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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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第八章 夢之守護者 4)

(2010-01-12 16:30:58) 下一個
夏天已經來了,梅雨季節濕熱而甜潤的氣息悄悄地從土地裏升起來,像石頭縫裏的青草。幾乎天天都下雨,天地間一切都是潮的,粘的,空氣裏千絲萬縷說不出的牽絆和糾葛,仿佛特別有人間味。

不下雨的那天,小阿姨帶我去宜家買了幾件家具,讓人運回來,小敏姐姐站在她家門口看著經過走道的那堆硬紙盒,臉上稍微生動一點,淡淡地說,“宜家的東西好是好看,可惜用不了幾年,不過無所謂,反正你們也不長住,下次搬走,索性扔掉好了。”

小阿姨笑笑,“下次我們搬家,就送給你。”

沒想到她說,“算了吧,我們家的家具都是整片水曲柳,結婚時打的,五十年用不壞,哪像這種三夾板做的,用用就爛了。”她的聲音裏有點輕蔑。

流掉孩子之後,她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說話口無遮攔,讓人聽著不是味道。平時經常呆呆地搬個板凳坐在門前看著走道,腳邊放一個臉盆,旁邊一堆蠶豆,她一邊剝豆一邊自言自語,有一次我看見臉盤裏堆著豆莢,而豆子扔得滿地都是。

小敏姐姐的評論並沒有妨礙我們的心情。我和小阿姨一同把半人高的書櫃拚起來,靠牆放著,她把一套張愛玲放在書架上,我隨便拿來翻翻,裏麵十幾頁被她撕掉了,看目錄,是“花凋”。我從前看過“花凋”,不由覺得小阿姨這麽做有些可笑;我還沒有脆弱到那個程度。

常去的病友網站上有個女孩子和男朋友分手了,她說“現在才知道,其實我們沒有資格談愛情。”

我默默給她發去一大束玫瑰花的圖案。

幾天裏,我沒有看見過林國棟。確切地說,我沒有往窗外看,每回拉開窗簾之後,都立刻移開眼光,然後逃一般地回到房間裏陰暗的那一半。

有一天黃昏,我聽見有人叫“果凍”,“果凍”,有個男聲回複了一句,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那低沉的嗓音卻鑽過玻璃直鑽進我的耳朵,是他的聲音。他們繼續說話,像是在談論什麽。

我終於忍不住,靠在窗簾旁邊,朝對麵二樓看過去。

對麵二樓,隔著窗戶上的鐵條,房間中央,站著一個女孩,一頭長發波浪般微卷著披在肩上,她穿著一件白色露肩的裙子,下擺寬鬆地撐開,裙子上綴著大朵向日葵,她的側臉對著我,挺秀的鼻梁和紅潤的嘴唇,光豔照人。而林國棟正拿著一塊布,低著頭為她擦裙子上的什麽東西,隱隱約約聽見她正在催他“你快點嘛,就要開始了”,聲音裏充溢著青春。他抬起頭,對她說了一句什麽,就在他的眼光轉向這邊來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猛然一拉窗簾,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蓋住。房間裏很靜,我的心裹在窗簾中間咚咚地跳。

過了很久,拉開窗簾,那邊已經空無一人,連窗子都關上了。

我默默地坐回沙發上,想起來,那個女孩,幾個月前曾經在樓下見過。那天,她穿著精致的米黃色套裝,修長的雙腿,站在出租車邊拉著一個背對著我男孩子的手。

原來,那天背對著我的,是林國棟。她是拉著他的手。

窗台上依然站著林國棟送給我的那個卡通小人,胖嘟嘟長著個啤酒肚,老少鹹宜的笑臉,戴頂禮帽,開足發條,他就扭著腰跳起舞來,跳完後突然脫下褲子露出屁股。每一次它都讓我發笑,即使現在也不例外。

我仿佛依然能聽見那個女孩子銀鈴一樣的聲音和那聲音裏隱隱的笑意。她的發卷披散在肩膀上,隨著身體微微搖擺前後動蕩。

我拿出電子琴,把手指放在上麵,慢慢地,它們像是自己拿定了主意,在鍵盤上遊動起來。蒼白的指尖飄出一段音符,仔細聽,那是一支李斯特。

我的指尖觸著冰涼的鍵盤,輕輕地閉上眼睛。

對於李斯特的曲子,陳朗哥哥有一套莫名其妙的講究,心情激動的時候不能彈,太高興的時候不能彈,悲傷的時候不能彈,壓抑的時候不能彈,痛苦的時候不能彈,緊張的時候不能彈,照那套規定,幾乎沒有什麽時候能彈。而事實上,他有非凡的定力,無論心情如何,都能在短時間內調整到無風無晴,他坐在鋼琴前,在慘白的錐光裏閉上眼睛一會兒,再睜開的時候,整個世界裏,隻剩下五線譜,沒有別的,指尖流淌出的樂調幹淨得不沾人間煙火。

他如果聽見我這麽泄憤式地彈李斯特,一定會生氣得叫起來。可是,又有什麽要緊。

帶果凍下樓去散步,它在一棵樹邊辦完事後,咕嚕嚕搖搖腦袋,無憂無慮渾身輕鬆的樣子。

小敏姐姐坐在樓門前的一張小板凳上搖著把扇子,神情專注地看著她自己的手。她看見我們,對著果凍笑起來,努起嘴做出“嗚嗚”的聲音來招呼它,果凍也很配合,用力舔她的手。現在,隻有看見果凍的時候,她才像是真心真意快樂的,仿佛這個滿身絨毛的小東西使她暫時忘記了人世的嚴刻。

逗完果凍後,她突然說,“把你的手給我。”

小敏姐姐拿過我的手,攤開掌心,看了看,點點頭。

我問她什麽意思,她淡淡地笑笑,“你的生命線不短。”

我看著她。

“當中一段很細,不過還好,沒有斷。你知道嗎,我老公,結婚前我給他看過手相,他的生命線是從中間斷開的,不過我還是嫁給他了 …當時不信這些。”她的笑容裏幾乎有些詭異。聽說那次她流掉孩子,差點在手術台上死去,從那以後,小敏姐姐就變得有些神神叨叨。

“你命裏有貴人。”她這麽對我說。

“誰?”

“天機不可泄漏。”

我帶著果凍上樓,想起小敏姐姐的話,覺得有些好笑。天機不可泄漏,我想其實是因為她也不知道。

第二天,提早做完透析,坐車回家,開門時隱隱約約聽見裏麵有人說話,我把耳朵貼在門上,那是一男一女的聲音,女的是小阿姨,而男人的聲音很耳熟,但我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打開門的那一刹那,那兩個人和我一同愣住了。沙發上的那個男人,是林醫生,小阿姨坐在他身邊。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小阿姨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的頭發有些淩亂,眼睛紅紅的,臉上掠過片刻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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