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的樹林 (第七章 No doubt 2)
(2010-01-05 11:24:12)
下一個
走到醫院的門廊,劈麵碰到老媽。她穿著便服,拎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公文包,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專門等人。
“等你呢,”老媽笑眯眯地站起身,“南京回來了?”
老媽和我一起站在醫院門口的公共汽車站前麵等車,太陽斜曬過來,她從公文包裏變戲法版拿出一把折疊陽傘,從容地打開來,遮住陽光。
老媽生活上並不特別講究,但是極其注重保養皮膚,無論春夏秋冬,隻要可能,一定隨身帶著一把三折的小陽傘,遮住哪怕隻有高樓大廈間漏下來的“一線天”般的陽光。姐姐說“媽,人家外國人還專門要去海灘像醃帶魚一樣曬日光浴”,老媽不緊不慢回答“我這輩子不會去外國”,老媽生活裏有些固若金湯的原則,刀劈不動,水潑不進,比如如果天好,早上必吃一個陽光曬過十五分鍾以上的桔子,堅決不相信維他命魚肝油,能站著就不坐著。這套原則巧妙地幫她駐顏養生,已經近四十六歲的人,看上去仿佛才四十,逢年過節,高興了讓姐姐化個妝,簡直可以去做電視廣告。
“又來看小莊嗎?” 她問我。
“啊。”我含糊其辭地答應一聲。
“小莊今天怎麽樣了?”
“他今天好多了,”我這才意識到,今天竟然忘了去看木魚,支支吾吾補上一句,“過不久就要出院了。”
“他昨天就轉院了,”老媽溫和地說,“他媽媽從加拿大回來,嫌我們醫院條件不好,鬧了半天,給他辦了轉院手續。他媽媽很厲害,說我們的病房像貧民窟,又髒又亂,把幾個護士氣得要命。你知道,小莊住的,已經算是上等病房了。”
“哦…是嗎?”我回答。對著陽光的那麵臉上慢慢熱了起來。 從小到大,老媽從來在我們麵前為任何事情失態,即使看穿是在說謊,她也隻是淡淡挑明,並不深究,讓人自己去下不了台。
“你姐姐說我們家對麵住的人家,那個小姑娘得的是腎衰竭,是嗎?”車子來了,老媽不緊不慢地走上去,付了兩個人的車費,雖然車廂裏有空位,她依然扶著欄杆站著,把折疊好的陽傘放回公文包。
“對。”我說。
“可憐啊。”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沉默了一會,老媽說,“國棟,你知道你爺爺當年為什麽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太明顯了,簡直就是設問句。我回答,“爺爺是希望我成為國家的棟梁。”
可能我回答得太幹脆,老媽笑了起來,“我倒是不指望你成為整個國家的棟梁,可是,你起碼要成為我們林家的棟梁。你說是不是?”
我點點頭。旁邊一個穿著精致套裝的年輕女白領轉過頭來看看我們,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大概覺得這公車上心照不宣的“三娘教子”很有趣。
“男孩子,眼光要放遠大一些,”下車的時候,老媽指指車門,示意我先走。這是她的又一個習慣 ----- 如果旁邊有別人,一定自己先讓路,即使是丈夫和孩子,“同情心人人都要有,可是,同情和感情,到底還是有區別的。”她在我的背後說。矮我整整一頭還多的老媽,舉手投足間有種震懾人心的氣質,和她相比,姐姐的咋咋呼呼仿佛遺傳過程裏偷工減料出的次品。
這下我兩邊的臉一同熱辣辣起來。
我不知道姐姐和老媽說了什麽,可是猜得到不是什麽好話。
然後她才問我,“在南京玩得好吧?”
