“說李教授不學無術, 不讓他革命, 還誣蔑新社會, 很多很多, 我也不知道. 他還把李教授的頭按下去, 說是必須低頭認罪.”
“總不能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要相信組織上會給一個正確的結論.”
“怎麽不是, 他說李教授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人家就給他脖子上掛上牌子遊街去了.”
母親沉著臉, 又一聲不作. 我又問:
“你說那畫是假的嗎?”
“我哪知道. 唉, 李教授可是嗜畫如命.”
她突然想起來什麽, 急忙地問我:
“他沒有要你搬東西的吧?”
“沒有.”
“你沒有喊口號吧?”
“沒有哪! 你不是不讓我喊嗎? 我記住了嘛.” 她怎麽變得這樣囉嗦.
“你記不記得上次你在李教授家抓了一大把糖?”
“我不記得了.” 我到別人家總是抓一大把糖, 隻要別人要我抓, 這是我的特征.
“李伯母還給你一個泥人娃娃, 怎麽會不記得呢.”
“呃, 我想起來了, 我們去給他們拜年.”
“對呢. 你想想看, 你吃他的東西, 又拿他的東西, 還要去打倒他, 這可有點不對. 再說, 革命是大人的事情, 你們孩子就別跟著瞎起哄.”
母親知道不可能把我總這樣關在家裏. 就鼓勵我打乒乓球, 而以前我打得老做不了功課, 她把我球拍都收掉的. 我住的那個學校很多建築是依山而建的, 因此有很多所謂的半地下室結構, 即窗子挨著地, 房間有一半在地下. 我們去打球的地方就是這樣的一個大房間, 玻璃早被人打破, 我們打開窗子, 跳進去, 球台就在房間正中間.
那天我們剛剛走近窗子, 就聽到了聲音, 從窗子往下一看, 房間裏有人. 我想真倒黴, 今天打不成球了. 仔細一看, 可就嚇了一跳. 隻見房間裏黑黝黝的跪了一大片人, 一些全套軍裝的紅衛兵有的手裏拿著棍棒皮帶, 有的端著像是臉盆星星點點地站在這些人中間. 就聽到一個紅衛兵說:
“…..應該多吃一些勞動人民過去吃的東西, 這樣你們才能知道你們的罪惡, 你們這些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封建地主的孝子賢孫……”
原來是紅衛兵在要壞分子吃憶苦飯. 所謂憶苦飯一般就是米糠加上青菜黃葉, 據說解放前勞動人民就靠吃這個維生, 不過給壞分子吃的還加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為了幫助他們認識罪惡, 恐怕還加了別的東西.
我仔細一看, 裏麵大部分好像都是我知道的一些大教授, 離我最近的是頭發花白的中文係吳教授, 不久前母親剛帶我聽了她講毛澤東詩詞. 突然我看到了生物係的餘教授, 他和我家住過一棟. 母親跟他太太挺熟, 見麵有時講一會. 有一次講著講著, 餘太太突然突發奇想, 居然想要抱我, 我那時大慨六,七歲. 母親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在掙紮, 見我最終掙脫, 笑著說:
“你還想抱他, 好久他都不讓我抱了, 除非病了.”
“養男孩就是沒意思, 怎麽都養不家.” 餘太太恨恨地說.
她沒有女兒, 兒子比我大得多. 餘教授熬到了文革結束, 風光了好一陣, 餘太太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在文革中先瘋後自殺.
我聽到一個紅衛兵說: 好不好吃? 一片好吃, 好吃的回答. 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不好吃.” 這人跪在吳教授旁邊, 比較年輕, 我不認識. 站在他邊上的一個女紅衛兵轉身就是一皮帶, 他臉上頓時開了花, 血流滿麵. 又有幾個人圍過來舉起手裏的家夥. 隻見他用雙手緊抱著頭, 哭喊到:
“小將, 小將, 革命小將, 你們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唉喲….”
這時過來一個像頭頭的紅衛兵, 說道:
“等一等, 看他怎麽狡辯, 再來專他的政也不遲.”
“我的意思是, 正因為這不好吃, 我才更深地感覺到我罪惡深重.”
打人的那個女紅衛兵就站在窗下, 我清清楚楚看見皮帶的銅頭正往下滴著鮮血.
我有一段時間認為這不過是我的一個夢罷了, 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包括我的母親. 我完全想不起來時間. 地點和同伴. 但到了我成年以後, 幾次從這種惡夢中驚醒, 我開始肯定這不是夢. 理由有二: 第一, 人不可能夢到從未見過的東西. 比如說, 你可能夢到龍, 但龍的身體卻是蛇形, 爪是雞形. 我小時候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血腥的暴力,那時的電影裏也沒有, 怎麽可能夢到完全不知道的東西. 第二, 文革中學校許多人自殺, 這可絕不是夢, 人不到了活不下去, 哪會想到自殺. 至於我記不起細節, 好像可以用心理學的選擇性遺忘來解釋.
那女紅衛兵不過十七, 八歲, 現在也應該有六十了, 如沒有意外, 現早已做奶奶外婆了, 不知她是否和我一樣也會從惡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