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故事

信的故事

大慨是初夏的一天晚上, 母親教我寫作文. 她寫字台前有一個寬大的藤椅, 她讓我也座在藤椅上, 左手拿著一把蒲扇幫我趕蚊蟲, 右手拿著一隻紅筆, 在我的草稿上圈圈劃劃, 她說:
“第一, 寫文章要簡潔, 一個字能寫清楚的不要用二個字.”
“可老師說必須要五百字以上.”
“那是要你多想, 周圍的事可寫的多著呢, 不是要你寫廢話. 第二, 使用各種代詞要小心, 在一段裏, 一個代詞隻能有一個意思, 不然的話, 讀文章的人就會糊塗了. 頭偏過來! 不要望窗外的螢火蟲. 注意力集中聽我講.”
“媽, 我聽著在呢.” 我想, 你還不是看, 不然你怎麽知道有螢火蟲, 不公平.
“這是漢語的弱點, 英語就不是這樣.”
“英語是什麽樣?”
“等你大了, 學的時候就知道了. 第三, 盡量避免重複, 特別是形容詞. 要學會用不同的同義詞來區別微小的差異, 這樣文章才會錯落有致”.
“那我本來意思就是一樣的嗎”.
“一樣的? 你為什麽要把一樣的句子寫二遍, 沒事幹哪. 你這小鬼頭, 今天幹嗎老打岔, 好好聽我講!” 她用蒲扇敲敲我的頭.
我知道她總是有理, 我本來還想問她什麽叫錯落有致, 現在隻好嘟起嘴, 不再做聲.
母親總是要我大聲讀我寫的作文, 碰到拗口, 就說:
“讀文章, 讀文章, 文章是讀的, 自己都讀不清楚, 別人怎麽讀. 去把它改順口了.”
等我長大多少讀了一點東西後, 就知道母親的話再正確不過了, 從[古文觀止]到現在的白話範文, 無一例外, 都能琅琅上口. 文字說到底有個音韻節奏在裏麵, 不讀你就不知道. 母親這在培養我所謂的語感.
這到弄出了我一個毛病, 隻要文章不流暢, 我立刻就興趣缺缺, 我知道我這人最缺乏的就是毅力. 有些人真是了不起, 硬把文章寫得跟繞口令似的, 氣功不練到一定的水平, 休想把這種文章讀出來, 我想寫的時候一定也很費氣力. 也許我這是毛病, 但阿Q自己到, 這人話都說不清楚, 恐怕沒什麽大學問.

母親去世後, 我們發現幾個大紙包, 上麵寫著名字. 姐姐打開寫著她名字的那個, 笑著說: “哇! 這是我小時候的東西, 看, 還有我第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
我知道我的包裏麵絕對沒有什麽獎狀. 小時候母親不隻一次的威脅我, 她要保存老師的告狀信, 等我長大後來羞辱我. 我想還是不打開的好, 省得丟人現眼, 遭人嘲笑.
母親去世的幾年後, 我有點裏外都不順, 有一天情緒低落到極點. 我忽然發現我一直都在逃避想念她. 她生前總是用魯迅的話對我們說, 她死後, 趕緊把她忘掉拉倒, 我算是明白了, 哪裏能拉得倒. 我想今天心情反正糟透了, 還能往哪裏壞, 就去打開了那個紙包.
上麵都是我的成級單, 從幼兒園到大學, 獨缺中學, 文革時期沒成績單. 當我看到我三歲時第一張時, 不由笑了, 隻見上麵寫到, 我能用語言正確的表達感情, 知道如何討人喜歡, 至少能識一百個字, 等等. 恐怕除了多識幾個字外, 其他我都大大的退步了. 小學成級不錯, 大學可真不怎麽的. 想起母親總是鼓勵我說, 我哥哥, 姐姐上大學她都不稀奇, 我能考上大學她真是沒想到, 那種自豪溢於言表.
下麵是我下農村時與母親的通信. 臨走時, 她並沒有多說, 母親一生話都不多, 直到最後的幾年才改變許多. 她給我一疊信封和信紙, 信封上地址郵票都有. 她要我半月至少一月給她一封信, 並叮囑我, 隨信把她的信寄回, 她要留到老年來看.
母親寫東西深受魯迅的影響, 簡簡單單, 異常樸實. 倒回幾年, 我恐怕都不見得能懂. 在信中, 她一改常態, 大道理不多, 主要絮叨一些瑣碎小事. 如夏天要我注意蚊蟲, 冬天晚上起夜一定要穿好衣服.接下來告訴我家中其他人近況, 再談談門口的月季又開了或者誰又從幹校回來了. 最後寥寥數語才談到她自己. 就從這幾語中, 我看到了母親對我的思念和淡淡的憂傷.
比如告訴我, 她最近發現她有點變老了, 記憶力下降精神老集中不了, 總是懶懶的, 前天又把腳踢傷了. 那天早晨醒來一看, 過了七點半, 心想這下可糟了, 趕緊衝到我的房間, 看到我的床空蕩蕩, 才想到我已離家數月了. 心想這真好笑, 接著才感到腳痛得不得了. 我第一次讀這信時十六歲都不到, 哪裏能懂.
接下來看到我的信時, 我頓時驚呆了. 母親居然像改我小時候作文一樣, 把它們全改了, 密密麻麻滿是紅色的圈圈杠杠, 最後還加了她的批語和日期, 最後一封竟是她離世不久前. 那時她早已長期臥床不起, 行動困難, 自己一定知道不久大限將至, 她做的最後事情居然是強打精神, 用哆哆嗦嗦的手改她兒子二十多年前寫給她的信, 想必母親一定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 母愛可真是深不可測!
我知道我永遠不再會有勇氣打開, 想了一想, 決定把這些信拿到母親的墳前燒掉. 聽人說, 如果足夠虔誠你就能在緩緩上升煙霧中看到親人的容顏, 當然, 我什麽也沒有看到.但我想, 母親一定又能看到這些信了, 我不知她會和我一樣淚流滿麵, 還是靜靜的微笑. 我隻是想提醒她, 不管怎樣, 你千萬不要把我忘了, 那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