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夫愣了一下,咧開嘴一笑,“不用,不用,介客氣做啥啦。”一麵還要往上湊,被洋洋巧妙地避開了。
“要的要的,姨夫來,我還沒招待呢,”洋洋也笑著,一麵麻利地從碗櫥抽屜裏取出一把水果刀,再拿出個蘋果,去水龍頭下洗幹淨,三下兩下去了皮。
洋洋看著姨夫紅光滿麵的臉,並不把削好的蘋果給他,卻用水果刀切下一塊,把蘋果叉在刀上,直接送到姨夫的嘴邊。
“大姨夫,請,”她微笑著說,看大姨夫沒反應,又殷勤地一句,“請啊。”
大姨夫猶豫一下,嘻嘻一笑,伸出手想去抓那塊蘋果,洋洋敏捷地讓開,一轉手又換個角度把它送到大姨夫嘴邊,這次口氣裏帶點撒嬌,“大姨夫,不給我麵子,是吧?”
“我自己來,自己來。”大姨夫意識到不太對勁,敷衍著。
“不,我-----來-----,”洋洋的撒嬌口氣轉個彎,冷不丁帶上點威懾意味,“大姨夫,我從小就喜歡喂人吃蘋果,你不知道嗎?不肯吃我的蘋果,不怕我......告訴大姨嗎?”再用眼睛瞟一下大姨夫手裏那塊玉,“這塊玉,既然是真貨,連大姨都不舍得給我,要我看......大姨夫還是拿回去吧,將來兵兵表哥到了美國,給叔公家裏的人,物盡其用,不是更好?唉,大姨夫,你張嘴啊,怎麽了......你,不會是-----怕我吧?”
大姨夫在洋洋的逼視下,終於遲疑著把嘴張開,慢慢地去湊那塊蘋果,洋洋迅速地把刀一抽,順勢又一伸,刀口準確地伸到大姨夫的嘴裏,蘋果剛剛好好卡在他上下牙縫之間。大姨夫的臉色頓時青黃不接,眼神裏湧起恐懼,但此刻洋洋的水果刀已經在他嘴裏,隻好勉強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大姨夫放心,”洋洋看著姨夫的眼神,笑起來,“你忘了我練拳嗎?用力有分寸的,這是基本功,不會一刀戳到儂喉嚨裏的。”這麽一說,大姨夫更害怕了,嘴裏嘟囔著,舌頭觸到蘋果的邊卻又不敢用力。
“大姨夫,你吃呀!”
“哦,哦,”大姨夫青黃著臉,試探幾下,終於咬了一口蘋果。
“大姨夫剛才我問‘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什麽意思,是伐?我來解釋給你聽,這是從前有個朝代,叫做南唐,最後的一個皇帝,不好好做皇帝,亡了國,被人抓起來以後寫的,主要意思說他特別後悔。這個呢,就好比哦,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剛才,或者,現在......一個不小心,把這把刀......戳到你喉嚨裏去,”洋洋揚起眉毛,“雖然我已經練了五年功夫,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嘛,失手......也是有可能的,要是我... 一個不小心把這把刀戳到你喉嚨裏,嘖嘖,”洋洋搖搖頭,“那我,估計就完蛋了,大概要去提籃橋?不,”她自言自語,“我還是未成年人,不用去提籃橋,那就是少教所,反正要去關個一兩年吧,你想,我關在少教所裏,書讀不成了,電視看不到了,天天被逼著勞動改造,真是苦啊,那個時候,想想現在,我的心情,就是‘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我這樣說,大姨夫,你明白了吧?”
“兵兵表哥也是,我寫的信,他也不好好看看,就直接抄,那哪天叔公問起來,他怎麽辦啊。要我說,以後,他的信,還是自己寫最好,起碼,不會寫得讓叔公血壓升高去住醫院吧......”
等大姨夫鐵青著臉落荒而逃的時候,洋洋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流下淚來。
那次以後,她隻見過一次大姨夫,在外婆的追悼會上。還是以前的大姨夫,看著老實憨厚,總躲著她的目光。
仔細想,大姨夫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惡棍,隻是天天起早貪黑炸油條做大餅,偶爾難免有點昏頭。
從四歲開始,洋洋跟著媽媽,開始了在自己故鄉的流浪。剛開始,傻傻地擠不上公共汽車,但小孩子的適應力是巨大的,到十幾歲,已變得無比強悍,擠起車來也渾身都長胳膊肘,擠上不成問題,順便送人一句經典的“儂眼睛瞎脫啦”,除非絕對的市中心,一般情況下,兩站地內一定能找到座。
“你媽勒個X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是吧?媽勒個X做人不憑良心生個孫子不長屁股眼!打呀,你打呀,哎喲我地個媽喲,四鄰八舍好心的叔叔嬸嬸哥哥姐姐唷都來看呀,大街道主任打人咯!你打呀,你打呀,要打就打臉,打完了我挨家挨戶給人看!”鄰裏間民風彪悍,洋洋學會了用地道蘇北話嘹亮地和人對罵,罵完了回到家,把幾張要回來的鈔票往桌上一摔,“媽,我求你了好不好,下次叫我們交錢,問問清楚,修屋頂,我們家明明隻有兩間房,憑什麽跟別家交一樣多?交一半就足夠了!”
媽媽無比震驚地看著她,“你-----竟然會罵X了?!”
洋洋看看媽媽,無奈地還媽媽一個苦笑,“Every word exists for a reason, OK?”
在外人麵前,媽媽似乎永遠是那個不經人事的方家三小姐,問題是,利益當頭,別人不會因此而自動庇護她。
最後一年,媽媽的生命離終點越來越近,她的遺願是“把骨灰撒入大海”。
媽媽提出這個願望的時候,洋洋正在做數學題,她用圓珠筆狠狠地把一個幾何圖形塗亂,把參考書一推,“媽,幫幫忙,我們上海哪來的海啊?我沒心情跑到崇明島去幫你撒骨灰,最遠黃浦江吳淞口,反正長江水也是到大海裏去,一樣的!”
媽媽哭了,說你的心怎麽變得這麽狠。
“我還要高考,”洋洋大聲說,“你不管我我總得管我自己吧!說好了,黃浦江!否則你自己去撒!”
媽媽去世那天晚上,她在家裏整理東西,心空得像一張白紙。在一個抽屜裏,翻出來一張病曆卡,是腫瘤醫院的,隻有一頁,日期是那次關於為撒骨灰地點吵架的第三天。
洋洋有些驚訝,因為媽媽曆來都是拒絕治療的。翻開,病曆上一堆醫生的塗鴉,下麵有一句話她看清楚了,“已無治療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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