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裏有歌（67）

“媽，您，您就說吧。”衛東對於自己的母親有種複雜的情緒。母親是個內心強悍而外表有些粗糙的女人，從內心裏，他並不很喜歡這種女人，所以，從小到大，和母親的關係並不能算很親密，作為家裏老大的他，很早就擔負了許多農活和照顧弟弟妹妹的擔子，因為活幹多了，更明白跳出那個“農”字的重要性。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身體又不好，家裏家外母親一手把忙，平時根本沒有時間過問他的學業，然而，在關鍵時候，卻總是母親提拉著他—即使當時母親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那麽做。初中畢業，衛東想考中專將來轉到居民戶口，父親也覺得不錯，是母親堅持要他考高中；高中畢業，是母親鼓勵他報了自己想上的大學和專業；最後一次，拿到美國大學的獎學金，要向學校裏交兩萬多塊錢的培養費而不知道是否能順利辦下簽證，當時大妹妹已經說好了人家春節就要過門，家裏那筆錢本來是打算給她辦嫁妝的，加上省城有所高校許諾高薪加上兩房一廳外帶出國機會，衛東的父親極力反對他出國，衛東自己也動心了，是母親抱著存折咬牙切齒地對父親說，“咱就當老大去賭博，賭輸了！”



衛東始終記得那天，在堂屋裏昏黃的燈光下，八仙台前，母親一張張把存折數給他的情景，從大額的到小額的。數完了，母親隻是淡淡地說，“記得，這是你妹的嫁妝。”據說大妹妹為了那件事情至今和父母有芥蒂。



事實證明，母親是英明的。省城那個學校，衛東的一個同學去了，許諾的高薪房子出國機會一樣都沒及時兌現，人事政治還相當複雜。回想起來，衛東不由感謝母親那勝過自己很多盤算的本能。



“東啊，你大概覺得我看不到亞南的優點，其實，媽看得到，”母親輕輕地歎了口氣，“知書達理，眉清目秀，又是大城市的，說話做事，絲絲道道，跟咱們鄉下人就是不一樣，這媽都知道。要是人家的媳婦，媽一勁誇還來不及，關媽啥事呀，可她是咱自家的媳婦，將來媽會老，會死，她是要跟你長長久久過下去的，那媽就得有啥說啥了，你說對不？”



衛東恭順而無奈地點頭。



“老人說，不癡不聾，不做阿翁阿姑，癡也好，聾也好，媽無所謂，可你不一樣，她要跟你過日子，那就不能低著頭看你，你呢，要和她過日子，也不能抬著頭看她，抬著頭，低著頭，都累，人一累，這日子就過不長，過不好。”



“媽-----”



“聽媽說完。媽說冬梅好，可冬梅是人家床上的，媽以後不會說了。隻有一件，媽覺著，有機會，還是早點留個種吧。你爹身子不好，就盼著能早點看見個孫子--孫女也好，這樣，家裏那塊地，也能名正言順留給你，媽知道你不要，可你是長子，那是倫理綱常…女人給男人生孩子，那也是倫理綱常，”衛東母親的話題山回路轉地繞過來，“亞南大概覺得我對她不好，其實啊，她要是生個娃，媽立刻當她小姑奶奶供著。這人哪，要待遇，也得有資本……”



“媽，不是說過了，我們現在分居兩地……”



“怕啥，她以後要生了，媽去伺候她！”老太太眉頭一揚，“你放心，要真那樣，媽就是個粗使老媽子，隨她使喚，打不還手，罵不還手，還不成嗎？唉，你看樓上小孫那個娃，虎頭虎腦的，多好玩啊……”她突然換上一種無比親切的口氣，“那小胳膊小腿，蓮藕似的，隔幾天，會笑了，隔幾天，會走路了，再隔幾天，會說話了……”



衛東常常想，假如母親換個出生環境，憑她的膽識和口才，搞不好也會變成個叱詫風雲的女強人。本來和亞南說好畢業前絕不考慮生孩子，被母親一說，自己的心居然像個醬菜瓶蓋，被人冷不丁使勁一擰，“啪”一聲，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