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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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第九章 螢 4)

(2010-01-16 18:41:11) 下一個
睜開眼睛的時候,姐姐的臉近在麵前,檸檬黃瓜片都沒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圓溜溜地睜著,尖尖的鼻子和下巴使她的整張臉看上去像隻卡通鬆鼠。

“果凍,果凍,你怎麽了?”她使勁在我麵前揮舞著手掌。

“我,我怎麽了?”

“我怎麽知道你怎麽了?” 姐姐站起身,伸手把我拉起來,“我剛才跑出去看,回來,你就這樣了。”她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眼睛裏蕩漾著憐香惜玉,我感受到自己額上的汗,“你大概是中暑了,這麽熱的天,我早就說一過二十六度就要開空調嘛…老媽這個小氣鬼,什麽生活要尊重自然規律,就是喜歡省電!”她轉身去打開房間裏的窗式空調,一股涼風破空而來,初夏的鬱熱像潮水般緩緩退去。

我想起剛才的事,探頭往窗外看去,對麵的二樓門窗關閉,天藍色的窗簾靜靜地垂著。樓下的人已經散光,隻剩下小敏姐姐依然坐在椅子上搖著一把精致的檀香扇乘涼。她臉上是一貫的淡然神情,淡然到近乎漠然,仿佛天塌下來也不怕,未必有人會為她支撐,隻是她不介意被壓扁。

“剛才…怎麽回事?”確切地說,我不太確定“剛才”是多久以前。

“你猜?”姐姐故意裝神秘,“我賭你猜不到!”

“你快說啊!”我的眼前回複剛才救護車嗚嗚蜂鳴人頭攢動的景象,心頭猛然一陣發緊,“怎麽了?”

姐姐向對麵樓上指指,“趙歌星開煤氣自殺,被送進醫院了!”

那句話完全出乎意外,像把勺子在我暈乎乎的腦袋裏狠狠攪了幾下,我看著姐姐,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第一感覺竟然是鬆了口氣,是小趙叔叔,那麽,就一定不是她。

“小趙叔叔,他…怎麽樣?”

“應該死不了,上救護車時還是活的,聽說嘴裏還叫著他老婆的名字,”姐姐肯定地說,“這個男人真是又可憐又可悲,被同一個女人甩了兩次,到頭來還搞自殺!”她歎了口氣。

小趙叔叔的老婆到底還是又離開了他,那個大款又回來找她,說下定決心要離婚了,於是小趙叔叔的老婆把一張黃色便簽紙貼在煤氣爐邊,告訴他,“對不起”。小趙叔叔看完便條,把廚房櫃子裏的洋酒白酒葡萄酒到燒菜用的酒統統喝光,順手擰開了煤氣開關,好在他家對著走道的天窗開著,鄰居聞到泄漏的煤氣味大叫起來,老爸當時正在樓裏,立刻上去給他做急救,然後把他送進醫院。

“這個女人太惡毒了!分手信故意放在煤氣開關旁邊,不是一種心理暗示還是什麽?小趙也實在…”姐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太…窩囊了!”

“……有許多研究發現,常喝牛奶的男性,容易患前列腺癌。前列腺癌,是男性生殖係統常見的惡性腫瘤,美國波士頓一個研究小組對 20885例美國男性醫師進行了長達11年的跟蹤調查,這些人食用的奶製品主要包括脫脂奶、全脂奶和乳酪,其中有1012例男性發生前列腺癌……”

電波裏,老爸用一種很科學的口吻循循善誘,有個小男生羞答答地打電話進去問“林醫生,請問前列腺到底長在什麽地方?”

姐姐噗哧一聲笑起來,“果凍,請問你的前列腺長在什麽地方?”

我瞪她一眼。那個時刻,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老爸不是去買報紙了嗎?為什麽小趙叔叔自殺的時候,他剛好在對麵樓裏?

這個問題閃電般瞬間即逝,我的心慢慢沉靜,無論如何,不是她就好。

老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釘一件襯衣上的紐扣。那是她的習慣,每給家人買一件衣服,先要仔仔細細地把上下左右的條縫都檢查過,有裂痕立刻縫好,紐扣重新釘過一遍。她手裏拿的是一件男士短袖襯衣,看上去很涼爽,旁邊的位子上還放著幾件,男式女式的都有。

“一個生孩子的,家裏開服裝廠,接生前硬要給紅包,我當然不收,後來生得好好的,今天出院,拿來幾件衣服,說都是最好的真絲。”老媽沒有抬頭,卻像看到了我,淡淡地說。

姐姐過來隨手翻動了一下,興趣闌珊,“樣子不好看。”

“穿著舒服就行,”老媽指指姐姐身上那件綴滿蕾絲的睡袍,“穿這個,你真能睡得著覺嗎?”

