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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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有歌(21-35)

(2010-02-26 06:35:39) 下一個
第二十一章



亞南罵累了,頹然坐在沙發上,歪著頭問衛東,“那你下個學期就沒有獎學金,還要自己交學費,對吧?”

衛東點點頭。

“那咱們還差著多少錢?”

“我銀行裏有兩千多塊,今天,小孫又借了我五百塊,就有差不多三千塊了。下學期學費加上生活費大概要五千多塊,我想,我們要是再借個三千塊錢大概就可以了。”

“那,我們上哪裏去借呢?”

“不瞞你說,今天下午,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就小孫借了我五百塊,還聽了他一頓廢話。” 衛東垂頭喪氣的說。

“銀行呢?美國的銀行不是有什麽學生貸款嗎?”

“那種貸款哪裏是我們貸得起的,百分之十幾的利息,真願意出這點利息,同學也會肯借的。”

“那,怎麽辦呢?” 亞南呆看著衛東。

衛東覺得時機差不多了,看了亞南一眼,吞吞吐吐的說,“我在想,你大姐和二姐的條件都比較好 -- 我是說,至少比我們要好得多,你是不是可以跟她們說說看…… 要不,我跟你二姐夫去說說…”

亞南看著衛東微笑了,然後,那個微笑在她的臉上慢慢凝固,她從房裏拎出自己的密碼箱打開,從箱子夾層裏取出那三千塊錢放在桌上,然後把自己的入學錄取材料放在旁邊,然後一字一句的說,“方衛東,這裏是三千塊錢,出國時我媽給我的私房,是我所有的錢了。過了這個暑假,我就要去讀書了,以後你好自為之。” 她頓了一頓,“記住,以後出息一點,不要再動念頭向我的姐姐借錢,她們有她們的不容易。”

衛東打量著那三千錢和亞南的入學通知書,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亞南在一刹那間幫他解決了所有的難題,然而,他明白自己從此在這個麵相甜美的小丫頭麵前矮了半截,從此,他再也沒有權力對她指手劃腳,教她該幹什麽,該學什麽。不管他喜不喜歡,她都會沿著她給自己設計的路走下去。衛東心裏一陣難過。沒等他緩過神來,亞南已經“砰” 的一聲摔上房門。

從那以後,夫妻倆倒是相敬如賓了好一陣子,因為那三千塊錢加上亞南快要走了,衛東更是對亞南陪著小心。

亞南拿到全額獎學金要去外州讀書的消息,經張太太一廣播,全樓的鄰居都知道了。在中國店買菜的時候碰到田恬,她揚著一張可愛的小臉羨慕的說,“聽說你就要念書了,還有全獎呢。你真是能幹!” 一臉天真爛漫的樣子。不知為什麽,亞南每次看見田恬都會莫名其妙的覺得有點不自在。田恬漂亮、熱情,坦率,講話有點女孩子的小道道而其實未經什麽世事,亞南找不出什麽理由不喜歡她,正因為她可愛,亞南才覺得自己以及全樓的人“知情不報”,讓田恬一來美國就陷入一個背叛之中而根本一無所知,對她有點不公平。可是,不這樣又如何呢?隻希望許天從此和那個女人斷絕往來,對田恬好一點。

亞南和田恬聊了一會。那天中國店裏破天荒的有了活魚,讓已經吃慣了冰凍三文魚的亞南眼睛一亮,看看價錢,倒也還算合理。亞南興高采烈的買了兩條小的準備回家清蒸,田恬問她為什麽不買一條大的,她說,“你不懂,小的魚雖然刺多一點,可是肉嫩,清蒸了好吃。”

田恬也挑了兩條小的,正當準備上秤時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麵有難色的對亞南說,“亞南,你能不能借我10塊錢?” “噢,劃我的卡好了。” 亞南把放進錢包的信用卡又拿了出來,“唉,你沒有信用卡嗎?”

“陪讀的不是不能申請信用卡嗎?”

“自己申請是不可以,不過,許天一定有信用卡,他可以為你申請一張副卡。像我就是用衛東信用卡的副卡。”

“是這樣啊,許天大概不知道吧。其實,用現金也很方便。”田恬有點訕訕的,隨之好像是為了給許天辯解,補上一句,“許天一個星期給我五十塊錢買菜,今天要不是為了買魚,帶的錢也夠了。”

亞南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間傷了田恬的自尊心,懊悔不已,然而田恬的話確實讓她心頭一緊,據她所知,幾乎每一家信用卡公司都可以免費申請副卡,而且十分方便,這點許天不可能不知道。即使許天不知道,他也完全可以讓田恬直接用自己的銀行卡 --當然,如果許天願意的話。可是,許天沒有這樣做,反而,他用了一種最老土的方式,拿現金給家用。到底是許天不拘小節還是他其實並不是太把田恬放在心上呢?直覺告訴她,一個真心愛妻子、全心全意為她著想的丈夫是不會這樣的。

亞南看著田恬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第二十二章



吃晚飯時,亞南跟衛東說,“我真不敢相信,許天竟然一直都沒有給田恬辦張信用卡,也沒讓她用自己的銀行卡,他每個星期給田恬五十塊錢買菜。今天我跟田恬在中國店買魚,超過了一點,她就要跟我借錢。這個女孩子,真是可憐。我總覺得許天對她不怎麽樣。”

“許天這個家夥是有點莫名其妙,”衛東放低聲音,“今天下午我開車回來的時候,過紅綠燈的時候對麵開來一輛車,我一看像是許天的車,仔細一瞧,你猜裏麵坐的是誰?”

“梁小美?”

衛東聳起眉毛點點頭。

亞南不由有點義憤填膺,“什麽東西?要我們合著夥騙那個丫頭,噢,他自己倒好,偷偷的還跟那個女人來往,安的什麽心?這樣下去,我看田恬遲早都會自己發現的。那時候,看他怎麽收場。”

“發現就發現,這對她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情。否則,老公有外遇,她還高高興興的過日子,讓我們看著都替她難過。” 衛東夾了一塊魚肉放進嘴裏。

“你說的什麽話?沒聽過‘寧拆十座橋,不拆一對夫妻’,許天已經娶了田恬,就應該想著好好跟她過日子。再說,田恬長得比那個梁小美漂亮多了,不知道許天有什麽割舍不下的。”

“這你可別說,”衛東來了勁,“你們女人看女人的眼光和我們男人看女人的眼光不一樣,田恬長得是很漂亮,可還是那種小女孩的漂亮。而梁小美呢,身上有一股很特殊的味道…”他還在搖頭晃腦,突然發現亞南瞪著雙眼,立刻打住,嘻嘻的笑了,“反正就是有那麽一股味道。”

“什麽味道?狐臭啊?” 亞南沒好氣的說。

衛東陪笑道,“大概就是一種成熟女人的感覺吧。你想,她已經結婚好久了,當然比較知道怎麽對付男人。大概就是因為這個,許天才對她念念不忘。”

“惡心! 看來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亞南皺起眉頭,把手放在鼻子前麵扇了扇,“老實交待,你還有什麽老情人藕斷絲連的?”

“唉,老婆,你怎麽能這麽對號入座呢?我哪裏有什麽老情人,唯一一個從前的女同學,不是結婚前早就跟你交待過了嗎?再說了,當年也是人家追我,我可沒動過心啊!”

“人家追你?你們男人都喜歡吹自己牛,我看是你追人家沒追上吧。”

“真的是葛冬梅追我的,追了快兩年哪。你想想,要是我動了心,她還能嫁給她們係裏那個武大郎一樣的輔導員?對了,說起葛冬梅,有件事我得跟你備個案。她前兩天給我發了個電子郵件,不知怎麽的,好像她現在又想著要出國了,托福、GRE 都考了,分兒還不錯,想問問我們這裏有沒有獎學金的機會。”

“怎麽樣怎麽樣,我說你們藕斷絲連吧?這下你可撈到效力的機會了吧。”亞南以前在學校裏見過葛冬梅,清楚她和自己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但還是佯怒,看衛東怎麽說。

“哪裏哪裏,我還覺得奇怪呢。這葛冬梅當年女追男追了兩年都沒追上,弄得我都很不好意思,可她後來想通了嫁了人,就好像完全沒有那會子事,見了我該說話說話、該開玩笑開玩笑,現在又來找我幫忙,一點尷尬都沒有。她倒是個很爽的人,不過,女人爽到了這個程度,就一點味道都沒有了。”

“那你怎麽回她的?”

“我介紹了一下我們係的情況,然後把我們係主任的網頁地址給了她,叫她跟我們係主任聯係。”

“你就不準備幫她推薦一下?”

“有什麽好推薦的?她要是有本事,我們係自然會要她的;沒有本事,推薦了也沒有用。”

“她不是你的老同學、老同鄉嗎?”

“不錯。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推薦好。你想,葛冬梅可以跟我聯係,也可以跟國外的其他同學聯係,以她那種為了達到目的不顧一切的個性,絕對會這樣做的。我要是幫她推薦了,要是成功,萬一她到時候有了更好的選擇不來這裏,我豈不是放了係裏的鴿子?就算她來了,萬一覺得我們這裏不好,到頭來指不定還會怪我把她拉了過來呢。我們係裏去年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個中國學生拿了錄取通知後來不來了,你不來也算了,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係裏連助教帶的班都給他排好了,得,他跑加州一個學校去了。氣得我們係主任吹胡子瞪眼睛。你說,誰還敢幹這種事情?”

