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罵人的方式和她練跆拳道的方式有點接近,看似輕盈跳躍卻招招到位,幾個翻轉下來不動聲色地把對方給整得可以,素來讓容兒惱火。
但是容兒也有一個絕招,叫做無賴。
“方越洋,我警告你,以後不許對我這麽不恭不敬!”等容兒終於把自己的臉頰從洋洋的手中掙脫出來,她大聲地抗議,“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把你當朋友是看得起你,你別不識抬舉!”
“那你...希望我對你怎麽樣?”洋洋毫不激動,“黃小姐?”
“我希望你對我...肅然起敬!”容兒脫口而出。
“看不出你挺會用成語的啊。好,肅然起敬,”洋洋點點頭,“不過...憑什麽?”
“憑...憑我家有錢!有錢就是有本事,怎麽啦?!”容兒耍無賴了,“你不是說為富不仁嗎?仁不仁再說,憑我們家富,你就得對我肅然起敬!”
洋洋忍不住笑起來,心想可真是個活寶,“好,憑你們家有錢,我就得肅然起敬,那,你打算給我多少...肅然起敬費?”
“肅然起敬費?”
“對啊,”洋洋認真地說,“你們家既然那麽有錢,就該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啊,不花錢就想讓人家推磨,這...不太符合你們有錢人的職業道德吧?”
“你...” 容兒愣愣地看著洋洋。
“你們家再有錢也不會變成我的,是吧?那你們家有錢關我什麽事?我有什麽必要去肅然起敬呢?”洋洋輕鬆地說,然後換上一種哄孩子般的口氣,“別吵了,黃小姐,快點吃吧,否則你排隊買的糖醋小排都冷了,不好吃了。”
“哼,我不吃了!”
“隨你,對了,我有個建議,你要是真想吃糖醋小排,學校西校門出去一點兒就有個菜場,還不如自己去買了好的排骨和作料,再跟飯堂裏的人商量商量,借他們的灶自己做呢。”洋洋說。
這個話題讓容兒眼珠一轉,“這個想法好!方越洋,要不,我們一起去買,買回來你做一次給我吃,怎麽樣?”
洋洋淡淡地說,“我隻會說,不會做。”
容兒很掃興,“真沒勁!”
接著吃飯,容兒問洋洋,“你怎麽會講蘇北話的?”
“因為我家一條街上的鄰居都是蘇北人,就學會了。”
“你住哪兒啊?”容兒忍不住好奇了。
“關你什麽事?”洋洋自顧自吃飯,不再理容兒。
從四歲開始,洋洋隨著媽媽在上海住過很多地方,最後一個家在火車站附近。中學時代,天天伴隨她複習的不是外灘悠揚的鍾聲,而是火車站準時準點的汽笛和嘈雜的人聲,天天伴隨她吃飯的,不是“南京路的風都是香的”,而是蘇州河水的陣陣惡臭。
當你在一個城市從最上一隻角一路輾轉到最下一隻角,你對她會有最深刻最貼近的認識,然後發現,已經絲毫不再留戀她了。
洋洋住的那個區域,連派出所民警都能不來則不來。自從媽媽和那位校長的所謂“醜聞”之後,校長大義淩然地把她開除並在檔案上寫了“曾試圖與領導發展不正當男女關係,經領導嚴厲批評教育後自動離職”,那句話斷送了洋洋媽媽的事業。
自從那天媽媽試圖自殺被簡哥哥救了之後,她們在幾個姨媽家輾轉了三年多,媽媽幾次三番找工作,都由於檔案上的那句話而最終斷送了,學校的校長基本都是男的,又基本都有個凶悍的老婆,誰敢擔這種瓜田李下的風險呢?姨媽們都是工薪族,臉色越來越難看,有一個索性直接說“我看洋洋也不用讀什麽高中了,去飯店做招待嘛,待遇不要特好”。
終於,媽媽在城市邊緣的一家職業學校找到一份工作,因為那家的校長是個老太太,看她們可憐,後來還幫洋洋走門路去了一家比較好的中學。
於是她們在那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裏停留下來。
這裏的民風粗獷到近乎粗野,官方語言就是蘇北話,說上海話等於討罵,說普通話等於討打。
這裏的女孩從生下地來就像今天女孩們向往“霸道總裁愛上我”一樣向往嫁給淮海路的落地鋼窗和抽水馬桶,然而十有九點九是嫁不到的,因為淮海路的父母,比如小六的父母從小就會再三囑咐兒子千萬防賊一樣防那種區出來的女孩否則“姆媽死被儂看!”或者更厲害,“屋裏房子沒儂格份!”;她們多半在十六七歲就早早進廠做工,十七八歲開始軋男朋友,十八九歲不滿婚齡就嫁人,到了二十歲去領結婚證。不少女孩其實是被認識沒幾天的“男朋友”強暴後嫁的,因為那些男孩和他們的家庭怕夜長夢多急於生米做成熟飯,也從來沒誰認為不合理,隻要男的身體健康有個飯碗,沒有什麽不良嗜好,就是女孩子燒了高香了。曾經有個鄰家的姐姐,當著男朋友的麵被幾個小混混強暴,後來男朋友不敢報案,隻好忍氣吞聲,隻是婚後男的就開始抽煙喝酒,喝醉酒就打她,最後姐姐離婚去了南方,男的最終被送去精神病院。
十歲那年,洋洋開始練跆拳道。不是為了風雅,而是為了安全。她家裏沒有男人,於是高中時每天早晚,她都會開著家門練功,有空就拿著用高壓鍋煮過的磚頭“啪”地劈碎,靠這點,周圍那些年輕小夥子們肆無忌憚的目光才多少有些收斂。
然而即使這樣,高一那年冬天一次從學校自習回家,她依然被幾個小流氓一路逼到一條小胡同的盡頭。背後就是堅固的牆壁,對麵是幾個男人噴著酒氣的呼吸“小妹妹,不要怕嗎,來,哥哥們一起陪你練練功,看誰厲害,過來嘛......” 當時,她手裏唯一的武器是一個喝空的汽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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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外語係的小妞們”全部版權屬作者吳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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