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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玫瑰(48)

(2010-06-05 14:30:46) 下一個
空氣凝滯了,牆上的鬧鍾“滴答滴答”有些拖泥帶水地走著,像一枚小小的槳在泥潭裏費力地滑動。

很難形容哥哥臉上的表情,也很難形容爸爸臉上的表情。爸爸的嘴微微張著,像是剛剛連核吞下一枚橄欖,他慢慢地把手裏的筷子放到桌上,“儂…講啥?儂-----再講一遍?”爸爸的臉色沉重下來,像當時屋外的天色,壓了一層鉛。

“我…沒講啥。”哥哥抬起眼皮看了看爸爸,又飛快地垂下眼睛,但是臉上沒有絲毫的畏懼。

姐姐,媽媽和小微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家裏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我叫儂再講一遍!”突然,爸爸的大巴掌“啪”地惡狠狠地敲在桌子上,“儂是這樣和爺老頭子講話的嗎?”

“儂要我哪能和儂講話?”哥哥的口氣生硬裏帶著點譏諷,今天他不知從哪裏撿來勇氣,許多話不經腦子脫口而出,“儂以為自己老有道理老有經驗,是伐?我告訴儂,儂看不起我喜歡動筆頭子,我還看不起儂喜歡動手,像儂這樣,一輩子庸庸碌碌,冬天零下,夏天三十九度鑽在汽車裏,身上除了汗酸臭就是汽油味道,儂覺得老光榮,是伐?我講句難聽的,假如儂,還有媽媽當年動動腦子,恢複高考去考了大學,到現在-----至於還混在工人堆裏嗎?阿拉同學格爺,當年隻不過讀了個函大,現在是局級幹部了!”

哥哥這樣的發作,或許連他自己也想不到。這一下石破天驚,爸爸媽媽定定地坐著,像兩個木頭人,直愣愣地看著哥哥,好像不認識自己的親生兒子。

姐姐筷子頭上一根豆腐幹掉到桌上,她立刻把它撿起來飛快地放進嘴裏。

但是爸爸媽媽依舊沉默著。

過了很久很久,媽媽猛然站起來,走到哥哥麵前,一伸手,“啪”地響亮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小捷,”她的聲音顫抖著,“儂想得倒蠻好的哦…隻可惜,我和儂阿爸沒有介大出息…假如,”她咽下一口唾沫,“假如儂阿爸去讀了大學,假如,我也去讀了大學,阿拉隻顧阿拉自家,儂,儂,還有儂,”她一個個指過來,“吃啥?穿啥?啥寧來管?啊?儂來告訴我!”她指著哥哥,的臉上滾下一行淚水,“搭”地掉在桌上。

哥哥捂著臉,愣愣地看了媽媽一會兒,一轉身,跑回了自己房間,“砰”一聲用力把房門關上。

媽媽頹然地坐下來,一伸手,把麵前的飯碗掃到了地上,瓷飯碗撞到水泥地麵,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半焦的泡飯撒落開來。

“沒良心!”媽媽罵道。

爸爸這個時候卻突然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自言自語似地說,“老啦。看來,阿拉都老啦…小的時候挨爺娘罵,老了就挨子女罵,”他像是在安慰媽媽,“人一輩子…大概就這樣子。”

“滾,沒良心的小畜生!”媽媽依舊不依不饒。

也許,就是從那天開始,爸爸媽媽和哥哥之間的關係起了極其微妙的變化。人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小微不曉得別人家裏的經,是否會念得讓當事人從內心對親情產生質疑。

那天半夜,小微聽見有人起身到廚房間拿熱水瓶倒水喝。她披著衣服起來,輕輕地叫,“阿哥。”

果然是哥哥,他走出來。那天正是滿月,清冷的光從西邊衛生間的窗戶裏照過來,哥哥的臉上像塗了一層薄薄的銀粉,挨媽媽打過的那邊臉上,隱約還有點紅。

“阿哥,這水燙伐?”

“還好。”哥哥捧著個大大的搪瓷茶杯,上麵印著“安林紡織廠先進工作者”的紅漆,褪了一半。哥哥的態度看上去相當從容。

他們都穿著毛衣毛褲,哥哥披著一件羽絨服在小微的小床上坐下來,小床承受了兩個人的重量,深深陷下去。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哥哥一口口地喝水,問她“儂要伐”,小微搖搖頭。

過一會,哥哥突然說,“多頭,辛苦儂了。”

小微看看哥哥,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她睡客廳的事,她搖搖頭。

“等我走了,我的房間歸儂。”

她點點頭。她本來是和姐姐睡一個房間的,後來姐姐生了病,時常半夜三更爬到她床上來把她擠到地上去,加上她總是有點怕姐姐,索性便睡起了客廳。

“儂做啥對爸爸媽媽講那樣的話?”小微輕輕地問,“他們老難過的。”

哥哥輕笑一聲,“遲早要講的,我覺得---有些事,應該讓爸爸媽媽明白,否則他們會一直自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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