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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的故事(美的讓人絕望) 一

(2007-11-01 08:18:10) 下一個
雲南的故事(美的讓人絕望) 一
年輕的時候讀不懂川端康成關於死的言論,在他看來, 自殺源於對生命和藝術的熱愛, 當你追求這種愛到了極限, 你就會想到死, 因為隻有在臨死前, 你才會領悟到生命和藝術真正的美. 我感覺真是匪夷所思, 一個人怎麽會因為熱愛生活而去死.
這有點像我太太, 每當為一點小事她大發脾氣, 事後又有點後悔, 就說, 我因為在乎你, 才這樣對待你. 我不由地想, 這個邏輯往下推可有點懸了, 你因為愛我, 就整我, 那你越愛我,我越慘, 愛到極限, 我既不小命不保. 我當然不會說出我的邏輯, 因為; 第一, 女人的邏輯好像跟我們不一樣. 第二, 指出太太的缺點是一項極危險的工作, 我奉勸沒有007素質和運氣的朋友, 千萬別幹. 再說, 我也知道她在發嗲. 但川端康成則不是, 這有他的自殺為證, 死時七十三歲.
我本來就不喜歡他, 就像大家所說的, 這丫病態, 從他的小說裏就可以知道. 我喜歡芥川龍之介, 特別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 就能寫出那樣的驚天之作, 可真謂鬼才. 但論及影響, 好像川端康成的更大. 紅極一時的 “挪威的森林” 就是走的川端康成的路子, 所謂 “淒涼的美”. 但我依然不喜歡, 認為這丫也病態. 可芥川龍之介也是自殺而死, 死時才三十五歲, 看來有點道道. 使我真正對此有點感覺卻是雲南之行.
受母親的影響, 我喜歡旅行, 那種飄蕩, 隨心所欲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可我到了美國才發現, 我恐怕是更喜歡那些萍水相逢的旅伴. 八十到八五年代的中國, 旅遊不火, 特別到那些邊遠地方, 都是一些與我相仿的人. 沒有湊熱鬧的或橫著走的有錢人. 我不隻一次因找不到床位或缺錢在深夜的街上晃蕩, 遇到某個大俠對我說, 你要願意, 今晚可跟我擠. 還有一次我在三清山, 我弄丟了幹糧, 餓得走不動了, 老半天才碰到一個中年人, 我對他說, 能否給點吃的, 照相機手表他隨便挑. 他笑著說:
“你總是這樣要飯嗎?”
我一邊吃他遞過來的饅頭, 一邊說:
“不是, 當然我不能總做這樣吃虧的買賣, 今天你碰到了, 運氣不錯.”
下山路上, 我才知道他是頗有名氣的新華社攝影記者. 我請他一起在山下餐館吃了晚飯, 結了還是他付的錢. 說:
“你留著你的東西吧, 你今天碰到我, 運氣也不錯.”
看來要飯也不一定像人們想得那麽差, 關鍵要找對人. 我真是喜歡在車上, 路上或小旅館遇到素不相識的旅伴, 談不來, 立馬走人. 談得來, 我們可以談到深夜, 講旅途的風景, 彼此的人生. 由此我知道了有那麽多美麗的風景, 那麽多不同的人生. 不知是我運氣好, 還是人在旅途上都變得友善, 我們彼此相托, 從來沒有失望過. 我最忘不了就是 “老師” 和 “攝影家”.
我們相遇在雲南老滇緬公路一個小鎮上的長途汽車站, 隻有我們三個與眾不同, 彼此笑一笑就聊開了. 我工作在機關, 他們叫我 “領導”. 我來這裏是因為母親告訴我, 她抗戰時在滇緬公路上看到了無與倫比的美景. 攝影家是一家省級刊物的攝影記者, 他用行話說, 來轉轉, 看能搞點什麽回去.老師是一所師範學院的地理教師, 他來這裏是想找一種秋杜鵑. “秋杜鵑,” 我笑著說, “沒聽說過, 我知道黃岡山有一種夏杜鵑, 好像那已是世界唯一了. 秋杜鵑, 你在 “西遊記” 裏看來的吧?” 我哪裏知道, 我這句話, 竟掀開我倆一路戰鬥的序幕.
