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後,陳美虹回國,在機場道別的時候,趁周圍沒人,她在孫聞天臉上吻了一下,一如既往嬌媚地說“See you next month.”
他看著她拉著行李走進登機口,突然意識到,她從來沒真正問起過他的妻子和女兒。
事實上,在他們日後的婚姻中,陳美虹也從未問起過他的前妻和女兒。
有時候,不求甚解,是一種莫大的人生智慧。
陳美虹回國後很快又打電話給他,
告訴他,老陳書記的情況很不好,按醫生的說法,隻是時間問題,最後,她說,“聞天,我懷孕了,你說,我該怎麽辦?”
孫聞天愣了整整一天,又一整夜沒睡,第二天黎明,他拿出紙筆,給雯雯寫信。
早春的上海籠在蒼藍的天空下。
“小憨大,公共汽車要軋格呀,儂倒好,隻會讓人家先上,還對人家笑!”大姨領著洋洋從外麵回來,走進天井,笑著對方韻雯說,“雯雯啊,儂女兒真真是個小憨大!”然後低下頭,彎下腰,湊到洋洋麵前,刮刮她的小鼻子,“一個老出客,老出客格小憨大,是伐?一打扮,就是個滴滴刮刮格上海小姑娘!”
洋洋看看大姨,再看看媽媽,隻是靦腆地笑。雖然還不太習慣身上的黑白格子呢翻領大衣和及肩的頭發上斜別的紅草莓發夾,但她很喜歡這些新買的東西,它們那麽漂亮而洋氣,都是從前沒見過的。
洋洋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叫上海的地方,這裏的糖果特別好吃,這裏的洋娃娃特別漂亮。唯一不喜歡的,是這裏街上走路坐車買東西居然都是要用擠的,和她同齡的孩子實在太厲害,擠起公共汽車來渾身都長胳膊肘,而她隻會傻傻地站在一邊看。和大姨二姨上街還好,上次和媽媽一起上街,兩個人一班一班地,等了足足五班車才勉強坐上。
跟媽媽去逛商店,洋洋最愛聽的,就是漂亮的售貨員阿姨對媽媽說“阿拉上海小姑娘都喜歡這個”,那麽一說,無論是什麽,媽媽都會一言不發地給她買下。
“迪個是啥?”大姨指指洋洋大衣領子上一左一右別著的兩個小胸針,“老洋氣格嘛!”
“這個叫Peter Pan,這個叫Tinker Bell,”洋洋認真地說,“爸爸從英國寄給我的。”
“喔喲,Teresa,洋洋格英文發音老準格嘛!”二姨韻畫說,“儂吃牢啦,對啦,今年聖誕節就讓她給叔公寫信去,再寄張照片!”
大姨二姨都沒正經念上多少書,大姨還好,二姨是個無比精明的人。當初運動的時候是她把姐妹們兒時的芭蕾舞裙統統剪破扔到街上去表示決心,運動過去,又是她第一個整理家譜,四處聯係港台和海外關係,管自己叫Vanessa管妹妹叫Teresa,前一陣聯係上美國的一個叔公,說是在什麽落山雞,她很興奮。
“格地方老好記,一隻老母雞,落得山上,叫落山雞。”
“聽上去哪能像...鄉下頭?”大姨提出合理質疑。
“幫幫忙,落山雞是標標準準大城市,”二姨不太高興,“再講,人家美國,鄉下頭也比阿拉上海好!叔公信上講,伊拉屋裏,三部小轎車,結棍伐?!”
“唉,Teresa,等小孫回來,儂格家電指標...勻給我一隻用用,好伐?”二姨問。
“儂哪能想得出來?”大姨接了過去,“又不是一個城市,哪能好勻過來用?再講,雯雯伊拉也就那麽幾個指標,自己不要用啊?”
“喔喲,伊拉全是大學教師,工資老高,還要靠這個?”
“高不過儂男人當采購員格!”大姨反駁,“儂不看見,小孫在英國三年,雯雯一次也沒去過,儂當伊不想去啊?不就為了省鈔票嗎?”
“曉得啦!”二姨吐吐舌頭,看看大姐,再看看妹妹。
兩個姐姐熱熱鬧鬧地說著,方韻雯坐在桌子的另一個角落,隻是默默地包著春卷,把料包在方型的春卷皮子裏,折幾折,糊上點麵粉水,放在一個大盤子上,積多了,媽就拿過去,“呲啦”一聲下到油鍋裏。
收到丈夫的那封信,她帶著洋洋回了趟上海,想跟母親說說。
方韻雯和母親並不算太親近,但畢竟,此刻,母親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在家裏,在火車上,她把那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遍,想起很小的時候,二伯家的二嬸跑到家裏來哭訴二伯在外麵有女人時悲天搶地的情景,隻是感到驚訝,自己怎麽竟然不想哭。
到了上海,看到媽,還是不想哭,隻是比以往沉默。
大姐韻詩看見她,嚇了一跳,“雯雯,儂在鄉下頭...吃了多少苦啊?”
離開家的時候,還像個孩子,此刻的她,仿佛蒼老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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