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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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第二章 “開始總是下著雨” 4)

(2009-12-13 14:52:52) 下一個
煩人的雨季。

水珠前赴後繼地撲落在玻璃窗上,我的頭貼著枕頭,輾轉反側地尋找一個舒服的位置,直到終於在滿室薰衣草的清香裏朦朧睡去。

是那種清淡的夢,和現實隻隔著薄薄一線,心裏又隱約知道那是個夢。沙沙的雨聲漸漸淡去,換成陽光,從天空裏四麵八方透過學校音樂教室的彩色大玻璃窗灑落進來,帶著溫暖透落在斑駁的木地板每一個角落,空氣裏微塵隨風舞動,卻一點不覺得髒,反而像是充滿活力。

陳朗哥哥站在鋼琴邊很生氣地看著我,“昨天練了幾遍?”

“十五遍。”我輕輕地說。

“練了十五遍怎麽還彈成這樣?”他的眉心裏蹙出三條細細的紋路,那是他很不高興的表現。

“你知道嗎,把李斯特彈成這樣,是一種侮辱!”

他的臉色很嚴肅,我慢慢地低下了頭,開始默數麵前那五十二個白鍵和三十六個黑鍵,不出所料,數完一遍,他的火氣慢慢消掉,開始講解,“這首曲子的精華部分在第二段,聽上去的感覺,應該是仿佛作者深藏在內心的感情經過第一段的醞釀,終於爆發,注意,在這個時候,主題才行雲流水一般地高八度推進…你再來試試……”

小時候,我跟著爸爸的好朋友,學校裏教音樂的陳老師學鋼琴,陳朗哥哥是他的兒子。陳老師中風後,都是他教我。

陳朗哥哥從三歲開始學鋼琴,八歲得了全市第一名。他的誌願是日後去維也納學音樂,最崇拜的鋼琴家是一生光彩照人的李斯特。

學校的音樂教室是棟古舊的尖頂房子,由一座從前的天主教教堂改建,講壇邊放著一架古舊的斯坦伯格鋼琴,據說是當年的傳教士留下來的。陳老師和陳朗哥哥都把它當寶貝“真正的老貨,校長都不知道它到底值多少錢,否則早把它賣了”,如果我在那架琴上把李斯特彈得像理查德克萊德曼,他會狠狠地訓我,“你這樣,等於是讓大家閨秀跳脫衣舞!”那口吻和他爸爸一模一樣,很討厭,又有些可愛。

去跟他告別時,他的眼睛紅紅的,“你一定要走嗎?”

我點點頭,不說話。

“你的病不要緊嗎?”

“好點了。”我說。

他把自己曆年的壓歲錢包在一個信封裏塞進我的口袋。

“去了奧地利,給我寫信。”我對他說。

他點點頭,很久地站在陽台上看著我們離開。

那架雅馬哈電子琴花了小阿姨兩千多塊錢,我實在不敢告訴她,其實,我心裏多麽想再摸一摸那架古舊的斯坦伯格鋼琴。那段一去不複返的時光。

陳朗哥哥的爸爸據說出身音樂世家,卻是學校裏處事最圓滑,最擅長撈外快的老師之一,社會上開始流行學鋼琴,他立刻就收了很多學生,其中好幾個市領導的子女。到周末,一大早就會有輛鋥亮的奧迪車停在教工宿舍樓下接他去上課,引得其他老師側目,甚至有人在背後打小報告,但是校領導礙於他幫忙弄到了一批平價的建材,也就眼開眼閉。

陳老師總是笑嘻嘻的,光溜溜的頭頂,神情很有幾分像個小品演員,時不時開個玩笑。我見過他給那些孩子們上課,他們拿鋼琴當玩具,他也就陪他們玩,人緣極好,但他永遠不讓他們碰那架斯坦伯格。

可是,他教我彈琴時卻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嚴厲到近乎偏激。他狠狠地撕掉我偷買的“水邊的阿狄麗娜”曲集,陰沉著臉訓我,“理查德克萊德曼也是先彈好了德彪西的,記住,學琴沒有終南捷徑!”然後從胸前口袋裏抽出那支不曉得什麽時代流傳下來的鋼筆,毫不留情地把那本斑斑點點的舊琴譜嘩嘩亂翻,開寫“三十遍…二十遍”。據說他隻對喜歡的學生這麽霸道,被他法西斯過的學生,都考上了一流的音樂學院。

他對陳朗哥哥更凶,小時候練琴時硬幣從手背上滾落下來,父親的尺子立刻落下去。陳朗哥哥說“我幾次甚至想過離家出走,但回想起來,爸爸是對的”。他臉上一副明朗而沉著的微笑。

我爸爸對他說,“雨霏身體不大好,不要太苛求了。”他竟然回答,“音樂,越是身體不好的孩子越能成器,因為人生不夠完美,就會去專心追求藝術的完美。從這點上說,雨霏比陳朗條件更好。”真是變態的鼓勵。

那是陳老師中風前兩天,之後,陳朗哥哥接替了他的角色,在琴譜上寫“三十遍…二十遍”,不過,德彪西換成了他自己鍾愛的李斯特,他總是責怪我彈不好。

我想起告別時陳朗哥哥久久看著我的眼神,心裏茫茫然地痛。

小阿姨問過我,“你喜歡他嗎?”

我搖搖頭。

她又問,“你真的不喜歡他嗎?”

我抬起眼睛,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我說,“不知道。”

不知道他在維也納怎麽樣了。電影裏,那個地方很冷,有大片的雪原和茂密的鬆樹林,有美麗的歐洲古典建築和鋪滿鵝卵石的小路。他沒有讓他的父親失望,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摸鋼琴了。

我的意識在亂七八糟的念頭裏慢慢地滑回幽深的夢境,夢裏飄著柔柔的薰衣草清香。

“喜歡一個人,就把最心愛的香水噴在手心,然後和他握手,你的香氣會在他的手上停留至少三個小時。三個小時,足夠他愛上你了。”剛才,小阿姨告訴我。

我問她,“如果他立刻就去洗手了呢?”
她說,“那就是你們沒有緣分。”

我又問,“你試過嗎?”

她點點頭。

“靈嗎?”

“靈。”

“那後來呢?”

她不說話,對我微笑,“睡吧。”她把“溫莎的樹林”輕輕地噴在我枕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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