老師的特點就是什麽都大, 手大, 鼻子大, 眼睛大, 嘴巴也大. 他背著一個又大又沉的背包, 背包帶上係著一條大毛巾, 走不了幾步就擦擦汗, 然後把毛巾一擰, 汗水嘩嘩往下流. 我笑話他到:
“你可真行, 我發現你流的汗比你喝的水還要多.”
“你這座辦公室的人就不懂了吧, 我們搞野外的都有特異功能, 皮膚能吸收水分.” 說完朝我得意的一笑. 我知道他在吹牛. 我一看他的手就知道他跟我一樣, 是長年呆在室內的. 他也特能吃, 第一天我們一起出去他背著幹糧, 到吃飯的時候, 我們吃, 他卻站在一邊看著, 我奇怪地問他:
“你為什麽不吃?”
“我已吃完了我那一份.”
我發現他的目光流露出的饑餓, 我把我的一份分了一半給他. 他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說:
“你吃, 你吃, 我不餓.”
“我們本來就買的多. 再說, 你那樣盯著我, 我心慌, 吃的進去嗎? 買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你不夠?”
他二, 三口就吃完了我給他的食物, 笑著說:
“人家不好意思嗎.”
每次吃飯, 他一定最後把所有的湯水米飯狼吞虎咽地吃幹淨, 就像是吃第一口一樣的速度. 我問他吃飽沒有, 他拍拍肚子, 笑著說:
“馬馬虎虎, 湊合了.”
“你那個坑怎麽永遠填不滿?” 我指著他的肚子, 嘲笑的說.
“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孩子, 哪裏知道饑餓是什麽感覺.”
這小子又在胡謅. 他用的是一個旁軸的老式小巧萊卡照相機, 窮人的孩子哪裏會知道什麽是萊卡. 這次我就不想放過他了, 便說:
“老師, 我們把照相機換掉怎麽樣? 我拿我的大的, 新的, 尼康單反機換你的小的, 舊的, 不知名的旁軸機, 你可知道什麽是富人, 也讓我體會一下窮人的滋味, 好不好?”
“我窮人窮慣了, 你那種高級玩意我怕不會使, 萬一弄壞了我也賠不起.”
攝影家在一傍聽不下去了, 說:
“你小子說話也太離譜了, 你那是萊卡經典機, 我們全部照相機加起來還不抵你那一部, 那哪是窮人用的機器.”
我決定繼續猛打落水狗, 說:
“我們攝影家, 專業人士想用都用不上, 對不對.”
“我不用這種機器, 太擺譜, 不是工作.”
我笑著看他怎麽說. 他毫不在乎, 嬉皮笑臉地說:
“朋友嗎, 幹嗎那麽計較.”
我們不想分開, 人畢竟不喜歡孤獨. 攝影家是轉轉, 自然無所謂. 因而我和老師就目的地展開了一係列較量. 他問我:
“你最後想到哪裏?”
“我最後想沿著滇藏公路到墨脫.” 我想了想, 說.
他先盯著我看了半天, 然後哈! 哈! 哈! 大笑三聲. 以無比驚奇地神態說;
“你幹嗎不說你想上月球, 這樣更現實一點. 墨脫, 就憑你那身子骨, 你想演神話吧. 我這搞野外的都輕易不敢動這個念頭. 不過嗎, 領導總是敢想的咯, 不敢想的領導, 就不是好領導.”
我知道那不太可能, 但這是我心中遙遠的一個夢想. 就算走不進去, 走近看看總可以吧. 這小子這樣嘲笑我, 真可氣. 可他繼續說:
“這樣吧, 你今年跟我去找花, 明年你就有資格跟我去墨脫. 萬一你不行了, 我好背你出來.” 他可真不饒人.
我們在中甸附近, 聽說滇藏公路在前麵發生大塌方, 半個月之內不可能通車. 老師頓時手舞足蹈, 唱起小調來. 這是存心氣我, 然後擠眉弄眼地對我說:
“怎麽樣, 天助我也, 不像某些人, 我這人好事做得多, 所以運氣特好.”