亞南聽衛東講得頭頭是道,不由想到,我跟程嘉言不過是普通同學,在學校裏也沒講過幾句話,他這次肯這樣幫我,倒是難能可貴了。到了那邊,一定要好好謝謝人家。




第二十三章



學期結束,亞南修的那門計算機課隻拿了個B,其實,她拿到程嘉言那所學校的錄取通知以後,就不再在那些發牌、迷宮之類莫名其妙的程序上浪費時間了,最後的考試也隻是草草複習了一下,所以拿到個B,她也心滿意足了。

暑假裏,亞南去墨西哥把陪讀簽證換成了學生簽證,就開始忙著準備入學事宜。按照學校的規定,她要在八月九號報到,然後參加學校的國際學生入學培訓,所以,她訂了八月七號的飛機票。訂了機票之後,亞南一麵托程嘉言幫她在學校附近找房子,一麵打點搬家需要的東西。在整理東西的時候,她突然有點難過,當初從中國到美國的時候雖然也怕,但是有衛東已經在這邊幫她安排好了一切,一想到這點,心裏就定了。可是這一次呢,是她一個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從頭開始讀書,還要給教授打工,心裏不由有點虛。

衛東看著亞南整理東西,也不是個滋味。他本來滿心希望自己和亞南也能走很多留學生家庭的模式,丈夫讀專業拿獎學金,陪讀妻子念計算機,最後兩個人一起畢業去找工作。誰知,現在亞南不費吹灰之力拿了獎學金去讀自己的專業,兩個人從此分居不說,將來畢業後能不能順利找到工作還是個問題。在美國的留學生家庭,因為夫妻兩地分居出問題的不在少數,就昨天,張老師還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說,“小方啊,你真是想得開,老婆好不容易從中國弄來,一下子又放走了。你這可是給她長上了翅膀啊! 你懂我意思嗎,小方?” 衛東訕笑著無言以對,隻能點點頭,後來他把這個笑話告訴亞南,亞南皺皺眉頭說這個男人怎麽也如此八卦,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敢情他張老師的老婆托福考不出來念不了書他自己還覺得特得意不成?弄得衛東無話可說。他又何嚐願意放亞南走?可是,不放又怎麽樣呢?誰讓自己那麽不爭氣通不過口語考試,又把亞南父母給的錢寄回了家呢?怪來怪去,還是要怪自己,現在落得連說話的地界都沒有了。衛東歎了口氣,摸摸後腦勺,算了算了,走就走吧。

從機場的通道裏走出來,亞南沒有費什麽勁就找到了程嘉言,因為他那一頭微卷的黑頭發。幾年不見,程嘉言還是高瘦身材圓圓的臉,隻是比以前顯得結實了一點,臉上那副錢鍾書時代的黑圓圈也換了一副窄邊無框眼鏡,頭上卻戴了一頂墨綠色的鴨舌帽。他怎麽戴著一頂綠帽子呀?亞南不由笑了起來。程嘉言也看見了亞南,咧開了大嘴笑著向她走來。

寒喧之後,亞南說,“真是謝謝你幫我這麽大忙。”

“哪裏哪裏,同學嘛。一樣出門在外,能幫總是要幫一把的。”嘉言幫亞南拿了行李,推到停車場一輛白色的豐田車旁邊。那輛車看著有點奇怪,頂上好像被什麽東西砸過,陷了一大塊,前麵的玻璃上也有一條很長的裂縫,後備箱蓋上也坑坑窪窪的,樣子很難看。

“這是你的車?”

“對啊。特別醜是吧?告訴你,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

“就這模樣還好不容易才買到的?” 亞南心裏想。

“這是上個學期末我從一個美國學生手裏買的,你別看樣子難看,1994年的,關鍵的部件都好著呢,連輪胎也沒什麽大磨損。那老美買了這車才用了一年,運氣不好,被冰雹砸成了這樣,他就又買了輛新的,這輛就扔在車庫裏。前些天,他整理車庫,就把這車500塊錢賣給了我。”

“可是,開出去不是不好看嗎?”

“好看不好看有什麽要緊?關鍵是實惠。再說,我開車的時候是坐在裏麵,隻看得見人家的車,看不見我自己的車,眼不見心不煩。” 程嘉言有點得意。

“這個地方冬天有冰雹?”

“當然。大著呢,辟裏啪拉砸下來好端端的車能弄成麻子。所以,人家買了貴一點的車都要去買個厚實的車罩子,一見要下雪就馬上蓋上。我這個車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也省得操這份心了。”

說著話就到了一個兩層樓的紅磚建築前麵,程嘉言說,“到了。”

程嘉言幫亞南找的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公寓,和一個叫何靜的商學院的女孩子分租。裏麵基本生活設施齊全,還有一些以前的學生留下來的舊家具。

嘉言說,“我看了兩個地方,另一個地方比這裏稍微漂亮一點,離學校也近一個街區,可是沒有家具,房租也貴25塊錢,所以我還是挑了這裏。這裏其實還有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何靜已經簽了一年的合同,而你現在搬進來,隻要定期把一半房租交給她就可以了,不用再和房東打交道。這樣要是你在一年之內想搬的話,就不用考慮房子合同的問題。至於水電費的電話費之類,我想現在應該都在何靜的名下,你等晚上她回來以後再跟她談好了。”

嘉言還在哪裏不停的說著,突然發現亞南一雙晶瑩的笑眼盈盈的看著他,“謝謝你,真的幫了我大忙。”

程嘉言笑笑,把他那頂綠帽子的鴨舌拉正,“應該的,同學嘛。”





第二十四章



亞南很喜歡她的新家。不大的公寓,收拾的非常幹淨;裏麵的家具雖嫌老式,卻很合用;最重要的是就在公共汽車站旁邊,上學、購物都方便。同屋何靜在商學院念會計,長了一張精致的小麵孔,人很安靜,見了亞南總是溫和的笑笑。何靜喜歡兩件事,一是買一種桔子香味的蠟燭來點,燭光明滅之間滿屋子清香,讓人心曠神怡,亞南很快也喜歡上了這種蠟燭,每次點完了就會在購物的時候買上兩支;另一件就是煲湯,說來也怪,何靜是北方人,卻非常喜歡煲湯,美國最便宜的恐怕就是雞肉,兩三塊美元就可以買一隻整雞,而且弄得幹幹淨淨馬上就可以下鍋,所以,何靜的鍋裏幾乎天天都煲著雞湯,隻是裏麵的配料略有不同 --蘑菇、香菇、土豆、苦瓜、胡蘿卜、洋蔥、生薑、海帶、苟杞、花旗參,好像沒有什麽不能拿來煲雞的。家裏整天彌漫著一股雞湯的香氣。亞南總是想,將來何靜的男朋友一定非常幸福,一個如此溫良的女孩子,夫複何求?

學校開學了,亞南買了一張學生月票,天天坐公共汽車上學。等車的時候,有時候會碰見一個高高瘦瘦、看上去三十左右的男人,她對他笑笑,他也對她笑笑,亞南注意到他經常拿點東西在車上看,有時是Time或者US News之類的雜誌,有時是當地的報紙,有時像是專業書。她覺得這個人真是用功,連這麽一點工夫都不放過,不過,她很想告訴他,在公共汽車上看書對眼睛不好,可是又不好意思意思貿貿然跟陌生人搭話。

有一天,亞南發現那個人手裏竟然拿著一本“浮生六記”,驚喜得幾乎叫了起來。這本書她看過不止一遍,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到了美國,天天在英語的世界裏撲騰,一下子眼中撞進這親切熟悉的方塊字,她不由把眼光定在上麵。那個人注意到了她的眼光,從書後抬起頭來,溫和的笑了笑,微微揚了揚手中的書。那一刹那,亞南看見了一張清朗的臉,顴骨略高一點,左臉靠近唇邊的地方有一顆痣。不知是不是起床匆忙,腦後有一小簇頭發微微翹起。

下車的時候,他又跟亞南笑笑,“你好。” 很標準的普通話。

亞南也跟他笑笑,“早上好。你這本書是國內帶來的嗎?”

“不是。就是學校圖書館裏借的。”

“圖書館裏有中文書?”