“當然啦。”姐姐的手機響起來,她一個轉身,格格笑著,飛速鑽進了自己的房間。

這個時候,窗外突然打起一個悶雷,像天空裏引爆了一個雷管。老媽的手一哆嗦,針紮在手指上,冒出幾粒晶瑩的血珠。

她把手指放在嘴裏吮吸片刻,轉過頭來看看窗外,“你爸他帶傘了吧?”就那個時候,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夜空。今天晚上,仿佛總有些不平靜的氣息。

我去浴室裏看了看,老爸那把黑色折疊傘不在,“帶了。”

“這種風頭有什麽好出的。”老媽對於老爸去做“林醫生時間”很不以為然,覺得不能評職稱又沒有多少外快,純粹是為了虛榮心。

“當初要是小敏和小趙真的…可能都不會出事。”老媽平淡地評論。幾個月前她建議過讓小敏姐姐和小趙叔叔湊一家,我們全都嘩然,不想到現在,她的看法卻完全是先見之明。我覺得老媽缺乏感性,也許生活更加需要理性。

“最近怎麽不看見露露來了?”老媽問,這回,停下手裏的活,抬起頭看看我。

“她…功課挺忙吧。”

“功課忙,周末總有空吧。”

“她有男朋友了。”我不得不實話實說。

“哦?”老媽凝視了我一會,聲音收斂起來,“哦。”沒有再說什麽。那一聲“哦”裏卻像是透著很多失望,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為露露有男朋友失望,還是為我家和孫副院長家漸漸疏遠而失望。她一直覺得醫院上層裏,孫副院長最可以做她和老爸的靠山。

最近每次看見露露,她都是和劉文濤在一起,小鳥依人,金童玉女。他們的關係已經非常公開,她無辜而光榮地變成了工學院一半女生的宿敵。我到現在才發現,她原來是那麽美麗的一個女孩;我是說,露露一直很美麗,是到現在,我才發現,她有那樣的美麗。也許,愛情對於女人,真的有牛糞對於鮮花的作用。

回到房間,雷雨已經停了,空氣水一般的清涼。我脫下背心,最後一次揭開窗簾,意外地發現蔡雨霏就站在對麵的陽台上。她向外伸出一條胳膊,像是在探天空裏是否還在下雨。她蒼白的臉上,有月亮般的光澤,雖然天空裏並沒有月亮,而她的影像隻是朦朦朧朧,像從我夢裏走出來的。

雨霏好像也看見了我,慢慢收回手臂,我們默默對看著。

在那個當口,一個想法閃電般地劃過我的腦海。我轉過身,去桌上那一堆參考書和筆記本下麵翻出那個我專門用來裝漫畫稿的文件夾,從裏麵翻出一張前幾天剛畫好的,在右下角空白的地方寫了一行字,把紙折成一個飛機。

我拿著那個紙飛機,把手伸出窗上的鐵條,瞄準對麵的陽台,屏住一口氣用力扔了過去。從我這裏到她那裏大概有七八米,我在心裏默默祈禱飛機能夠飛過去。

那隻飛機不負眾望,掙紮一番,在我的凝視下險險落在陽台背上。我看見雨霏遲疑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了它。

她在我的示意下把飛機展開,看著上麵的畫,抬起頭來,看著我,臉上慢慢展開一個微笑。大樓的暗影裏,她的神情像夜色裏開放的蓮花。

我也微笑了。畫那張畫的時候,就知道,哪一天她看見了,一定會喜歡。

畫上是一架斯坦伯格鋼琴,琴凳上坐著果凍,它的小爪子正勤勞地在鍵盤上舞動。果凍穿著禮服,戴著挺括的黑色領結,小腦袋揚得高高的,鼻孔朝天,一臉陶醉,脖子上掛著本琴譜。畫這張畫的時候,想起雨霏跟我說過很多次的,她那個很會彈琴的陳朗哥哥,心裏有些發酸,不由自主筆調就詼諧了起來。

那架鋼琴,是偶爾在一家琴行裏看見的,其實不能算偶爾,如果不是認識了她,那我也許下輩子都不會走入任何樂器行。在琴行流光溢彩的布置中,那家斯坦伯格鋼琴像公主一樣高傲地站在鋪著紅地毯的高台上,背後是深黑色的天鵝絨窗簾,黑白鍵盤在柔和的燈光下閃耀著光芒,在古典音樂的映襯下,周圍的一切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旁邊有個大款一樣的人物正不耐煩地對著手機發號施令,“少廢話,少一分不成,讓他想想明白,是誰要跟誰做生意…削老子的股份…媽的,爺爺還不伺候了呢…啊?--- 靠,你丫現在就告訴他去,大不了,一塊兒歇菜!”琴行裏的銷售人員站在一邊,臉上堆著甜美討好的笑容。

大款收線後,低下頭,人格蛻變一遍立刻換上一種和藹可親的聲調問身邊那個看上去三四歲的小女孩,“喜歡不喜歡啊?”

小女孩穿著象牙色公主裙,腮幫上鼓起兩團紅撲撲的肉,手裏拿著一隻冰淇淩蛋筒,很不以為然地說了一句讓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三四歲孩子說的話,“這個樣式不夠時尚。”經驗十足的樣子。小女孩轉過身朝一架施特勞斯走去,她父親跟在後麵眉開眼笑,“這小家夥挺識貨的。”

剛看見那架鋼琴的時候,我有種衝動想以後一定要帶雨霏來看看,她一定會很高興。可是到這時,我完全打消了那種想法。那種地方滿溢著誌得意滿的有錢人,連我都覺得很不自在,不要說她了。

我在紙上寫的是,“這個星期六帶你去廟裏許願。好不好?”

我知道她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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