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鄉下姑娘》
那一年夏天,我25歲,京城。
命運好像對我不壞,有份工作,有個男朋友,平時住宿舍,周末回爺爺奶奶家。
周日的下午,我在外麵折騰夠了準備回家幫爺爺奶奶煮晚飯,乘的是10路公共汽車,走一條很熟悉的路,閉著眼睛也不會下錯站。車從長安街拐入新文化街,就快到家了,我一邊往車門口蹭一邊琢磨壞事。我爺爺那老頑童,我要是不趕緊琢磨點鬼點子坑騙坑騙他,就得被他揀了便宜去讓我吃虧上當。那時候周末陪老爺子樂樂,陪老太太嘮叨嘮叨,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老兩口也盼著我回去。
我這兒正挖空心思想轍,忽聽旁邊的售票員炒蹦豆地說話,“這裏哪有什麽音樂學院哪?您瞧瞧外麵這些胡同兒,這象是音樂學院嗎?誰告訴你上10路車的?說換什麽車了嗎?在哪兒換?。。。”。我扭頭看,售票員正對著個鄉下姑娘發急,大概是幫她著急,話說得奔兒快。隻是她大概沒意識到,這麽說話好像是嚇到了那鄉下來的小姑娘,她滿麵通紅瞧著售票員,什麽話都說不出來,旁邊有幾個好心的人也跟著七嘴八舌,意思是說,這裏沒什麽音樂學院,姑娘你上錯車了。
下一站是新文化街,那是條挺熱鬧的小街,一頭是長安街,另一頭是當時還算新的二環路,街兩邊是一條一條的小胡同。我總是乘10路車穿過新文化街,卻從來沒在這裏下過。有個事兒我一直納悶兒,在新文化街那站附近,有個白色的不起眼的小破牌子,比計算機鍵盤稍長點,一般人真不會注意,那上麵“中央音樂學院”幾個字很搶我眼,所以我常常看到這個牌子。新文化街上除了賣菜的就是賣麵的,沒見過什麽音樂學院的堂皇大門,我一直納悶兒這音樂殿堂到底在哪裏?我想不通,堂堂中央音樂學院,怎麽在這畸角旮旯的地方?如果我記得不錯,這中央音樂學院就是那當年招搖一時的中央五七藝校,難不成江青倒台了它也跟著下放到胡同兒了不成?
看了一會兒,我覺得這車上大概沒人能幫這鄉下姑娘了,沒有一個人出來說這裏有個音樂學院。眼看車快到站了,見死不救也不行啊,我隻好硬著頭皮,眾目睽睽之下伸出手去把那姑娘拉過來,小聲跟她說,“我帶你去”。
旁邊的人都不說話了,我更不敢再說什麽,那被我拉過來的姑娘,趴在我肩上就哭,這麽多人看著,我慌極了,車一停我逃也似的拉著她下了車。
下了車我才問她,“你要去中央音樂學院?”。
“恩”。
“我也沒去過,不過這裏有牌子,應該不遠,我試試帶你去”。
“恩”
“你去找人?”
“恩,找舅舅”
“你有他的名字嗎?”
“有”
“你從哪裏來?”
“河南”
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我覺得那姑娘大概十七、八歲。這麽年輕,真夠膽兒大的。
我拉著她順著牌子去找,因為是周日,我們一路打聽到宿舍區。前麵的細節我已經不記得了,留在我腦子裏的第一張照片,是我拉著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鄉下姑娘站在一群住宅樓之間,前後左右的窗子裏不時傳出琴聲號聲還有眯眯嘛嘛的練歌聲。我停住了腳步,惶惶然不知道朝哪一棟樓走,扭頭看看那姑娘,她的表情我讀不懂,隻是她拉著我胳膊的手由鬆變緊,仿佛我是她的依靠。
我們身旁這些樓都是四、五層高的灰舊的宿舍,我小時候也是在這樣的樓裏長大的,我們那樓裏不時有孩子們的吱吱扭扭提琴聲,但是比起這裏的聲音,簡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我不禁仰望周圍那些小窗子,怎樣的才華才能在這裏留下一足之地呢?