“對啊。在三樓有幾個架子。不過,大部分是言情和武俠的。這本書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大概是學校剛剛買來的,幸虧我眼尖,否則過兩天肯定就被別人借走了。”

“那,你看完了轉借給我吧。”

“沒問題。”

“那好啊。謝謝你了。噢,我叫周亞南,生物係剛來的。”

“我叫孫皓,化學係的博士後。”

“你已經念完了博士?真了不起。” 周亞南看他的樣子,本來以為是個學生,沒想到人家已經是博士後了。

“哪裏,博士後者,博士之後也。人之後者,屁股也。念書念到了博士的後,你說還能有什麽意思?” 孫皓聳聳眉毛,做了個詼諧的表情,亞南被他逗笑了。

到了圖書館前麵,亞南說,“我走這邊。再見。”

“回見。” 孫皓說。

兩個人交換了電話號碼便分了手。亞南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孫皓腦後那簇頭發還是向上翹著,隨著他的步子在風中一擺一擺。亞南記起她忘記提醒他在公車上看書不好,心想,下次再碰到,一定要提醒他。

那天下課回家時,亞南在車上沒有見到孫皓。她突然想到人家博士後的是坐班的,而她下課的時候才不過三點多鍾,孫皓自然不可能那麽早下班。

回到家裏,鍋上煲著一鍋香噴噴的雞湯,屋裏何靜關著門正在和誰打電話。

亞南點起一支桔子蠟燭,靠在沙發上開始看昨天程嘉言借給她的一本錄像片。裏屋何靜的聲音越來越大,亞南不由豎起了耳朵,她無意打探何靜在和人家說什麽,可是何靜說話這麽大聲實在有點反常,而且,她的聲音裏還夾雜著哭聲。

亞南調小電視的音量,豎起耳朵聽了半天,還是聽不清楚何靜究竟在說什麽。

何靜終於掛上了電話,但是門還是關著,好一會過去了也沒有動靜。亞南不由得擔心起來,想著何靜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

亞南走過去想敲門,何靜的房門雖然關著卻並沒有鎖,一推就開了。

亞南看見何靜趴在床上,把頭狠狠的埋在枕頭裏嗚咽著。



第二十五章



“怎麽了,怎麽了?” 亞南坐在床邊,焦急的問。

何靜不理她,自顧哭哭啼啼,半天,才抬起一張淚水模糊的臉,抽搭著說,“我男朋友要結婚了。”

“你男朋友?” 亞南一頭霧水,她從來沒聽何靜說過她有男朋友。

“我在出國前有個男朋友,我們是同班同學。畢業的時候我們一起準備出國,後來,我被這個學校錄取,還拿到了半獎,可是他考試分數不夠,就沒有成功。當時我很猶豫,他希望我跟學校把錄取推遲,等他一年,兩個人一起走。可是,你知道,我們讀財經的,又不申請讀博士,拿個半獎都很不容易,這次機會要是放掉,天知道明年還輪不輪得到我。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舍不得。我走的時候,他答應過我不放棄的。我還挺當回事的,來了以後給他在網上找了很多考試的資料,還想辦法去跟係裏的教授套磁,連係辦公室的秘書我都送過一條絲巾呢。我這是為了什麽?還不就是為了他將來申請的時候消息能靈通一點?可是他重考了一次,又不行,他說他家裏給他很大壓力,要他找個工作。我說好啊,你有一點工作經驗,將來申請的時候也可以容易一點。後來,他就找了個工作。可是,從那以後,他好像就對出國不再起勁了,老是說其實在國內工作也好,我聽了就很不耐煩,我覺得那是他對自己沒有出息、考不出來的借口,我們就常常吵架,通電話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這次,我兩個多月都沒有給他打電話了,今天,他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就要結婚了,找的是他家裏給介紹的一個小學老師。最可氣的是,我問他他們什麽時候開始交往的,他竟然說已經交往了快一年。你說說看,你說說看,他交往了快一年,臨到結婚時才告訴我,這算是怎麽會事呀?”

“別哭,別哭。”亞南一時不知該怎麽安慰她,心想這個何靜倒算得上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孩。來美國以後,她聽說過好幾宗女孩子出國後甩了國內的“糟糠” 男友另尋新歡的,卻是第一次見識“糟糠”變心反過來甩了女友的。

“我跟他說,其實我也不覺得美國有什麽特別好,我還有一年就畢業了,等拿到了學位回國去找工作也可以啊。他卻跟我說,其實我們並不適合彼此,說我太要強,有了目標就一定要達到,就像那時候要出國一樣。他說他自己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隻希望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和一份安定的生活。他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像掉進冰水裏一樣。因為他說話的聲調,根本不是跟我闡述他的觀點,而是在通知我他的決定。其實我不是像他說的那樣的,他要是早點告訴我,我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或者將來畢業以後,我可以回國去找工作的呀。可是,他為什麽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呢?為什麽呢?” 何靜把頭靠在亞南肩上,又嚎啕大哭起來。

亞南把床頭的紙巾盒拿過來,由著何靜痛痛快快的哭。她想,真是人人一本難念的經。

何靜平靜下來,洗了把臉,呆呆的坐在沙發上,瞪著那支蠟燭出神。亞南問她,“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不過,我倒是真想見識見識他那個小學老師,看究竟比我高明到哪裏去! ”

亞南聽何靜這麽說,知道她沒事,放下心來,倒了杯果汁遞到她麵前,“算了算了,我擔保他那個小學老師不可能比你高明。我聽你說的,總覺得你那個男朋友其實心裏希望找個不如他的女人,所以,不是你有什麽問題,是他自己容不得女人比他強。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何靜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問亞南,“那你先生是什麽樣的呢?他肯放你一個人大老遠的到這裏讀書,肯定是很民主的了吧?”

方衛東民主?亞南不由失笑,方衛東要是還有一點辦法,恐怕他也萬不會放我一個人出來讀書。順了他的意思,我現在還乖乖的在那個地方做陪讀夫人和小馮一塊兒念一門又一門枯燥乏味的計算機基礎課程吧?說來有點怪,當初看中衛東就是為了他能出國,嫁給他也是為了到美國來,那個時候,“去美國”是一個深嵌在亞南和她父母心中的目標,同時也成了衛東頭上一道明晃晃的光環。在那道光環的照耀下,衛東其他大小毛病都瑕不掩瑜了。可是等她真正踏上這片土地,那個曾經輝煌的目標成了身後的裏程碑,她和衛東一起麵對這外麵世界的精彩和無奈,各種滋味又有誰知道呢?平心而論,衛東是個好丈夫,可是,從最近以來的一些事,她隱約覺得自己和衛東之間差著一點什麽東西,究竟是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亞南並不是一個很重視物質的女子,然而,她覺得一個好丈夫沒有什麽理由不和妻子商量就隨便往老家寄錢,而讓自己家庭的經濟困難。給衛東那三千塊錢的事情,她至今不敢告訴父母,因為她知道父母肯定會不高興,覺得她倒貼得太多。可是,在當時的情況下,不倒貼又怎麽樣呢?這不僅是錢的問題,也不僅是衛東沒有和她商量,而是衛東和她在許多問題上的看法和做法還有一定距離,就好比她喜歡吃薄皮的薺菜餡小餛飩,衛東卻總給她遞上韭菜餡餃子讓她蘸醋吃,還一口斷定餃子一定比餛飩好吃。

亞南跟何靜由衷的說,“其實,我真是佩服你們這些自己憑能力考出來的女孩子,那麽能幹。”

“有什麽了不起的。其實早點找個好老公才是最重要的。你看我,原來在大學裏人家還說他高攀我,現在呢,人家嫌我太能幹了,堂而皇之一句話就不要我了。”

“別這麽說,不定過兩天你就找到一個比他好十倍的,那時你一定會慶幸他提出分手了呢。上次中秋聚會跟你一起調飲料的那個男孩子不是很不錯嗎?”

“可是這裏的男生流行回國去找老婆,一個個娶來美如天仙。那些男孩子個個手裏握著好幾張美人照挑呢。人家說單身的女生在美國有市場,我覺得不對,至少在我們這個學校不是這麽會事。我就知道好幾個女孩子都快30了還是找不到對象,表麵上還若無其事的,其實一個個急吼吼的。你想,在美國大家圈子小,要找個合意的本來就不容易,女孩子又不好讓父母在國內幫著找。”

“可你的條件很不錯啊?又會煲一手好湯。”

“說真的,煲湯還是那時候跟他談戀愛養成的習慣。他是南方人,喜歡喝湯。唉,算了,不提他了。”何靜歎了口氣,隨手拿了個抱枕把頭靠在上麵。



第二十六章



亞南來到新學校已經快兩個月,因為是第一個學期,她隻修了三門課,好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適應課程和係裏的工作。亞南跟的那個教授人很不錯,和藹可親,布置的工作量很合理,從來不像有些教授那樣把學生當成廉價甚至免費的勞動力剝削,唯一的苦差恐怕就是侍候係裏那片菜園子了。

生物係的所謂“實驗基地”實在像個菜園子,裏麵一溜幾排大篷種著各類蔬菜,最多的是番茄黃瓜,夏天有時也種西瓜,都是種了給學生做實驗的。亞南住在學校東麵,菜園子在學校的西麵某個野貓不拉屎的角落裏,從東到西差不多有十幾個街區,越走越荒涼,夏天還湊合,到了冬天,頂著呼嘯的寒風走,滋味實在不好受。她跟程嘉言訴苦,被程嘉言幾句話就頂了回去,“澆澆菜,夠舒服了,你還想怎麽樣。知道我剛來那會兒,我們老板叫我幹什麽?養牛!我可養了整整一年的牛,還是頭母牛。苦啊,每天早上五點半爬起來穿過一個校園去給牛喂食,冬天那個冷啊,我一遍騎車,一遍鼻涕水都快凍成冰棍。”

“也不錯啊,你看,早上起床先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鍛煉一下身體,到了牛圈,喝一碗新鮮牛奶暖和暖和,又不要你錢,這樣你一個月能省下十塊牛奶錢。你不是喜歡省錢嗎?你們老板用心良苦。” 亞南格格的笑起來。

“啊呸,要是那頭牛還在,我馬上給你弄一碗新鮮牛奶看著你喝下去。” 程嘉言白了亞南一眼。

“怎麽,那頭牛被你們殺了吃肉,還是做了實驗了?”

“什麽呀,生病死的。不過呢,我喂著喂著,也就有點吊兒郎當,有時早上會遲一點,有時睡過了頭就幹脆不去了,反正我們老板從來不查班。後來不知哪一天,它就生病了,後來就死了。牛死的時候,我還偷偷高興,想著以後可以弄個好點的活幹了,比如澆菜園子。天曉得,我們老板不知從哪裏弄了一頭母豬來給我喂!”