姐姐的手機是天生的勞碌命,從我們到家那一刻,隻見她拿著它上竄下跳,唾沫橫飛,嘰裏呱啦嚷嚷不已,讓人由衷想問候一句,“辛苦了,三星兄弟。”
“Michael啊,這件事兩天前就決定了,人事部批了,Steve那裏我也知會過,Simon再不爽我也沒有辦法,他的平麵設計室五個人,拿出四套設計,客戶看來看去,就是沒有一個滿意,可這次送過去的圖標,對方一次就OK,還說很有新意,這樣的人才,我們不要,難道推給競爭對手嗎?”她站在衛生間的大鏡子前表情誇張地對著電話嚷嚷,兩條眉毛開火車一樣向額頭中心擠過去,“越權?搞笑,我原本就是Simon的上司啊!”
“Simon這個人我很了解,才華橫溢,就是理想主義,一天到晚藝術藝術,歐普藝術笛卡爾坐標,這一套你懂我懂,可人家陳總隻念到初中畢業,做生意的人,當然更喜歡‘發發發’喜歡‘年年有餘’啦,做出來的東西人家看不懂,再藝術也等於垃圾!”姐姐歎口氣,換上苦口婆心的語氣,“退一步講,理想主義,你以為我沒有嗎?沒有理想主義當初我就不來雅歌了!記不記得,Michael,你,我還有Simon是公司的員工編號五六七,當年我們擠在兩間平房裏辦公,連廁所都沒有,一家家企業去發傳單拉生意吃人家白眼,那麽困難,大家跟兄弟姐妹一樣,好容易到了今天,又何必互相攻擊親者痛仇者快呢?你幫我勸勸他,‘雅歌’現在是本市廣告業的龍頭老大,再想找一家又有實力又肯重用他的,談何容易,”對方像是反應頗為激烈,從話筒裏嗚裏哇啦一頓,姐姐緊皺眉頭把手機從耳邊挪開一點,“Michael,他既然講那種沒心沒肺的話,我真的沒辦法了,”她臉色一正,“醜話說在前麵,他應該知道‘雅歌’的規矩是不吃回頭草,這個門,他今天跨出去容易,以後哪天再想跨回來,那可就難了。”
“喂,喂,喂喂,對不起,信號不好,我聽不見,我等下再打給你吧!”姐姐一轉手腕,“啪”地一聲合上手機,“跟你羅嗦!呸,想走就走,以為有人真的會挽留嗎?”臉色一個戲劇性的轉變,一回身旋風般地卷進廚房,一臉憨態地對著老媽撒嬌,“餓死了,今天晚飯吃什麽?唉,我們開瓶酒慶祝一下吧。”
“慶祝什麽?”老媽一邊拌黃瓜一邊問。
“我終於成功地把一個和我作對的人PK掉了!”
“那你電話裏怎麽說得好像人家對不起你。”老媽淡淡地說。
“當然要那麽說啦!”姐姐毫無顧忌的嘴臉與其說像個“女強人”,不如說更像個“女小人”。
“這樣其實是‘多贏’,Simon可以有新的發展機會,平麵設計室重新組合,蔡雨霏的姨媽呢,也可以有一份高收入工作,幫她看病。”餐桌上,她依然在為自己的神機妙算得意洋洋。那個叫Simon的倒黴蛋是姐姐多年的工作夥伴兼下屬,過去半年裏新發展起來的眼中釘。
“那女孩叫什麽名字?”老媽舀一勺湯,輕輕地吹了吹。
“蔡雨霏。雨雪霏霏的雨霏。”姐姐回答。
“名氣起得真不錯。”老媽說。這時候電話鈴響起,她起身去接。
“美美,蔡雨霏的姨媽已經答應了?”老爸一直沒出聲,這個時候慢條斯理地問。
“答應了,多少人想這個機會呢。”
“你確信她能勝任?”
“當然啦,其實,她隻要做好技術工作,讓她掛個設計室主任的名,無非是用來鎮鎮Simon手下那幾個人,讓他們明白我林國美手裏有的是人,想讓誰上就讓誰上,根本不在乎他們,”姐姐對老爸做個鬼臉,“大事有我呢。”
“人家靠這個錢吃飯看病的,你要做得穩妥點。”老爸從眼鏡片後麵看看姐姐。
“知道啦。”姐姐拉聲拉調地回答。這個時候,有人敲門,她去開門,“哇”地一聲叫了起來,“今天什麽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