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莎的樹林 (第二章 “開始總是下著雨” 3)
(2009-12-12 11:4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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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從醫院裏出來,我和小阿姨坐在肯德基店裏,兩個人都吃得很少。外麵有人敲窗玻璃,是一個乞丐模樣的女人,穿著汙髒的棉襖,皮膚很粗糙,神色帶著疲倦,背上是一個和她一樣髒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哭鬧著。
她曲著手指敲窗玻璃,指指我手裏的飲料杯子,再指指自己背上的孩子。幹裂的嘴唇上浮起一個討好的笑容。
我拿著杯子走出去,遞給她,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立刻轉身遞給了自己背上的孩子。小孩子把吸管直接塞進嘴裏,髒髒的小臉上終於現出笑容。
“這種人是騙子。”小阿姨用叉子戳著盤子裏的生菜沙拉。
“我覺得不是,”我說,“否則她不會隻要那杯喝了一半的飲料。”
春天的陽光隔著玻璃照在身上,給人吉光片羽的安寧,仿佛一切的災難,都是上輩子或者下輩子的事,而這輩子,還有很長,很長。
回家路上,經過家電商場,小阿姨說,“進去看看。”
她一直把我領到電子琴櫃台前,逼上梁山般地讓我挑了一部雅馬哈電子琴,說“就算你今年的生日禮物吧”。
“可我的生日還早呢。”
“早點送給你,”她有些倉促地對售貨員說,“小姐,這個我們要了。”
“很貴的。”我瞟一眼價格。
“沒關係,我上個月的外快就有這些,”她說,轉過頭來,明媚地對我一笑,“正好,以後我缺靈感,就聽你彈琴吧。”
我說,“好。”
小阿姨一邊聽著“C大調奏鳴曲”一邊繼續設計她的圈圈疊圈圈,身上的圍裙斑斑點點染著顏料,紅綠交錯,也像一件藝術品。我彈完一支曲子,她停下筆,從凳子上爬下來,使勁伸個懶腰,一撩頭發,露出高高的,雪白的前額。她有些慵懶地把兩隻手背到背後,T恤衫的後背伸進去,解開扣子,再從袖管裏伸手一拉,黑色蕾絲邊的胸罩就像條魚一般從她袖管裏滑了出來,那瞬間的動作可以說充滿了性感。
“再彈一遍吧。”她說。
這次,我剛開始,樓上就重重地傳來幾下腳步聲,那是三樓那個胖女人的信號,表示她家要睡覺了,請我們安靜。小阿姨使勁地對著天花板瞪了一眼,扁扁嘴,說“八婆”。
小阿姨的額頭上有幾根天然的抬頭紋,眼角和臉頰的皮膚卻極其光滑,一眼看上去,倒像剛剛三十出頭。我想起在醫院裏,林醫生把我當成她的女兒,笑了起來。
“笑什麽?”她問我。
“沒什麽,”我說,“你那個動作,很像一個人。”
“誰?”
“張艾嘉,”我說,“有部老電影,叫‘最想念的季節’,她演一個喜歡亂七八糟穿衣服的女人,叫劉香妹。”
“名字那麽土啊?我不要。”她笑起來,露出一排潔白但不太整齊的牙齒。
我也笑了。小阿姨打個哈欠,去冰箱裏拿出一個酸奶,用勺子舀著吃,“莫紮特的曲子很好聽。”
我說,“我覺得你適合聽莫紮特。”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在想,莫紮特一生坎坷,寫出的作品卻華貴精致,自己身上的苦難從不侵犯筆下的作品,小阿姨也給我這種感覺,她自己很落魄,拍出的婚紗照,做出的設計卻美輪美奐,但是我不敢告訴她。
偶爾,在很深而失眠的夜裏,隔著牆壁,能聽見她輕輕地和人講電話,有時微微啜泣,但我們依然在一個個城市間流轉。劉香妹常常和她的畢寶亮擦肩而過,還是,世上其實並沒有畢寶亮。
我走回自己的房間,拉起窗簾,對麵二樓那戶人家的窗口亮著台燈,窗簾半開著,我甚至能看見圓圓的乳白色燈罩。台燈下,寫字台上堆著厚厚一疊書,卻沒有人,旁邊掛著一盆吊蘭,葉子垂下老長一段。
我不知道那家住著誰,可是,我有點羨慕他們。
臨睡前,小阿姨走到我的房間,她的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方型瓶子。
那是個造型很簡單的瓶子,裏麵盛著淡紫色的水,小阿姨探過身來,按動瓶上的噴嘴,把香水噴一些在我的枕頭上,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氣在空中靜靜地彌漫開來。
她把瓶子放在我的床頭,“以後這個給你用吧,薰衣草的味道能幫助睡眠。”那是她常常用的一種香水,英國產的,托人從香港帶回來,名字叫做“溫莎的樹林”。
我問過她這個名字是不是同那個為了美人放棄江山的溫莎公爵有關,她說“無非是個牌子罷了”,然後淡淡地笑一笑,“而且,我總是覺得,他不一定都是為了美人,也許本來對江山就不大感冒。”
【待續】