亞南笑得抱著肚子,嘉言還是一本正經的往下講,“不過,喂著喂著,我覺得這頭母豬不一般,那是一頭有情有義的母豬。我每天早上去喂它的時候,它會用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我,真的含情脈脈,我一點不誇張。哎呀,你沒跟豬打過交道你不知道,豬的眼睛其實長得非常漂亮,那個雙眼皮大眼睛,秋水盈盈,絕對標致,比我們以前班上的那個“大眼美眉”還要好看。然後它吃飽了,那大眼睛還會衝著我笑呢。說出來不怕你笑,我之所以考慮買車,主要就是為了不耽誤喂豬。要是把如此有情有義的豬給喂死了,我真的要哭。”

亞南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了好了,再喂下去我看你說不定會跟那頭豬看對眼了。相比之下,敢情這澆菜園子還是個很不錯的差事,我一定要把它做好,不辜負老板的厚愛。” 她轉念一想,“唉,嘉言,星期五晚上有空嗎?”

“什麽事?”

“有空就上我那兒吃飯。上次申請學校你幫了很多忙,我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行。吃飯的事我喜歡。” 程嘉言咧開嘴,孩子一樣笑了。

亞南回頭到了係裏馬上給何靜打電話,叫她星期五晚上一起吃飯,何靜答應了。

亞南心頭暗喜,她從來不喜歡做媒,但這次要破個例,她要撮合何靜和程嘉言。

那次以後,亞南和何靜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她很同情何靜,想幫她早一點忘記那個薄情寡義的王八蛋。今天和程嘉言吹著牛,她突然眼前一亮,這兩個人其實倒是蠻般配的!一個典型的新好男人,一個標準的小家碧玉,配在一起豈不是珠連璧合。

下午回到家,她就忙著準備星期五的菜單。亞南其實並不擅長做菜,從前在家三姐妹都是寧肯頓頓吃速食麵也不下廚的,所以,她也是臨到美國前才突擊跟媽媽學做了幾個菜,倒是來了以後,碰到個更不會做的方衛東,才真正有了練習的機會,弄著弄著也能湊合幾個菜,自己頗為得意。她想著到鎮上的中國店買點熟菜、然後自己炒幾個比較拿手的家常菜,再讓何靜煲一鍋湯,就差不多齊了。

剛寫了幾個菜,電話就響了起來。她拿起話筒,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你好,請問周亞南在嗎?”

“我就是,請問哪位?”

“我是孫皓,上次坐車時認識的。”

“啊,你好。”亞南很高興他打電話來,自從那次在車上碰到孫皓,以後的一個星期,亞南都沒有碰見他,現在又聽他的聲音,竟然有隔了很久的感覺,“有什麽事嗎?”

“噢,沒什麽事,隻是想跟你說一聲,那本‘浮生六記’ ,我已經看完了。你還想借嗎?”



第二十七章



“當然想啊。” 亞南笑著說。

“那我們約個時間一起去圖書館,我好把書轉借給你。”

“行,那就明天下午吧,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

“好,下午五點我在圖書館門口等你。”

第二天,亞南準時去了圖書館,孫皓已經站在門口了,穿了一件灰色西裝,配黑色的高領毛衣和褲子,在學校這個環境裏已經算是比較正式了,頭發也豎得整整齊齊,斜陽照在他微笑的臉龐和剃得青青的下巴上,顯得年輕俊朗。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平常坐車的時候碰見,他穿得比較隨便,並不十分起眼。今天這麽一打扮,讓亞南眼前一亮,倒又不好意思老盯著他看了。

“今天怎麽這麽整齊?” 亞南走上台階,笑著問他。

“你已經是今天第五個問這個問題的了,係裏有個老美還問我是不是有約會呢。今天我們係裏有個 conference,我去 present

一篇文章,所以這麽打扮。好久沒有穿西裝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聽他這麽說,亞南心裏有點失落,有一刹那,她還真以為孫皓是為了跟她見麵才這樣鄭重的,或者說,她是這樣希望的吧。轉念一想,才見過幾麵的人,孫皓憑什麽為了自己這樣呢?又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他們在圖書館辦了轉借手續,孫皓說,“三樓有好幾個架子的中文書,你去看過沒有?”

“嗯,還沒有啊,你要有空就帶我去看看吧。” 亞南說了個謊 -- 三樓,她其實已經去過,可是,她很想多跟孫皓待一會兒。

孫皓帶著亞南上三樓,關電梯門的時候,亞南發現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戒指。這麽說,他已經結婚了?

已經是博士後了,應該有三十歲了吧,是應該結婚了,亞南悵然的想,在美國碰到的中國男人戴戒指的並不很多,他一定很愛他的妻子。

下樓的時候,孫皓問亞南,“你們生物係的 Dr. Anderson 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我的導師啊。人很好,一點架子都沒有,對學生也不錯,我的助研獎學金就是他給的。你怎麽問起他?”

“我的老板和 Dr. Anderson 馬上要合作一個項目,看來以後我們大概要常常打交道了。”

“是嗎?那好啊。”

“還請多多關照。” 孫皓一本正經的說。

“也請你多多關照。” 亞南看著孫皓,不由“撲哧” 一笑,“我們怎麽像日本人一樣?”

那天晚上亞南回到家,一個人在浴室裏關了半天,對著鏡子反複的審視自己微笑的表情。鏡子裏的她兩頰粉紅,明亮的雙眼盈著笑意,左臉頰嘴角邊浮起小小的水靨,竟有點楚楚動人的味道。她放心的笑了,孫皓眼裏的她是這樣美麗的。

亞南用雙手捂著臉,覺得臉頰發燙,一雙手卻是冰冰涼的。剛才聽到孫皓說今後會經常和她打交道,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就好像小學的時候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和自己心儀的男孩子做同桌,明明很激動卻又怕被對方發現,隻好隻能裝做無動於衷,照樣在課桌劃上三八線。

剛才孫皓送她回家,原來他有車。亞南注意到孫皓是先打開右側車門讓自己上車,然後再繞到左側駕駛座,關上車門就打開空調。路上,亞南把手湊近空調片取暖,他看見了,馬上把暖氣調大一點。這些小動作給亞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衛東每次都是先自己大咧咧的自己先跳進車裏,然後從裏麵把右麵的車門打開讓亞南進去;除非確實很冷,他能不開空調就不開空調,為了省油;他甚至還有一次在停車場正好開過一個空車位,竟然叫亞南立刻跳下去站在那兒占著那個位子等他轉個圈子回來。程嘉言比較有紳士風度,但是話太多,要是亞南在他的車上把手湊到暖氣片上去烘,他肯定來一句,“是不是很冷?”然後把空調調大一點,開始長篇大論的講他那輛車的空調如何如何好。坐在孫皓的身邊,窗外紅黃的路燈光柔柔的瀉在車上,正好讓亞南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他微抿的嘴唇和有點翹的下巴。亞南變得矜持起來,話很少,孫皓也沒有說什麽話。不知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和旁邊這個人好像已經認識了好久,已經不需要什麽禮節性的寒喧。





第二十八章



那段路實在太短。亞南走出車門的時候,孫皓說,“我家離這裏隻有兩個街區,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給我打個電話好了。你有我電話號碼吧?”

亞南點點頭,微笑著揮了揮手。

孫皓一直看著亞南走上樓梯,掏出鑰匙開門,走進公寓,才重新發動車子。

他的眼睛在路燈光下很亮。

電話鈴響了,她從自己的思緒裏醒來,拿起聽筒,是衛東打來的。

現在衛東基本每隔一天給她打個電話,匯報自己英語口語的進步情況,再講一些學校裏雞零狗碎的事。

說來奇怪,從前夫妻倆在一起的時候,特別是出了那四千美金的事以後,大吵小吵不斷,現在分在兩地,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倒好像客氣一點了,講起電話來像兩個好朋友。

“老婆,我已經把那本口語教材背爛了,現在說夢話用的都是英語了。”

“什麽時候考試啊?”

“下個月17號,還有二十多天呢。這次,我想應該能通得過了。”

“你有把握嗎?”

“不是我吹,昨天碰到我們係主任,跟他吹了半天牛,他也說我現在的英語比剛來那會兒要好多了呢。”

“那就好,你要是這次再通不過,我可沒辦法了噢。”

“肯定通得過,老婆,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等我拿到了助教,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三千塊錢還給你,再加利息。”

“利息就算了,我把本金拿回來就可以。”
“怎麽老婆,你真跟我要錢?” 電話那頭衛東略帶委屈的聲調。

“廢話,沒聽說過‘救急不救窮’ ?”

“行行行,我還你不久行了?告訴你一個稀奇事,老張的太太又懷孕了。”

“老張的太太?有沒有搞錯,她已經四十多了呀!” 亞南叫了起來。

“沒錯,就是她! 怎麽樣,老張寶刀不老吧?”

亞南哈哈大笑起來,“看來老張還是沒把全部心思放在讀書上啊! 難怪老是拿 B。”

“張太太現在挺著個肚子,總有兩個老張那麽大,活像個大蜘蛛。天天吃飽了飯背著雙手在院子裏遛達。唉,我弄不懂為什麽懷了孕的女人都那麽神氣活現,肚子撅得高高的,手往後麵一背,走路踱方步,跟現寶似的。”

“神經病,你以為人家喜歡這樣嗎?你往肚子上捆個枕頭,也會一樣神氣活現的。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說正經的,他們怎麽現在生孩子呢?”

