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的外婆默默地打掃起滿地的碎玻璃,讓洋洋到裏屋去玩,看著方韻雯,心裏五味雜陳。這個小女兒,從性格氣質來說,最像自己,卻和自己又最不親近;小時候放在別人家養,難免寄人籬下,回來後碰到兩個已經長大的姐姐,總覺得自己低了一頭,後來上了大學,又多少覺得自己高了一頭。想和她好好談談,總不知如何開口。
躊躇再三,終於開口,“雯雯,剛剛韻畫的話,儂不要太往心裏去,畢竟...伊沒讀過多少書,儂讀大學格辰光,伊勒大楊浦紡織廠倒三班...... 要講見識,講水平,伊一輩子也趕不上儂,對伐?... 隻不過,”她換了換聲調,“我曉得的,韻畫當然也曉得,伊自家心裏急呀,儂看,洋洋隻有四歲,已經會看英文書了,生得也山清水秀,伊格琳琳呢,八歲了,二十六個字母還認不得,生得呢,也就是特儂講,麵孔上應該大格地方小,應該小格地方大......伊想要為琳琳爭取個好的出路,也是有道理格......”
“實際上,從前呢,是想過到台灣去,後來聽說台灣苦得不得了,床都沒有,像日本人一樣困榻榻米格,加上韻詩小辰光哮喘,韻畫又隻有幾個月大......所以呢,儂要想開點,假使當初眼睛一閉去了台灣,儂就根本不會碰著小孫,也根本不會有洋洋,儂講對伐?”
“姆媽儂到底想講啥?”方韻雯終於忍不住了。
“我想講,人要懂得適應形勢,此一時彼一時,像小陳這樣,到現在稱呼起來還是‘太太’‘小姐’,已經老難得了。我看伊人蠻真誠,有啥條件擺出來,有啥顧慮也擺出來,清清爽爽,講難聽點,像儂現在,要想在上海再尋個男人,估計也不大容易格,倒不如走得遠點......”
“我做啥要再尋個男人?”方韻雯冷冷地問。
“儂不再尋個男人,就打算一個人帶洋洋過嗎?”母親反問,“儂當儂自己來事啊?”
方韻雯默不作聲地看了母親一會兒,用一種接近冷漠的聲調說,“我就是來事。”
一個星期後,她帶著洋洋搬出了母親的家。
又過了兩個星期,母親打電話叫她回去,臉露難色,遞給她一封信。
“這個...是小孫寫給儂格,”母親說,“還有...五百塊洋鈿匯款單...我想來想去,還是應該給儂......上一次,我講王師母打電話來,其實...也是小孫......”
方韻雯把信帶回家,猶豫再三,終於打開。
“......很對不起......無法原諒的......我想了很久......如果你有意再婚,我想,可否暫時不要把洋洋帶去美國......具體事宜,我們可以商量......”
她悄無聲息地讀完那封信,把它折起來,放在火上燒掉。淚水滴落到火苗上,“噗哧”一聲,燒得越發淒楚絢麗。
“你們...原來想的都一樣......”
也是那一刻,她終於無比深切地感到,聞天,終究已經是別人的丈夫。
是她,親手把他讓給別人;現在,即使她真的要遠去大洋彼岸再無歸期,他也不會挽留了,甚至要把女兒留下來,讓她徹底孤單。
她走到屋子另一邊桌子前正在玩拚字卡片的洋洋麵前,“洋洋,給爸爸寫封信。”
當知道媽媽要她寫什麽時,洋洋黑溜溜的大眼睛裏滿是驚惶,“我不寫......”
“你寫不寫?”
“不寫......”
“寫不寫?”
“不寫......”
“寫不寫?!”她的聲音裏充滿怒意。
“不......”洋洋的“不”字剛出口,媽媽已經拿起桌上文具盒裏的一把尺,拉過她的小手,不由分手,攤開來,用力“啪啪啪”好幾下。
“哇-----”洋洋猛然哭起來。
“你還哭,還哭!”又是好幾下。
“你寫不寫?!”
洋洋隻是繼續哭。
“好,你不寫,你不寫!”洋洋的小手心已經被打得紅紅的,她一個勁想把手往回縮,但媽媽拉得牢牢的。
等媽媽終於把她的手放開,洋洋像隻小貓一樣,捂著小手,一聲不響地躲到一個角落裏,坐在小板凳上抽泣。
“不寫就算了!”媽媽愣愣地看著她,猛然轉身出去,把門狠狠地一關。
“媽媽-----”過了一會兒,一隻小手拉拉方韻雯的胳膊,她抬起頭來,是洋洋,小臉上還掛著點淚水。
“我...寫好了。”洋洋把一張紙放在媽媽麵前,怯生生地說。
方韻雯看看那張紙,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她伸手拉過女兒的小手,使勁地吹著手心,“洋洋乖......洋洋最乖了...疼嗎?”
洋洋看著媽媽滿臉的淚水,搖搖頭,“不疼,洋洋...不疼。”
那是洋洋第一次給爸爸寫信,也是最後一次。
那是洋洋第一次挨媽媽的打,卻不是最後一次。
注:明天我要出門,下一貼周三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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