“哼, 中國的國情, 天說了不算, 領導說了算. 所以我說不去, 你就去不了.”
“咱們少數服從多數. 攝影家, 秋杜鵑可是世界唯一, 我有充分的證據能發現它, 你看不看? 你想想, 如果我們找到了它, 你攝影, 我撰文, 一定可以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搞篇文章. 那樣你的悼詞上一定稱你為偉大的攝影家, 怎麽樣, 為了偉大的, 咱們衝啊!”
“你別來煩我好不好? 我正為大事情煩得不得了.”
攝影家帶了一台120的單反, 膠卷快完了. 老師被攝影家搞得一楞. 過了一會, 實在忍不住, 問攝影家:
“我們是來旅遊的嗎?’
“當然.”
“那還有什麽事比目的地更大的嗎?”
“這兒到處都不錯, 我又不知道哪裏好, 到哪裏我不在乎. 但買不到120膠卷, 我就廢了, 你知道嗎?”
見攝影家搞了他一頓, 算是給我出了一口氣. 我笑著對他說:
“我讚成攝影家, 但反對你的. 一個大男人, 成天花呀朵呀, 變態了? 你帶路吧, 哪兒離那個花遠, 你就帶我們往那裏走.”
他立刻聽懂了, 笑嬉嬉地說:
“當然, 當然, 領導說了算. 但如果偶然碰上了, 您討厭就別看, 座著休息會, 我也就看 個一天就足夠了. 朋友嗎, 不要太計較.”
不能怪攝影家對老師不耐煩. 攝影家是一個很單純的人, 他很多時候聽不懂我們胡侃式的談話, 開始時想弄明白, 就問我們, 結果我們你一句, 我一句, 用更荒唐胡侃來回答他, 還加上大笑, 他從此對我們的問話就十分小心, 生怕上當. 我認為真正的藝術家都應該很單純, 因為大自然就十分單純. 你想想, 如果見到美麗的彩霞就想, 這顏色要做成衣服該能賺多少金錢, 或者見到單峰雙峰就想到男人女人的身體, 這還能理解大自然的美嗎?
在後麵的二天裏, 我們大概座遍了所以的陸上交通工具, 火車除外. 第二天的傍晚, 我們來到了一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據老師說, 這是離那野杜鵑花 “最遠”的村子, 明天我們就能偶然見到它了. 那天半夜, 頭疼把我弄醒, 我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我病了, 而且不輕.
這些天我一直在吃藥, 希望把它控製住. 我後半夜完全不能入睡, 我忍住沒有叫醒他們, 因為無用. 到了早上, 我叫醒並告訴他們, 我病了, 恐怕得輸液, 你們去看, 回來我可能會好些, 我們趕快走. 老師摸摸我的頭, 說:
“像地熱, 可以煮咖啡.”
“什麽時候, 你還有心開玩笑.” 攝影家瞪了他一眼.
他們到門口商量了一小會, 老師進來跟我說, 他們懇切地請求我不要非讓他們去看花.因為他們沒有時間和心情開追悼會, 而且也沒有錢買花圈. 他又補充到:
“這不怪你, 這是我的過錯, 我出門時沒有考慮到這筆預算, 是我考慮不周, 向領導認錯.”
“你算摸透了我的弱點, 我一貫不能對朋友的懇求說不的, 唉, 就照你的辦吧.” 我不情願地說.
看來他們真的怕了買花圈, 平時拖拖拉拉的老師, 這時卻動作飛快地收拾我們的東西. 不大一會, 攝影家跑來告訴我, 鄉裏衛生院能輸液, 但村裏的拖拉機一早就走了, 半夜才能回, 他隻好找了輛牛車, 走小路翻山, 比拖拉機慢不了什麽, 天黑後能到.
出去了一會, 他們再進來時, 手裏拿了一床被子. 攝影家告訴我, 牛車上太硬, 他們跟我買了一床棉被, 是村裏最好的, 從村裏一對新婚夫妻那裏買的. 他說完驕傲地展示給我看, 強調地說, 這還是藝術品了. 我看到被麵上有著粗糙但特點鮮明的刺繡. 我知道不論什麽東西一被稱作藝術品, 就必然價格不菲, 但他們告訴我價錢後, 我還是吃了一驚. 心疼地說:
“他們又不是畢加索, 憑什麽賣得怎麽貴? 再說管它是不是藝術品, 睡在身子底下還不是一個樣. 老師你這個窮人的孩子, 花起錢可像有錢人.”