“我問過老張,他愁眉苦臉,說有什麽辦法,不當心懷上了。我看,他八成是低估自己的能量了,沒好好采取措施。我問他生下來以後打算怎麽辦,他說準備送回過去讓父母先帶幾年再說。”

“那多不好,將來孩子大了,豈不是連父母都不認識。”

“有什麽辦法,張太太還想念書啊。”

“她都那個年紀還念得進去嗎?”

“哼,那老太太有意思。你在的那會兒她天天張家長李家短不務正業,現在懷了孩子,反而發奮圖強了,老是嘮叨著將來等孩子生下來以後,要去念個會計什麽的。大家都在議論她懷的說不定是個文曲星呢。”

“你們這幫人,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亞南呸道。

“對了,今天葛冬梅告訴我,她已經弄到了我們係春季學期的獎學金,簽證也拿到了,明年一月份就要來了。老婆,我話說在前麵,她來這兒,我肯定得幫點忙,你可不許吃醋。”

“她動作很快啊。”

“我這個老同學做起事情來向來風風火火。我上次說的一點不錯,她找了好幾個在美國的老同學,總共聯係了五個學校,拿了兩個學校的獎學金,最後挑了我們學校。”

“她為什麽挑你們學校?是不是因為有你這個老情人啊?”

“瞎說什麽,她算我哪門子的老情人。她挑我們學校是因為我們學校的計算機係好一點。”

“喲,她不會來都沒來就想著轉係吧?”

“人家就是這麽想的。厲害吧?所以,我當初跟你說她的事我不插手是絕對正確的,走著瞧吧,她來了沒多久就會轉係,肯定把我們係那些老爺子們給氣死。”

“這麽多人念計算機,將來都能找到工作嗎?”

“昨天網上還說,美國現在高科技行業還有十幾萬個職位空缺呢,你想,要把這些空缺填上,就得多久。亞南,你們那裏的計算機係怎麽樣?要是好的話,索性我將來轉過去念計算機好了。”

“念計算機係可拿不到獎學金,我一個月才九百多塊錢獎學金,你不會要我養你吧?別忘了你還欠著我三千塊錢呢。”亞南突然冷冷的說,她對衛東心血來潮式的思想方式已經很反感。我來美國的時候你口口聲聲說要我念計算機,講得花好稻好,到頭來反而讓我倒貼你,要不是我也拿到了獎學金,真不知道現在日子怎麽過。現在你自己的獎學金問題還沒解決,又異想天開要我來供你讀計算機,說話一點不負責任。你一天到晚琢磨著怎麽找個高薪的好工作去賺很多美元,可是,什麽時候真正為我著想?一個快三十歲的男人,說話做事總應該穩重一點,像……孫皓?





第二十九章



那天的電話,亞南和衛東不歡而散。

衛東掛上電話,狠狠的把一本書向牆上摜去,罵了一句“他媽的”。結婚一年多,他總覺得亞南有些地方讓他怎麽也摸不透。有時候,亞南會莫名其妙的發脾氣,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話說錯了。他想起那時葛冬梅盯了他兩年最後不得不放棄時眼淚汪汪賭著氣說的一句話,“方衛東,你喜歡城市人你喜歡去,將來娶個城市老婆,我看你侍候得來不! ”

他搖搖頭,歎了口氣,點上一支Winston叼在嘴裏,吐個煙圈,瞪著眼看它冉冉升上天花板,他的心緒,像這煙霧一樣迷茫。

亞南的心緒也很迷茫,卻是由於完全不同的原因。她知道自己今晚對衛東發脾氣是有點過分,可是有時候衛東說的話、做的事實在讓她來氣。

可是,為什麽會想起孫皓呢?難道……

亞南不敢往下想,可是思緒不由她控製,一個勁的跳躍著。孫皓修長的身影,溫和的微笑,含蓄而體貼的風度,俊朗的側影,微翹的下巴,還有,還有他左手上的戒指……

啊,他左手上的戒指。亞南的心像突然被什麽刺了一下,一個對陌生女子都可以周到體貼的男人,對自己的太太當然沒話可說了。他的太太是誰呢?我見過嗎?剛才為什麽不問他呢?下次要記得提醒他不要在公車上看書……

亞南在紛亂的想法中昏昏睡去,夢裏竟然是中學時她考試不及格,在校門口轉啊轉不敢回家,後來陳健哥哥用老坦克載著她去買香香的蘿卜絲餅的情節。醒來後天剛剛亮,亞南裹著毯子發怔,陳哥哥已經多年不入她的夢了,自從那天她扔下那瓶幸運星以後,就告誡自己那個人已經成為過去時。事實上,陳健的的確確成為了過去時,無論二姐還是如何的不放心,亞南現在完全可以和陳健在電話裏聊上半天而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難道,她夢見的並不是那個人而是那種受嗬護的感覺?難道,孫皓的出現喚起了她的這種感覺?

亞南想了半天,理不出一個頭緒,索性起床。走到客廳,一看掛曆,突然意識到今天已經是星期五了,晚上要請程嘉言吃飯。

星期五下午沒有課,亞南坐車去超市買了菜,又到中國店切了半隻烤鴨、買了點調料,回到家,何靜已經燉上了雞湯。兩個人忙活了兩個多小時,等程嘉言來的時候,已經像像樣樣的弄出了一桌子菜。

程嘉言帶了一個大飯盒子,打開一看,裏麵滿滿的裝著醬豬蹄。

“哎喲,嘉言,你不會狠心把你那頭大母豬的蹄子給醬了吧?” 亞南一看就樂了。

“瞎說什麽,這是Albertsons買的,特價,才三毛多一磅,便宜吧?我每個星期都買四磅,回家拿冰糖紅燒一大鍋,擱在冰箱裏每天拿一點出來,再炒一兩個蔬菜,中午飯就解決了,又好吃又實惠。還有,豬蹄子是美容的,我建議你們兩位多吃。唉,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們不美,不過呢,豬蹄裏有很豐富的膠原質,對皮膚真的很有好處。”

何靜站在一邊微笑,亞南搶白他,“難怪你這麽細皮嫩肉的,敢情是天天吃豬蹄吃出來的。對了,嘉言,說起美容,你現在還用中華牙膏洗臉嗎?我在大學裏對你唯一的印象就是這個男生天天用中華牙膏洗臉。”

“不用了。” 嘉言有點不好意思,“在美國哪裏找得到中華牙膏。我現在用

Aquafresh,效果比中華還好,不信,你們試試看。”

何靜終於忍俊不禁哈哈的笑了出來,“亞南,你這個同學真是會生活。”

嘉言推推眼鏡,“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比較相信要把日常生活過得好一點,你想,一個人,無論他有多少錢,事業如何輝煌,如果不懂得享受生活,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像我們在美國,日子過得本來就不容易,更加有理由要善待自己,否則豈不是更無聊?”

三個人坐下開始吃飯,亞南說,“嘉言,你應該認識何靜的吧?”
嘉言做了個肅然起敬的神態,“找房子的時候見過,商學院的,未來的 MBA。”

“我念的是會計。” 何靜抿了口可樂,輕聲的說,她的臉有點泛紅。
“我聽說會計也不錯,像萬金油,什麽行業都需要,畢業了很容易找工作。”

“他們也是這麽說的,不過呢,會計的工作一般工資都比較低,我們係裏前幾屆畢業的人一般起薪都隻有三四萬,不像計算機係的,出去都是七八萬,還有股票什麽的。”
“起薪三四萬已經可以了,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總比找不到工作好吧。”

嘉言和何靜你一句我一句談得很投機,亞南看著心裏暗中高興,想,有戲。





第三十章



三個人把菜一掃而光,亞南端上國內帶來的龍井茶,大家喝茶聊天。

程嘉言拍拍肚子說,“這是我來美國以後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亞南,沒想到你菜做得這麽好,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沒看出來。”

“哪兒呀,好幾個菜都是何靜做的,她才能幹呢,什麽菜都會做,還能煲一手好湯。” 亞南趕忙說。

打那以後,三個人周末經常湊在一起,有時燒一桌菜,有時包餃子或者餛飩,懶起來就去 Pizza Hut 叫一隻大號比薩餅,回來大家拿手抓著分吃。

不過,大家關係好歸好,嘻嘻哈哈的鬧成一團,亞南卻沒看出何靜跟程嘉言之間有什麽特別的發展趨勢。她隻是隱隱約約的覺得何靜好像對程嘉言有點意思,因為有一次,何靜問她,“程嘉言這個人倒挺有意思的。你們以前念書的時候熟嗎?”