幾層高的樓房那姑娘也許可以適應,這四方傳來的聲音對她來說,大概有點陌生。這姑娘不多言,隻是跟著我。
我們一家一家地問,好心人真不少,他們指點我們誰在學院時間長,誰有可能認識人多,我們運氣也不錯,沒一會就找到了消息,但是是情形不太好,她的舅舅已經調離‘中央’音樂學院。現在在‘中國’音樂學院工作。天哪,我還從來不知道有‘中國’音樂學院之說。哪裏是‘中國’音樂學院哪,我心裏閃過一絲後悔,怎麽找這麽個麻煩哪。
姑娘拉著我胳膊的手又緊了起來。唉,我知道我知道,莫怕嘛,找去就是啦,又沒出京城。再說了,我哪會丟下你呢?找不到我也會帶你回家啊。
按著別人告訴的路,我們又找到了中國音樂學院,我現在已經一點都不記得那學院在北京的哪個方位了,反正挺遠的。到了那裏,已經有點晚了,我也累了,對周圍的環境早已失去的觀察的興趣,隻想把姑娘交給她舅舅,然後趕緊打道回府。後來我才知道,中國音樂學院教授民歌民樂,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西洋音樂,如果我當時注意聽,大概可以聽到二胡古箏和民歌。
當我敲開姑娘舅舅家的門,介紹了我和我帶來的姑娘,他們的吃驚是可以想像的。坐下來聽他們解釋,才知道姑娘的舅舅很多年前從河南老家出來,直到前一年才第一次回去,姑娘也就是那時候才見過舅舅一麵,而舅舅根本是問了半天才弄清楚這孩子是他哪個姊妹的女兒。
那姑娘緊跟著我,我進門她也進門,我坐下她就挨著我坐下,我跟主人客氣了幾句,想把主題轉移到那姑娘身上,可是她不多言,他們問她什麽她答什麽,說了幾句就哭了起來,我們隻好轉移話題,閑聊聊一路怎麽找來的,我在哪裏工作,回去的路遠不遠什麽的,其實那些有什麽關係呢。
一路隻想著找路趕路,沒顧得上找口水喝,坐下來看人家泡茶,才真覺得口渴,隻是那家的小夥子,應該是姑娘的表哥,他端過來的那茶杯,實在是比酒盅大不了多少,鄉下人哪容得如此秀氣?十杯八杯大概也不夠她解渴。後來流行的京歌唱的那什麽前門的大碗茶,原來隻是京城胡同裏三輪車旁的豪爽,高樓裏的生活跟鄉下比,真是另外的世界。
小夥子遞茶的手細膩得讓我想起琴鍵琴弦,姑娘接茶的手滲透著田野的辛勞與樸實,我睜大眼睛看著這巨大的反差,心裏不禁問,他們會善待這遠方的小表妹嗎?人心向善,同情弱者,況且她也隻是個客人,他們該對她好吧。她舅舅終究是得把她送回老家,但是希望他會幫她解決一點問題,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問題。
我匆匆告辭了姑娘和那家人,一個人慢慢地走著回家的路,路很遠,要換車。不知誰丟在地下的易拉罐,被我一腳踢去了牆角。北京的夏天,即便是傍晚也沒有多少涼意,悶熱得壓抑。以為做了件不小的好事,心裏卻一點沒有成就感,一絲不知哪裏來的沉重,在車水馬龍間隨著我的腳步遊蕩。這麽晚了沒回家,爺爺奶奶一定惦念,說不定電話早打到男朋友那裏要人去了,要就要吧,我個大活人一會就回去了,隻是早已無心琢磨什麽跟爺爺逗笑的把戲。
照例換乘10路公車回家,穿過新文化街,又見那白色的中央音樂學院的小牌子,剛剛走過的小馬路依然人來人往,我卻有往事如昔的感覺,所有的事仿佛是昨天,也許更久。我提前一站下了,慢慢地一個人走走,前麵是前三門兒一溜十幾層嶄新的住宅,明亮的地鐵車站在兩旁,中央音樂學院就在不遠處,那是天之驕子的殿堂,我心裏的傳出來的歌聲卻有點悲涼,還有一種把自己的姐妹交給了外人的失落。
我嘲笑自己一番,又罵了兩句莫名其妙,好像也無濟於事。一路沒問姑娘為什麽老遠的跑到京城來找舅舅,也許是媽媽逼她出嫁?也許是爸爸不給她讀書?也許家裏誰生病了?或許我該多嘴問問,說不定可以再幫她一點什麽忙。
這兩所中國音樂最高學府,我都隻去過這麽一次,可想而知,留給我最深印象的,不是音符,不是旋律,而是那來自河南的鄉下姑娘。
這些年我有時候想起這擦肩而過的姑娘,想她現在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她跟我差不多高矮,卻壯實多了,應該是位勤勞的姑娘。她當時雖惶恐,但拉著我的手是堅定的,臉上的表情是剛強的,一個人從老遠的河南鄉下敢闖京城,這是個有膽識的姑娘,如果她運氣稍微好一點,說不上日子過得不錯。
我想她不會忘記我吧,一個曾經幫她找路的大姐姐。
2005年於加州矽穀
這文筆細膩而具邏輯,蘊涵深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