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兒,不是給你這小王八蛋準備的,好吧?......孫聞天接著想下去,那麽,不是給你這小王八蛋準備的,又是給誰準備的呢?
他的目光不知不覺觸到那兩本林語堂的書。
第一次見到小簡,是在上海開會,諾大的會場裏,一個很年輕的男教師從他身邊走過,手裏拿著一瓶瓶裝水,看上去幾乎像個學生。
他叫住他,問瓶裝水是哪裏拿的。男孩笑笑,指指會場主席台另一頭,“就是那裏。”
他道過謝,正要走過去取,被一位曾在Q大任職後來調到另一所學校的老師叫住,寒暄一番後,會議就開始了,也沒顧得上去拿。
休息的時候,他正翻看手裏的文件夾,一瓶水遞到他麵前,上麵還扣著一個塑料杯。
“老師,這水,你還需要嗎?”他抬起頭,正撞上那個男孩一臉陽光的神情。
他再次謝過對方,接過水,男孩轉身走開,他卻忍不住叫住他,“請問...你怎麽稱呼?”
“我姓簡,簡文濤,K大英文係的,”男孩笑笑,“老師您呢?”
他報上自己的名字,“等下...中午,有空的話,一起吃飯吧?”
“我...本來想回家吃午飯,不過老師要是願意和我一起吃,那當然好,”簡文濤笑著回答,“我聽說過您在應用語言學領域的成就,也看過您的書,很敬仰。”
小簡...小簡......
孫聞天其實從不在這種會議上主動和不熟悉的年輕人搭話,即使對方主動搭話也多半敷衍了事,因為總會有一些“後起之秀”才說兩句話就迫不及待要求拍照,然後把照片用在自己日後需要的地方。他不喜歡那種削尖腦門的類型,反而這個看著單純樸實,明知道自己在學界的名聲卻似乎並不那麽稀罕深交,不拿一堆“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之類的話來雷他的男孩深得他好感。
剛才小美諷刺他,“看你這個樣子,我們家小鴻要是個女孩,是不是打算把她許配給小簡啊?”
“怎麽可能,”他回答,“年齡差那麽多呢。”
係裏有位教授說,從前看學生就是學生,自從女兒到了十六七歲,再看學校裏那些男生,潛意識裏就開始換種眼光,仿佛在看潛在的女婿,而自己還渾然不覺。
他突然心頭一凜,也許,從第一眼看到小簡,到後來把他挖過來,就是這種潛意識在起作用?小簡的檔案一過來,他第一眼就看他的家庭情況,看到父親是醫生,母親是教師,頓時覺得“不錯”,那其實和他的學術素質沒多大關係,如果不是這種潛意識,又如何解釋呢?
孫聞天不由歎了口氣。
去年在香港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同去的另一所大學某位老師為自己女兒買了塊手表,當作十七歲生日禮物。一個勁慫恿他也買“很合算,買給你夫人吧,你看,還有個小掛件,可以放照片”,於是他也買了一塊,回來後,卻一直放在辦公室抽屜裏,並沒有給陳美虹。
九月份,是洋洋的生日。她也快滿十七歲了。
那時候,他以為那塊表,會一直留在那兒。洋洋,即使現在再見,可能也認不出來了吧。
時間,畢竟是最不留情的。
就在那個時候,他突然接到方韻雯的電話。當時正趕著開會,他幾乎對劉秘書說沒時間接,劉秘書一句“上海的,姓方”,讓他猛然停住了腳步。
“孫教授。”雯雯這麽稱呼他,或許是從劉秘書那裏聽來的稱謂,聲音裏絲毫沒有諷刺,反而聽著很鄭重。
十幾年沒聽到她的聲音,他依然第一時間分辨出來。她的聲音一點沒變,隻是顯得單薄。
“沒什麽事,想...跟你問好。”她說,聲音很溫和。
這句話讓他十分驚訝,他實在難以想象當初那麽決絕的雯雯會主動給他打電話問好。但他很快壓製下情緒,小心翼翼地開始和她談起來,聊一些瑣碎的話題,都知道那並非對方心中所想,隻是,有十幾年歲月橫亙,閑話,才是最安全的。
“我......給...洋洋買了一樣禮物,”他終於鼓起勇氣說,“上次在香港買的,一塊... 手表。”
電話那頭沉默了。
終於,有些突兀地,她說,“洋洋她......非常恨你,”過了一會兒,輕輕地加上一句,“對不起。”
“不用說...是我買的,”他說,“就說...是你買的,”沉默片刻,也輕輕地加上一句,“可以嗎?”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
“那......寄到我媽家裏吧,”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出來,“還是從前的地址。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立刻說。她到底不肯告訴他自己現在的地址。
“我......過段時間...要去一次上海...可以......見你們一麵嗎?”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
果然,雯雯的聲音生澀了許多,“你......難道不怕你太太知道嗎?”
電話就這麽斷了。
孫聞天默默地放下話筒,給劉秘書打電話,請她替自己請假,不去開那個會了。那天下午,他回家把從前總放在錢包裏那張雯雯和洋洋的小照片從書房的一個鎖住的抽屜深處找出來,修剪一下,嵌進手表的那個小掛件中,去郵局把它寄到了上海。
再見到洋洋,孫聞天才意識到,方韻雯說“洋洋她非常恨你”,並不對。洋洋對他,其實已經過了“恨”的階段。
世上最強大的感情,不是恨,而是冷漠。
恨,本質上是又一種自我傷害。而冷漠,是無數自我傷害之後的百毒不侵。
孫聞天默默地走到窗口,把一扇玻璃窗整個打開,讓冷冽的空氣充滿房間。
很可能,這一輩子,洋洋都不會再信任他了。孫聞天冷靜地意識到這一點。對於她來說,自己不過是一個熱愛鑽營名利的小人而已。
而自己,本質上,差不多就是那麽一個小人。
高級知識分子的悲哀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身上人性的弱點。
世上最珍貴的感情,不是愛,而是信任。
愛,很容易稍縱即逝。而信任,可以維係一生一世。
他不曾給過她多少愛,如何指望她的信任呢?
當深夜裏,街上的人聲徹底沉寂下來,他終於苦澀地想,如果洋洋注定不會再信任他,那也行,就盡量......為她找到一個,她可以去愛,也可以去信任的人吧。
雖然已經很遲了,但英文裏不是有一句Better Late Than Never嗎?
於是,當林大峰給馬國梁打電話說“少峰那件事,我想好了,就照你說的做”時,孫聞天默默地下了一個決心,要不動聲色,不遺餘力地為洋洋和小簡創造機會。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不能讓老林那個不肖子占了便宜!
兩個當父親的,都以為彼此永遠不可能步調一致,在這個夜裏,卻史無前例地,完全地,徹底地,“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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