亞南照實說,從前做了四年同學,隻和他說過幾句話,根本沒想到在美國會變得這麽熟。

何靜若有所思的說,“你說他有沒有女朋友呢?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滿討女孩子喜歡的吧。”

亞南說,“這倒不一定,我知道很多女孩子喜歡比較酷、比較深沉的男生。程嘉言人是好,可是話太多了,嘰哩呱啦的。我想他應該沒有女朋友,否則哪裏有興致每個周末跟我們一起吃飯。”她偷眼看了看何靜,“不過呢,程嘉言這個人,做老公倒是不錯的,又會做家務,又懂得生活情趣,很實惠的。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啊。”

何靜的臉一下紅了,“你說什麽呀。” 不過,她並沒有否認什麽。

亞南天天坐車的時候都希望能見到孫皓,可是孫皓從來沒有再出現過,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那一天早上,天氣特別陰冷,寒風卷著細密的雨絲從各個方向襲來,幾乎就要穿透亞南身上那件羽絨風衣,亞南肩上背著個大書包,左手拎著午飯包,右手裏那把小小的傘剛才一出門傘骨就被風吹斷了,像個破了的篷一樣,根本擋不住風雨。雨絲撞到她的手上,馬上就結成小小的冰珠,一會兒,她的羽絨風衣已經被落上來的雨絲凍得硬硬的,好像被漿過一樣。公共汽車偏偏像變心的男人,你越等他,他越不來。亞南立在站牌下,一邊詛咒著這鬼天氣,一邊不停的跺著腳以免被凍僵。她的頭發被打濕,又凍住,一條一條的粘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狼狽不堪。

一輛白色的道奇停在她身邊,車門打開了,“快上車吧。” 低低的、溫和的聲音。

那個人在她最意料不到的時候出現了。

亞南一時顧不得風度,收起那把破傘,貓著腰鑽進了孫皓的車。

車裏很溫暖,亞南打了個噴嚏,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

“沒事。”孫皓微笑著說。他從亞南手裏接過傘和午飯包放到後座,又要幫她把書包放到後麵,亞南忙說,“不要緊,我抱著它就可以了。”

“不重嗎?”

“還好。” 亞南從後視鏡裏看到自己沾滿雨水和發絲的臉,形像不佳,心裏十分沮喪。

孫皓倒是心情不錯的樣子,一邊開車一邊問她,“你這麽早就有課?”

“是啊,我有一門課是星期二和星期四早上八點到九點。當初選那門課的時候是想著這樣可以逼著自己一周至少有兩天早起床,可是沒想到冬天這麽冷,風又這麽大。下學期我一定隻選下午的課了。” 亞南嘟起嘴委屈的說,又問,“你呢?天天這麽早上班?”

“我們上班時間是八點半到五點半。不過,我習慣早一點去。”

“我好久都沒有看見你坐公車了。你現在是不是都開車上下班?”

“我上個月休假。一般我一周大概會坐一兩天公車。”

“噢,你休假去哪裏玩了嗎?”

“去了芝加哥,我太太在那裏。”

雖然亞南早就知道他一定有太太,可是此刻聽他親口說出這兩個字,心裏還是微微的一震。

“你太太在芝加哥念書?”

“她在那兒工作。”

“噢。” 亞南一時想不出什麽話說,她的嗓子有點幹,心裏有點澀。

“聽說你先生也在外地?” 孫皓淡淡的問了一句。



第三十一章



“你怎麽知道的?” 亞南覺得奇怪。

“聽你們係裏人說的。”

“噢,是這樣。” 亞南莫名的臉上有點發燙。明明人家有太太,我有丈夫,前幾天還在那裏做白日夢呢。

兩個人之間一時無話,車裏的氣氛有點悶。孫皓打開 CD 機,一把低沉溫婉的女聲緩緩的蕩漾開來,是甄妮的“流金歲月” :



看似水流金年月

求往日歡笑重現

金光裏

誰在雨中相逢

奈何又驟然相送

隨一陣輕風

看一個輕笑

無論愛是否永遠

茫茫在人海中轉圈

如夢消逝 浮萍一片



這曾經是亞南在青澀時期喜歡聽的一首歌。“流金歲月”這部電影她看過,雖然覺得情節比起原著小說意境相去太遠,可是裏麵這首主題歌卻讓她一聽再聽、難以忘懷。那個時候,為賦新詞強說愁,本來就喜歡這種甜美而憂鬱的句子,又正好為了陳哥哥的事情心裏覺得很是委屈,於是對號入座、覺得這首歌唱的就是自己的心境。還曾經天真的想,將來說不定有一天會跟陳哥哥重逢、如果一起再聽這首歌,不知兩個人會有什麽感觸。

“這首歌真好聽,我以前很喜歡的。”

“是嗎?我以為隻有我們這一代人才會愛聽呢。”

“你們這一代人?你才比我大了幾歲?我們難道不是一代人嗎?”

“現在人家說,三歲就是一代人。我是屬狗的,算算和你隔幾代。” 孫皓轉過頭來有點調皮的微笑著。

“瞎說,依老賣老。” 亞南白了他一眼,“你看過‘流金歲月’ 嗎?”

“看過,小說、電影都看過。感覺小說比電影有味道得多,不過這首歌唱得很不錯。你大概會覺得奇怪,怎麽一個男生也喜歡看亦舒的小說。”

“很正常啊。我們係的程嘉言你認識嗎?你要是不認識我下次介紹你認識,擔保你見過他一麵就忘不了這個人。他和我大學的時候就是同學,我記得他就喜歡看瓊瑤。” 亞南不動聲色的說,心裏暗暗驚訝孫皓和自己竟如此不謀而合。

“我認識他,就是他告訴我你先生在外地的。程嘉言人很熱情。”

“熱情?是話多吧?” 亞南有點惱程嘉言把自己已經結婚的事情告訴了孫皓。

快進校園了,前麵一個黃燈,孫皓把車停下。

“你真守交通規則,周圍一輛車都沒有啊。”

“讓你把歌聽完。”

兩個人默默的聽著甄妮幾分深沉、幾分幽怨的歌聲。亞南幽幽的說,“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流金歲月都流到哪裏去了。”

是啊,曾幾何時,懷著希望把青春結成厚厚的繭,盼望著哪一天破殼而出的是一隻瑰麗斑斕的蝴蝶翩翩起舞。後來,還沒有見識過浪漫,就匆匆嫁了,反正也沒有找到可以一起浪漫的人。嫁到美國,更是現實,一天到晚想著錢錢錢,想著現在不夠的錢,想著未來要掙的錢,一轉眼,心好像已經垂垂老矣。說來好笑,當年在大學裏有個男生對她示好,想約她去看電影跳舞。亞南覺得人家沒出息,有時間不好好念書、考獎學金爭取出國,一天到晚想著跟女孩子去玩的男生,能有什麽前途?為了曉以大義,她還專門約了人家“說清楚” ,一番大道理講得那個男生懵懵懂懂。現在想來何其可笑,人各有誌,何必強求,像自己,從前最有時間漂亮的時候沒有漂亮,以後隻怕也沒有這個機會了,整個人生是不是都會這樣灰樸樸的下去呢?

她眼角的餘光碰到了孫皓的眼神。孫皓沒有說話,可是那個眼神裏閃動著一點什麽東西,讓亞南覺得他完全懂得自己在說些什麽。他難道也有同感,還是隻是覺得我可憐?

一時間,亞南心裏湧上許多問題: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過去是什麽樣的?他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還有,他的家庭是什麽樣的呢?

那個碎嘴的程嘉言隻怕把我的底都快掀給人家了,可是我對他還是一無所知啊。可是,我為什麽要去知道他呢?他不過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好人,偶爾讓我搭車,僅此而已。我用得著去了解他嗎?

正在亂想著,車已經停在生物係前麵。

“謝謝你送我。” 亞南笑笑,拿了東西,打開車門就要出去。

“等一下。你的傘壞了,先用這把吧,雨太大,這邊走過去還有一段路呢。”

“那你怎麽辦?”

“沒關係,我還有一件雨披。”

“那,就真的謝謝你了。唉,我怎麽還給你呢?”

“再碰到的時候還好了。”

亞南再道謝,拿了傘關上車門,朝孫皓揮揮手,看著他把車開走,心裏竟有點歡喜。借了傘,就有還,就肯定會跟他再見麵。她並不了解這個人,但是從言語中,她隱隱約約的感覺到孫皓和自己之間有一些東西是共通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她不知道,但是那一些東西足夠讓她想再見他一麵。

孫皓是怎麽想我的呢?他也會覺得和我有共通的地方嗎?





第三十二章



在樓裏碰到程嘉言。程嘉言今天春風滿麵,“亞南,我上個學期寫的兩篇論文要發表了,都是全行業最牛的雜誌啊! 老板剛才好好的誇了我一頓,跟係主任說我是個 real guy,這下子下學期的研究獎學金有戲了。”

亞南恭喜兩句,就開始問罪,“嘉言,你跟人家化學係的孫皓都說我什麽了?”

“我說你什麽了?我沒說你什麽啊。我幹嘛要說你?” 程嘉言一頭霧水。

“我剛才上學的路上碰到他,人家連我先生在外地都知道,還說是你告訴他的。你還跟人家說我什麽了?”

“噢,我想起來了。他上次到我們係裏來,問起係裏都有哪些中國學生,我就告訴他都有誰誰誰。然後他說認識你,說有時跟你一起坐公共汽車,然後我就隨便講了幾句。我好像也就講了我們以前是大學同學,後來你跟著老公來了美國,然後又自己考到了我們學校。我可把你說得很有出息的。怎麽啦?”