“不是老師, 是我要買的. 再說, 這比買花圈便宜得多.” 說完為自己難得的幽默嘿嘿一笑. 他就是不望老師那一眼, 我也知道這話是哪裏來的. 老師還覺得不夠, 接著又說:
“不, 不, 這完全不是一回事. 買花圈是消費, 沒聽說過誰能把買花圈的錢生前搞回來. 買棉被是投資, 領導一定會覺得不好意思, 會在昆明最好的餐館請我們吃一頓散夥飯當作利息, 對不對?”
這朋友也太黑了, 我要整他一下, 我怒道:
“你也太過分了, 算了, 我不要棉被, 你還是買花圈吧.”
老師立刻為自己的貪得無厭感到後悔, 馬上說, 棉被還是留下, 散夥飯的錢他出, 這該可以了吧. 我想了想, 說:
“這還馬馬虎虎, 算了吧, 真便宜了你.”
到臨走的時候, 又出了問題. 老師提出他把我抱上牛車, 我又不是才三歲, 不對, 這裏麵有文章. 考慮到全村的人和一半的狗都來到這裏歡送我們, 這無疑是幾年來村裏發生的大事, 我稍微想了想就恍然大悟, 他是看到我將來一定會成名, 一定會有人沿著我的足跡來到這裏, 他們會采訪村民, 那他不就理所當然成了主角. 我雖然不是演員, 但主角和配角的區別還是知道的. 他以為我燒糊塗了, 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認為這時是我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 當我說出他的陰謀時, 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先是一楞, 沒想到我能猜破他的心事, 但馬上就又變回嬉皮笑臉, 說:
“說來慚愧, 二十好幾的人了, 功不成, 名不就, 是有點急很了, 但這次不管什麽也不能把我拉下. 這樣, 你還是當主角, 讓我扶著你, 配角的名氣我也夠了. 朋友嗎, 不要那麽計較好不好?”
我想了想說:
“這次又便宜你了.”
但他馬上又要攝影家拍下這曆史的一幕, 這是早有預謀, 裝的好像是我提醒了他. 我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 怎麽能留下這種有損光輝形象的東西呢, 這我就有點急了. 我馬上對攝影家說:
“你如果拍了這張, 我在我的回憶錄裏一定把你寫成天下第一好色的男人.”
攝影家笑了笑, 毫不在乎地繼續向前走去. 該死的, 我忘記了他是藝術家. 我立刻換了利誘的方式:
“如果你不拍, 我的120膠卷全是你的.”
“別傻了,攝影家, 從昨晚起, 他的膠卷已經是你的了.” 老師一臉壞笑.
“是的, 我不能拍了, 但我不能把膠卷扔掉嗎?”
“沒關係, 他能扔哪兒, 我保證跟你撿回來.” 老師繼續引誘他.
我隻剩下最後一招了, 我誠懇地對攝影家說:
“你現在用的膠卷是誰給你的, 是我, 我總是支持你的藝術事業, 他為你幹了什麽?”
“可他沒有這種膠……”
“他是沒有, 但至少可以表示一下同情吧, 沒有! 一路都在嘲笑你. 說什麽一頭老牛有什麽拍頭, 什麽應該向他學習, 隻拍一些永久的東西. 他一個地理匠哪裏能懂藝術家的情懷. 你拿我給你的膠卷拍我不好的形象, 你良心會感到不安的. 再說,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我在藝術家的眼裏, 是不能跟一頭牛比的. 你何苦為我浪費膠卷呢. 浪費膠卷可不是一個職業攝影家的應有品質.”
這回他站住了, 看來對朋友威脅和利誘都不好使, 還是誠懇的好. 我繼續說:
“快來, 快來, 扶著我, 我們一起成名該多好.”
我在他們的攙扶下, 登上牛車, 在人的歡呼和狗的叫喚裏, 一路向東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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