“沒什麽。我隻是奇怪,跟他都不怎麽認識,他好像知道我很多事情一樣。” 亞南有點心虛。

“天地良心,都是他自己問起你我才說的。我雖然話多,可不會背後議論人家。你記得我什麽跟人家背後說過你了?” 程嘉言扁著嘴,有點委屈。

“我知道的,對不起,行了吧?”亞南知道自己錯怪了嘉言,覺得很不好意思,“這個周末上我們家吃飯吧,何靜在學烘巧克力餅幹呢。”

“士可殺,不可辱。” 嘉言裝模作樣的繃起了臉,可是繃不了幾秒鍾自己就笑了出來,“好,我一定去。”

那天早上的課亞南精神一直不能集中,嘉言說孫皓先問起我的,他為什麽問起我呢?僅僅就因為跟我一起坐過車嗎?他要是想知道我的情況,為什麽不來直接問我呢?他是不是想從側麵了解我有沒有結婚呢?如果是那樣,現在他知道我已經結了婚,會不會有點失望呢?可是,他的態度和以前沒有什麽變化啊。他一直都是那麽溫和、體貼、善解人意,可是又好像離我那麽遠。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亞南看著手裏的傘出神,那是一把很普通的自動傘,黑色的,已經半舊了,但是她想像著就是今天早上,孫皓的手還握過這把傘的。對了,他的手是什麽樣的呢?在車裏和他坐得那麽近,卻連仔細看他一眼都不敢,真是的。

驟然間,亞南驚訝自己竟然回到了一種自己以為已經早已忘卻的心境。我不是愛上這個人了吧?不會的,我隻是好奇而已。她反複告訴自己,好奇總沒有什麽錯的。何況,人家已經有太太了。這個念頭像一根針一樣紮進她的心裏,一方麵讓她覺得安全,孫皓有太太,那麽他就不應該對別的女人想入非非,他對我好是因為他善良,不是別有用心,這樣更說明他是君子;可是,另一方麵,她又於心不甘,不希望孫皓隻是因為善良和客氣而對她好。可是他如果真的有意,又何必提起“三年一代” 呢?他是不是在強調我們之間的差距呢?他屬狗,那也不過大我六歲而已啊。

亞南一整天心神不定。窗外的雨還在下,她巴不得它快點停,好有借口把傘還掉。可是,雨不聽她的話,反而越下越纏綿,讓亞南恨得牙癢癢的。

下午,亞南在實驗室裏幹活,五點多的時候,有人敲門。打開門,竟然是孫皓。

亞南一時沒反應過來,倒是孫皓落落大方的說,“剛才我來找你們導師說點事,看見你們係辦公室牆上貼著每個人的實驗室號碼,就過來碰碰運氣。外麵雨下得不小,你要是正好也準備回家的話,我可以送你。”

“啊,我,恐怕還要等一會,你先走吧,我自己坐車回去。”亞南差點脫口而出“那好啊”,又生生的咽了回去。她明明很想跟他一起走,卻又感到莫名的害怕,所以撒了個謊。

“噢,那,我就先走了。不過,你也要快點回去,天已經塊黑了。”

“嗯。那你的傘 …”

“你留著用吧,方便的時候還我就行了。”

孫皓走了,亞南對著一屋子的儀器發呆,情緒低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會事,明明那麽想見到他,可當他提出送自己回家,卻又一口回絕。本來還以為他會提出等她一會兒,沒想到他真的掉頭就走了。

亞南把事幹完,到樓下的研究生辦公室去拿一本書準備帶回家,意外的發現程嘉言還在辦公室裏用電腦,屏幕上是一張女孩子的照片。

“喲,這麽晚還不回家,上網看美眉啊?” 亞南打趣他,湊過去看照片,“藝術照啊,誰啊?很有幾分姿色嘛。”

程嘉言有點不好意思,“是家裏幫我介紹的一個女孩子。”





第三十三章



“好啊,嘉言,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訴我,一個人躲在這裏偷看。招,哪裏勾搭上的?” 亞南扁起嘴。

“是上個學期家裏給我介紹的,一直也就通通電子郵件、打打電話,要等這次寒假我回家才算正式見麵。”

亞南看那個女孩的照片,拍得冰清玉潔、楚楚動人,雖說藝術照總是把人美化,但可見資質不錯。

“她在國內是念什麽的?”

“英語,今年剛畢業。”

“好你個程嘉言,騙小姑娘呀!” 亞南笑罵著把手指戳向他的腦門。

嘉言躲開,“別說那麽難聽好不好! 我不是說過了,是家裏幫我找的。”

“你們家怎麽幫你找了個才畢業的學生?”

“我媽說,反正要出國,年紀輕一點適應得快,學英語的就更加容易了。”

亞南驚歎於程嘉言母親的高瞻遠矚,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問,“可是,這裏的單身女孩子也很多啊,你就從來沒有考慮過?要是在這裏找一個,豈不是更加容易?”

嘉言推推眼鏡,“這裏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心比天高,沒有三個 P,誰會多看你一眼?”

“什麽叫三個P? 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Pay check,Permanent residence, and Property。咱們這種一個 P 都沒有的,還是自己識相一點好了。不要送上門去討人厭才好。”

“少來,我看心比天高的是你,要找個漂亮的。承認不承認?”

嘉言關上電腦,嘻皮笑臉的說,“其實啊,我對找女朋友不是很起勁,順了我的心啊,三十歲以後再操心也不遲,大丈夫,先立業後成家,天經地義。主要呢,是我媽去年退了休天天待在家沒事幹,就逼著我們兄弟幾個沒結婚的趕快結婚,結了婚的趕快生孩子。我老妹跟她臭味相投,一天到晚拿著我的照片在學校裏逛,就差大聲吆喝‘誰要嫁給我哥’ 了。不過,現在找來這麽一位也好,至少已經過了家裏那一關,省了好多事。”

“好啊程嘉言,得了便宜還賣乖。哎,你寒假要回家啊?” 亞南捶了他一拳。

“嗯,機票已經訂好了。對了,亞南,我媽叫我給那個女孩子帶樣禮物,你說帶什麽好呢?”

“帶點什麽國內買不到的吧。”

“你這話不跟沒說一樣?現在國內什麽買不到,倒是在美國,一不當心就碰到 Made in China 的東西。 “我看,女孩子嗎,帶點化妝品什麽的好了,口紅啊,香水啊,都可以。要不要我這個周末陪你跑一趟?”

“哎呀,那就太謝謝了。小生這廂有-禮-了。” 嘉言拖腔拖調的說。

搭程嘉言的車回到家裏,何靜正在切菜。亞南看見她,心裏不由一沉。最近,她感覺到何靜對嘉言有意,如果告訴她嘉言有了女朋友,不知會不會傷她的心。不過,轉念一想,她總歸要知道的,晚知道不如早知道。

“程嘉言在國內找了個女朋友。”亞南假裝無意中提起。何靜正切蔥末,一聽這話,果然頓了一下。一會兒,她輕笑了一下,“現在好像都流行這樣。我們係裏的男生到了假期都回國去相親,隨便阿貓阿狗都能找個天仙一樣的女朋友。”

何靜越是裝做不在意的樣子,亞南的心裏越難過。剛才在嘉言麵前,她差點都忍不住想跟他點穿這一層,終於還是咽了回去。她一直覺得嘉言和何靜可以是很般配的一對,可是…… 何靜固然沒有那個大學女生年輕漂亮,可是她聰敏賢惠,是做伴侶的絕好對象。看來,男人看女人,到底還是臉蛋最重要。想到這點,她在心裏歎了口氣。

晚上,衛東打電話來,激動地報告一個特大好消息,“老婆,我通過口語考試了!”

“真的?”亞南差點跳起來,一個學期來,這件事情象塊石頭一樣壓在他們夫妻倆心上,兩人好多次吵架都是因此而起,畢竟,獎學金對於他們太重要了。現在,這塊石頭終於可以落地了。





第三十四章



“這樣,下學期我可以正式做助教了,一個月一千兩百七十大洋。他媽媽的,這次可把我折騰得夠嗆!”

“謝天謝地。衛東,以後可要吸取教訓,什麽事情,都要早點想到,免得到時候被動。” 亞南仍不忘提醒衛東兩句。

夫妻倆高興之餘,聊了一個多小時。衛東告訴亞南何子峰下個學期要轉學到紐約的一所學校去,馮淩也跟著去。

“你們那個學校化學係的排名不是挺高的嗎?他幹嘛還要轉學呢?紐約生活水平又那麽高。”

“嗨,小何是在這裏待不下去了。他也不知怎麽搞的,得罪了咱們係裏的一個印度學生。你知道,印度人有兩大特點:一,他們和咱中國人一樣記仇;二,他們印度人之間特別團結,一個人受了委屈,別的印度人都會幫。我們的係裏的主要教授都是印度人,好了,那哥們得罪一個印度人就差不多相當於得罪了一大幫。所以,期中考試,他就沒一門功課得A,氣得死去活來。後來,正好紐約這個學校要他去,就一咬牙決定去了,心裏很不痛快。前幾天我們幾個中國學生一起喝酒,他喝醉了還直嚷嚷,以後要吃一塹長一智,惹誰也別去惹那紅頭阿三。”

“那小馮呢?”

“當然跟去啦。不過,聽說那邊學費比這裏高很多,她恐怕暫時不能修課了。可惜了。說起小馮,真是不錯,小何這麽倒酶,從來沒聽她說過一句重話,我們哥們聚會還笑嘻嘻的做一大桌菜,那才叫賢妻。換了你呀,老早就給臉色看了。”

“嗤,你知道人家背地裏給小何多少臉色看?”

“哎,她背地裏對小何怎麽樣不管,可當著大家,她可給老公把麵子撐足了。就這點,你做得到嗎?” 衛東通過了口語考試,說話語氣又牛了起來。

“那要看你出息不出息,沒出息的話,我幹什麽給你撐麵子?真是白日做夢。對了,許天他們家怎麽樣?” 相比之下,亞南更關心田恬。

“更慘。聽人說,老許的老婆不知怎麽的發現他和那個梁小美有一腿,一下子,小貓咪變成母老虎,在中國學生聚會上眾目睽睽之下罵了那個女的一頓,還扇了她一巴掌。這下梁小美徹底臭掉,聽說準備明年夏天拿了碩士就回國去。說來也怪,以前田恬對老許百依百順,現在呢,反過來,老許被她整得服服貼貼,三天兩頭聽見她在家裏罵人。”

解恨,亞南在心裏暗暗的說,一麵想像著田恬扇梁小美耳光時的樣子,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還不都是老張講的。他和他老婆在中國留學生圈子裏簡直就是一對‘小喇叭’ 。張太太現在肚子越來越大,連孩子都用不著管,這下更加有時間去管閑事。說出來你千萬不要生氣,她上個禮拜還暗示我們長期兩地分居不好,感情容易變質,就象梁小美,要是老公在身邊,就肯定不會跟許天有什麽瓜葛。”

“那個女人現在是越來越無聊了,該管的不該管的她一起管!” 亞南不等衛東說完就幾乎跳了起來。和許多中國人一樣,亞南不介意、甚至挺喜歡聽別人家裏的飛短流長,可是一旦發現自己也成為給窺探和管閑事的對象,就特別惱怒,尤其是她覺得張太太竟然把自己和梁小美相提並論,禁不住一下子怒火中燒。

“我不是說了不要生氣嗎?這種人說話本來不負責任,理她幹什麽?” “那你幹嘛來翻給我聽?老實說,你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我哪能呢?好了好了,老婆大人,我又說錯話了,我掌嘴,行不行?” 衛東好像也覺得他說得不妥,在電話那頭陪著小心。

而此刻,亞南心裏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另外一個人,她並不是非常了解他,可是卻莫名其妙的天天希望看見他,希望聽見他用那口清朗的普通話叫她的名字,希望和他並肩而行,希望坐在他的車子裏靜靜的看他開車。沒有什麽理由,隻是希望。這種小兒女一樣的心事,熟悉而新鮮,讓她慚愧又私下覺得一絲絲欣喜。

這樣想著,她又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衛東,因爾對他又和緩了起來,“不跟你煩了,沒正經。哎,你那個什麽梅快來了吧?”

“快了,我已經跟小何說好,他們搬走以後,冬梅就住他們那套房子 --放心,冬梅準備把她老公也辦過來,所以,你老公我絕對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衛東在電話那頭一本正經的說。

亞南不由笑出聲來,“我還沒有開始懷疑你呢,不打自招。”

掛上電話,亞南換上睡衣,給自己衝上一杯熱可可,從外間沙發上拿了個靠枕進來,靠在床上開始翻那本“浮生六記”。翻著翻著,腦海裏那個影子卻越來越清晰,讓她心煩意亂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唯有安慰自己,想想人,總不至於犯法。

一會兒,電話鈴又響起來,她隨手拎起來,“喂?”

“亞南嗎?” 聽筒裏傳來一把溫煦柔和的男聲,竟然讓她渾身繃緊。

“是啊。你是…” 亞南其實早已聽出那是誰。

“你好嗎?”

“我,很好。你,有什麽事嗎?”

明明下午才見過麵,講起話來卻好像覺得很久不見似的,有點別扭。

“你導師明天會在係裏嗎?我有點事想去問問他。”

“啊,明天是…星期三,他下午兩點有課,應該在係裏,不過,他早上一般來得比較晚,大概九點多鍾吧。”

“是這樣,那我明天上午去找他。謝謝。”





第三十五章



掛上電話,亞南拿手捂著臉,一雙手冰涼,臉上倒熱熱的,對鏡一照,兩頰緋紅。

她拉過被子,又拿起那本“浮生六記”,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裏翻來覆去的想著剛才孫皓電話裏的每一句話。他要找我導師,明天打個電話給係秘書不就一清二楚了,大不了自己到生物係來跑一趟,哪裏用得著隔天給我打電話來問呢?難道…她的心砰然一動,難道,他是為了給我打電話而打電話?

亞南心神蕩漾,老是回味著孫皓那個不期而至的電話,想著他那令她心頭發顫的溫柔語調,很晚才睡著。

第二天,卻又一早醒來,雖然昨晚沒睡好,卻依然神采奕奕。

那天她沒有課,可還是一早跑到係裏,坐在助研辦公室的電腦前,心不在焉的,時時抬頭看一眼走道對麵導師辦公室裏有沒有人進出。

導師辦公室門倒是一直開著,可是,一直到十點,還沒有看見孫皓的影子。

好在那天辦公室沒幾個人,亞南可以一直占著電腦。她把自己的電子郵件信箱打開了又關上,關上了又打開,反反複複十幾次,還是沒有見到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難道,他有事不能來了?亞南不由有點失落。

“哎喲,小姐,今天你不是沒課嗎?怎麽也到辦公室來用功了?稀奇稀奇。”程嘉言背著個大包把自行車推進辦公室放在角落裏 --生物係的大樓位置偏僻背陰,自行車放在外麵經常不是被扭了坐凳就是扯了輪子,嘉言一連丟了兩輛舊車,索性每天把自行車推進推出,麻煩歸麻煩,畢竟省心。

“起得早,沒什麽事幹,圖書館人又太多,不如到這兒來清靜。對了,上次你借給我的碟片我看完了,放在你桌上了。” 亞南一邊掃雷,一邊懶洋洋的說。

“怎麽樣?”

“還可以,就是情節離曆史相去太遠,明明幾百年前的人物,用的都是十足現代的語言,開口閉口什麽‘結婚’ ,‘買斷’ ,連‘老公’ 、‘老婆’ 都出來了,有點無聊。”
“你要求還挺高嘛,我覺得很好看。其實,看電視本來就是找個樂子,故事過得去,再有幾個帥哥美眉養養眼睛就可以了,不必過分當真。”

亞南斜他一眼,撇撇嘴,“什麽品味。好,我要走了,這個位子讓給你上網泡美眉。” 她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背上雙肩包出了辦公室。

一出門,正碰到孫皓從對麵的辦公室裏出來,手裏拿著一疊紙。

“你早。” 等了半點,真的看到他,亞南又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好幹巴巴的打個招呼。

“早。” 孫皓也輕輕頜首微笑。

“你找我們老板有事?”

“對,有點事情。” 他的語氣很平淡,好像沒有意思深談,亞南也就不好再問。

兩個人一起走下樓,一路無話,在大樓門口分手。

“你去哪裏?”

“我回化學係去。你呢?”

“圖書館。”

“那,再見。”

“再見。”

亞南轉過身來,把書包的兩條帶子搭在右肩上,走了幾步,心裏有點懊惱剛才沒有多跟他講幾句話 -- 寒喧兩句也好啊。可是,不知怎的,走在他身邊,近得連他的呼吸也感受得到,她就有點氣短,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走出幾步,她停下,孫皓還站在那裏,見她回頭,露出一個微笑,揮了揮手。她也笑笑,學他的樣子揮揮手。

走開很遠,亞南的笑容還留在臉上,而且覺得自己背後暖融融的,好像孫皓的目光一直在那裏溫暖著。

一個不會說了再見就走開的男人,是可愛的。

回到家裏,亞南給自己泡上一杯立頓紅茶,加糖,再切一片檸檬在裏麵浸一下,拿出來,喝一口,清香甘淳。美國是有它的好處的,超市立頓茶一大盒100包減價的時候隻要九毛九分,一塊錢可以買三個檸檬。從前在國內,這些東西都屬於奢侈品。記得有一次咬咬牙在超市買了一個檸檬,五塊錢,讓她好生心疼。

大姐打電話來,興高采烈的,他們拿到綠卡了。

“熬了這麽多年,總算是出頭了,謝天謝地。也算沒有白辛苦一場。”

“恭喜你們了。打算回國嗎?”

“準備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回去一次。這麽多年了,你姐夫還惦記著衣錦還鄉,我倒無所謂,能回去就好。” 大姐籲了一口氣。

“對啊,我也出來幾年了,真想爸媽啊。對了,這下你們可以買房子、生孩子了。”

“這一陣子都在忙著看房子,我們這裏學區好一點的房子價錢都貴得要死,動輒三十幾萬。我們做博士後的,一年工資加起來才不過五六萬,除掉房租、生活費、汽車的保險和汽油費,還有偶爾出去旅遊一下,能存下個兩三萬已經了不起了,要買房子,就得背上幾十年的債。買了房子更加不得了,每年一大筆房產稅,還有各種各樣維護費用。不過呢,我們中國人,總是覺得要住自己的房子才心安,再貴也要買,有了房子,才覺得自己在美國紮下根來。”大姐在電話那頭抱怨,口氣卻是輕鬆的,是啊,拿到了綠卡,美國夢就實現了一大半,剩下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不過早晚問題。

“我們計劃今年下半年生個孩子。可是,等孩子生下來,又是個問題。如果兩個人都要工作,孩子就得另外找人帶;如果我辭掉工作,靠蔣明一個人供房子,又太辛苦了。”幾年下來,大姐好像已經脫胎換骨,從前那個有點心高有點氣傲喜歡講點大道理的亞君已經不見,變成現在這個注重實際、平凡而精明的女人,是被美國生活的種種看得見、看不見的艱辛慢慢磨掉的吧,亞南不無心酸的想,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呢。從前,她有點看不慣大姐那股“氣” ,覺得大姐不好接近;可現在那股“氣” 沒了,她倒又覺得大姐陌生起來。

不過,她總是為大姐高興,也有點羨慕。大姐一家總算是在這片土地上紮下了根,自己還不知何年何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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